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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王货郎(9)

有会稽万生者,赵之表弟,刚猛善射。一日过赵,时已暮,赵以客舍为家人所集,遂导客宿内院。万久不寐,闻庭中有人行声,伏窗窥之,见一男子人妇室。疑之,捉刀而潜视之,见男子与阎氏并肩坐,肴陈几上矣。忿火中腾,奔而人。男子惊起,急觅剑。刀已中颅,颅裂而踣。视之,则一小马,大如驴。愕同妇,妇具道之,且曰:“诸神将至,为之奈何?”万摇手,禁勿声。灭烛取弓矢,伏暗中。未几,有四五人自空飞堕。万急发一矢,首者殪。三人吼怒,拔剑搜射者。万握刃依扉后,寂不少动。一人人,剁颈亦殪。仍倚扉后,久之无声,乃出,叩关告赵,赵大惊。共烛之,一马两豕死室中,举家相庆。犹恐二物复仇,留万于家,炰豕烹马而供之;味美,异于常馐。万生之名,由是大噪。居月余,其怪竟绝,乃辞欲去。有木商某苦要之。

先是,木有女未嫁,忽五通昼降,是二十余美丈夫,言将聘作妇,委金百两,约吉期而去。计期已迫,合家惶惧。闻万生名,坚请过诸其家。恐万有难词,隐其情不以告。盛筵既罢,妆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万错愕不解其故,离坐伛偻。某捺坐而实告之。万初闻而惊,而生平意气自豪,故亦不辞。至日,某仍悬彩于门,使万坐室中。日昃不至,窃意新郎已在诛数。未几,见檐问忽如鸟堕,则一少年盛服入。见万,反身而奔。万追出,但见黑气欲飞,以刀跃挥之,断其一足,大嗥而去。俯视,则巨爪大如手,不知何物,寻其血迹,入于江中。某大喜,闻万无耦,是夕即以所备床寝,使与女合卺焉。于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请一宿其家。居年余,始携妻而去。自是吴中止存一通,不敢公然为害矣。

异史氏曰:“五通、青蛙,惑俗已久,遂至任其****,无人敢私议一语。万生真天下之快人也!”

金生,字王孙,苏州人。设帐于淮,馆缙绅园中。园中屋宇无多,花木丛杂。夜既深,僮仆散尽,孤影彷徨,意绪良苦。一夜,二漏将残,忽有人以指弹扉。急问之,对以“乞火”,音类馆童。启户内之,则二八丽者,一婢从诸其后。生意妖魅,穷诘甚悉。女曰:“妾以君风雅之士,枯寂可怜,不畏多露,相与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来,君亦不敢纳也。”生又疑为邻之奔女,惧丧行检,敬谢之。女横波一顾,生觉魂魄都迷,忽颠倒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女颔之。既而呵之曰:“去则去耳,甚得云耶、霞耶!”婢既去,女笑曰:“适室中无人,遂借婢从来。无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闻矣。”生曰:“卿深细如此,故仆惧有祸机。”女曰:“久当自知,保不败君行止,勿忧也。”上榻缓其妆束,见臂上腕钏,以条金贯火齐,衔双明珠。烛既灭,光照一室。生益骇,终莫测其所自至。事甫毕。婢来叩窗。女起,以钏照径,入丛树而去。自此无夕不至。生于去时,遥尾之。女似已觉,遽蔽其光,树浓茂,昏不见掌而返。

一日,生诣河北,笠带断绝,风吹欲落,辄于马上以手自按。至河,坐扁舟上,风飘堕笠,随波竟去。意颇自失。既渡,见大风飘笠,团转空际;渐落,以手承之,则带已续矣。异之,归斋向女缅述。女不言,但微哂之。生疑女所为,曰:“卿果神人,当明相告,以祛烦惑。”女曰:“岑寂之中,得此痴情人为君破闷,妾自谓不恶。纵令妾能为此,亦相爱耳。苦致诘难,欲见绝耶?”生不敢复言。

