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廷之一听见琴声，向来不苟言笑的脸更不好看了。他眉头紧紧皱着，刚刚还柔和着唇角也变得平直无比。
他想起来了，从这亭子再往里绕两绕，便是弄柳轩了。也想起来里面的人确实时不时就抚琴而歌。但是此时是他和芝兰相聚之时！周廷之心中不悦极了，连带着对弹琴的人都不满起来。
他刚想说点什么，引回秦玉泽的注意力，好叫他看着自己，却瞧见秦玉泽越来越亮的眼神，像是遇见了什么心爱之物，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愉悦的信息。于是周景华置于膝上的手握了握，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这样的秦芝兰，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他喜欢这样的秦芝兰，单纯地为某件事物开心着的芝兰，真好看。
秦芝兰静静听了一会儿，眸光亮极了，他忍不住问了问坐在一旁的人：“廷之，是何人在此弹琴？”
周廷之抿了抿嘴，沉默了一瞬，勉强回答道：“一个乡下亲戚，来将军府投靠。素日里，喜爱弹奏。”
秦玉泽的注意力都在那悠扬的琴声上，对周景华的沉默和勉强完全不知情。此时的他仿佛一个见到了心爱之物的孩子一般，想要看一看，摸一摸，就满足了。于是他喜不自禁地道：“廷之，我可以见见他吗？”
天知道，当秦芝兰把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转向他的时候，他多想回一声“好”，可是他不能。
周廷之置于膝上的手终于紧握成拳，蓦地，又松开。
“这人是个怪人。”周廷之听见自己的声音沉沉而出，可是对面的人毫不知情。
“素日里从不出门与人打交道，也不喜有人打扰。”
怎么可能让芝兰见到里面的人，不说别的，光是那一张俏似的脸，岂不是出卖了他那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
周廷之不想破坏自己在秦芝兰心中的形象，只好这般道。
好在秦芝兰也不勉强，只是脸上不免透出许些失望来，眼中的色彩逐渐褪去。
周廷之看了有些不忍心，暗地里却还是松了一口气。他想，芝兰若是再求一求，说不定自己就真的无法拒绝了。好在芝兰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
“可惜了。”秦芝兰喃喃自语道，“这样的琴技，虽说不是什么大家之法，却也是难得。再说琴声，听着轻扬无比，无怨无悔，实则深藏寂寞。此人平日里定是什么事表现得平静无波，深深压抑着自己的内心。”
“这样的人物，真叫人想与之结交一番。”
秦玉泽无不遗憾道，接着又调侃道，“外放这一年，听的大多是呕哑嘲哳，已经许久听不到这样犹如仙乐一般涤净人心的琴声了。想不到今天竟然在你这黑脸将军的府中得以如愿，当真是世事奇妙，哈哈！”
周景华敛了敛眼神，低头看着茶几上的茶杯，似乎上面生出了一朵奇妙的花，看得他忘乎所以，一言不发。
秦芝兰此次回京待的时间不长，和周廷之叙过话后，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送走了秦芝兰后，周廷之再无心去演武场练习，只在府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忽闻琴声低低，如潺潺流水，忽而拔高，再无声息，高昂似莺啼，竟是结束了。
周廷之闻着琴声结束，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弄柳轩门前。
门内传来几声絮絮叨叨，只听得一人道：“公子你该歇着了。今儿个您看志怪看迷了眼，午时都没歇着。这会儿弹完曲子可得歇歇了，可别看什么志怪了啊，伤眼……”一个少年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为自己辩解道：“是你言重了，抱琴……”先前那人立即叫屈……
周廷之不再继续往下听，而是跨步走入弄柳轩。先发现他的，是一个从屋里走出来，比较沉稳的仆从。接着是原本还在调笑的两人眉眼一转，也看见了他，一时间目瞪口呆，难掩惊讶之色，而后立即噤了声，收敛神色，三人恭敬行礼道：“奴婢见过将军。”
周廷之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少年，恍惚想起这个人已经被自己关了将近一年了。许是这一年吃好睡好，身体开始长开了，个子往抽了抽，似乎比刚见面的时候高了不少，周身气度沉了沉，越发显得平和从容。
倒是与芝兰分析得十分相似了。
此时的清欢眉眼与秦芝兰还是像了七八分，却不会叫人把他与秦芝兰弄混了。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周廷之忽然清楚的意识到，他再也无法在眼前的少年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了。眼前的少年和他心中的芝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没有谁天生是一模一样的，就算是孪生兄弟，脾性也各有不同。何况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代替谁。
周廷之心中怔怔然，而脸色则是一如既往具有欺骗性的端肃，维持着行礼的清欢三人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这突然出现的黑脸将军要做些什么。
清欢心中低低一叹，难道将军气还未消，想要给他下下马威，再将他们赶出将军府去吗？
这样想着，神色愈发恭敬，心中却镇定了下来。
他心中自嘲，再坏也不过如此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倒是周将军自己猛地反应过来了，他摆摆手免了礼，眼神望向别处，脸色稍稍不自然，“你可知错？”
迟了一年的问责，难道真是要把他送出府了吗？清欢行了一大礼，淡淡道：“奴婢知错。以下犯上，冒犯将军，还请将军发落。”
“咳。”周廷之清了清嗓子，肃然道，“念你知错能改，从今天起，不必拘于弄柳轩，可出去走走。”
不是被扫地出门……清欢心中惊讶，竟一个抬头直视将军，见他似乎面色不虞，知道自己又逾矩了，连忙收拾情绪，恭敬地低头谢过。
倒是观棋和抱琴激动不已，连连道谢，搞得周廷之越发尴尬。
他其实早就把这事给忘到九霄云外了，如今被人这般感恩戴德的，心中免不了尴尬，生出一股淡淡的愧疚来。
看把人给闷的。
“你这一年似乎琴技有所长进，往后继续弹罢。”
“是，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