先是,生养甥女。既嫁,为五通所惑,心忧之而未以告人。缘与女狎昵既久,肺膈无不倾吐。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驱除之,顾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诸严君?”生苦哀求计。女沉思曰:“此亦易除,但须亲往。若辈皆我家奴隶,若令一指得着肌肤,则此耻西江不能濯也。”生哀求无已。女曰:“当即图之。”次夕至,告曰:“妾为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诛却耳。”次夜,方寝,婢来叩户,生急起内入。女问:“如何?”答云:“力不能擒,已宫之矣。”笑问其状。曰:“初以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灯火已张。人见娘子坐灯下,隐几若寐。我敛魂覆瓿中。少时,物至,人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审视无他,乃复人。我阳若迷,彼启衾入,又惊曰:‘何得有兵气?’本不欲以秽物污指,奈恐缓而生变,遂急捉而阉之。物惊嗥,遁去。乃起启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谢之,女与俱去。

后半月余,绝不复至,亦已绝望。岁暮,解馆欲归,女忽至,生喜逆之,曰:“卿久见弃,念必何处获罪;幸不终绝耶?”女曰:“终岁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终属缺事。闻君卷帐,故窃来一告别耳。”生请偕归。女叹曰:“难言之矣!今将别,情不忍昧:妾实金龙大王之女,缘与君有夙分,故来相就。不合遣婢江南,致江湖流传,言妾为君阉割五通。家君闻之,以为大辱,忿欲赐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数。妾一跬步,皆以保姆从之。投隙一至,不能尽此衷曲,奈何?”言已欲别。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尔,后三十年可复相聚。”生曰:“仆年三十矣;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颜复见?”女曰:“不然,龙宫无白叟也。且人生寿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驻颜,固亦大易。”乃书一方于卷头而去。生旋里,甥女始言其异,云:“当晚若梦,觉一人捉塞盎中,既醒,则血殷床褥,而怪绝矣。”生曰:“我曩祷河伯耳。”群疑始解。

后生六十余,貌犹类三十许人。一日,渡河,遥见上流浮莲叶,大如席,一丽人坐其上,近视,则神女也。跃从之,人随荷叶俱小,渐之如钱而灭。此事与赵弘一则,俱明季事,不知孰前孰后。若在万生用武之后,则吴下仅遗半通,宜其不足为害也。

申氏

泾河之侧,有士人子申氏者,家窭贫,竟日恒不举火。夫妻相对,无以为计。妻曰:“无已,子其盗乎!”申曰:“士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门户、羞先人,跖而生,不如夷而死!”妻忿曰:“子欲活而恶辱耶?世不田而食者,止有两途,汝既不能盗,我无宁娼耳!”申怒,与妻语相侵,妻含愤而眠。

申念:为男子不能谋两餐,至使妻欲娼,固不如死!潜起,投缳庭树间。但见父来,惊曰:“痴儿,何至于此!”断其绳,嘱曰:“盗可以为,须择禾黍深处伏之。此行可富,无庸再矣。”妻闻堕地声,惊寤;呼夫不应。燕火觅之,见树上缳绝,申死其下,大骇。抚捺之。移时而苏,扶卧床上。妻忿气少平。既明,托夫病,乞邻得稀酏饵申。申啜已,出而去。至午,负一囊米至。妻问所从来,曰:“余父执皆世家,向以摇尾为羞,故不屑以相求也。古人云:不遭者可无不为。今且将为盗,何顾焉?可速炊,我将从卿言,往行劫。”妻疑其未忘前言之忿,含忍之,因淅米作糜。

申饱食讫,急寻坚木,斧作梃,持之欲出。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申曰:“子教我为,事败相累,当无悔!”绝裾而去。日暮,抵邻村,违村里许伏焉。忽暴雨,上下淋湿。遥望浓树,将以投止。而电光一照,已近村垣。远处似有行人,恐为所窥,见垣下有禾黍蒙密,疾趋而人,蹲避其中。无何,一男子来,躯甚壮伟,亦投禾中。申惧,不敢少动。幸男子斜行去。微窥之,入于垣中,默忆垣内为富室亢氏第,此必梁上君子,伺其重获而出,当合有分。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用武。自度力不敌,不如乘其无备而颠之。计已定,伏伺良专。直将鸡鸣,始越垣出。足未及地,申暴起,梃中腰膂,踣然倾跌,则一巨龟,喙张如盆。大惊,又连击之,遂毙。

先是,亢翁有女,绝惠美,父母甚怜爱之。一夜,有丈夫人室,狎逼为欢。欲号,则舌已人口,昏不知人,听其所为而去。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媪,严扃门户而已。夜既寝,更不知扉何自而开。入室,则群众皆迷,婢媪遍淫之。于是相告各骇,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环绣闼,室中人烛而坐。约近夜半,内外人一时都瞑,忽若梦醒,见女自身卧,状类痴,良久始寐。翁甚恨之,而无如何。积数月,女柴瘠颇殆。每语人:“有能驱遣者,谢金三百。”申平时亦悉闻之。是夜得龟,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也。遂叩门求赏。翁喜,延之上座,使人舁龟于庭,脔割之。留申过夜,其怪果绝,乃如数赠之。负金而归。

妻以其隔夜不还,方且忧盼,见申入,急问之。申不言,以金置榻上。毒开视,几骇绝,曰:“子真为盗耶?”申曰:“汝逼我为此,又作是言!”妻泣曰:“前特以相戏耳。今犯断头之罪,我不能受贼人累也,请先死!”乃奔。申逐出,笑曳而返之,具以实告,妻乃喜。自此谋生产,称素封焉。

异史氏曰:“人不患贫,患无行耳。其行端者,虽饿不死;不为人怜,亦有鬼祐也。世之贫者,利所在忘义,食所在忘耻,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见谅于鬼神乎?”

邑有贫民某乙,残腊向尽,身无完衣。自念:何以卒岁?不敢与妻言,暗操自梃,出伏墓中,冀有孤身而过者,劫其所有。悬望甚苦,渺无人迹;而松风刺骨,不可复耐,意濒绝矣。忽见一人伛偻来。心窃喜,持梃遽出。则一叟负囊道左,哀曰:“一身实无长物。家绝食,适于婿家乞得五升米耳。”乙夺米,复欲褫其絮袄。叟苦哀之,乙怜其老,释之,负米而归。妻诘其自,诡以“赌债”对,阴念此策良佳。次夜复往。居无几时,见一人荷梃来,亦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道。乙乃逡巡自冢后出。其人惊问:“谁何?”答云:“行道者。”问:“何不行?”曰:“待君耳。”其人失笑。各以意会,并道饥寒之苦。夜既深,无所猎获。乙欲归,其人曰:“子虽作此道,然犹雏也。前村有嫁女者,营办中夜,举家必殆。从我去,得当均之。”乙喜,从之。至一门,隔壁闻炊饼声,知未寝,伏伺之。无何,一人启关荷杖出行汲,二人乘间掩入。见灯辉北舍,他屋皆暗黑。闻一媪曰:“大姐,可向东舍一瞩,汝奁妆悉在椟中,忘扃鐍未也。”闻少女作娇惰声。二人窃喜,潜趋东舍,暗中摸索得卧椟,启覆探之,深不见底。其人谓乙曰:“人之!”乙果人,得一裹,传递而出。其人问:“尽矣乎?”曰:“尽矣。”又绐之曰:“再索之。”乃闭椟,加锁而去。乙在其中,窘急无计。未几,灯火亮入,先照椟。闻媪曰:“谁已扃矣。”于是母及女上榻息烛。乙急甚,乃作鼠啮物声。女曰:“椟中有鼠。”媪曰:“勿坏尔衣。我疲顿已极,汝宜自觇之。”女振衣起,发扃启椟。乙突出,女惊仆。乙拔关奔去,虽无所得,而窃幸得免。嫁女家被盗,四方流播。或议乙,乙惧,东遁百里,为逆旅主人赁作佣。年余,浮言稍息,始取妻同居,不业白梃矣。此其自述,因类申氏,故附志之。

恒娘

洪大业,都中人,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后洪纳婢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嬖之,朱不平,辄以此反目。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嬖宝带,疏朱。后徙其居,与帛商狄姓者为邻。狄妻恒娘,先过院谒朱。恒娘三十许,姿仅中人,而言词轻倩,朱悦之。次日,答其拜,见其室亦有小妻,年二十以来,甚娟好。邻居几半年,并不闻其诟谇一语,而狄独钟爱恒娘,副室则虚员而已。朱一日见恒娘而问之曰:“予向谓良人之爱妾,为其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今乃知不然,夫人何术?如可授,愿北面为弟子。”恒娘曰:“嘻!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其离滋甚耳!其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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