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间的红漆单亭内,一名无冠散发青年男子正闭目盘坐,身上只是简单的轻衣蔽体,也没有穿鞋,但他的五官俊秀,朗朗大方,一旁精铜纹龙的小巧鼎炉香烟袅袅,沾衣粘带。
亭柱旁,一名两片眉毛好像被人切割,天然且整齐的缺失一角的中年男子在细细轻语,似乎不想打扰到这名轻衣男子,可又不想让他错过这则消息。
果不其然,在缺眉的中年男子叙述完毕后,轻衣男子轻轻的张开了双眸,在一刹那间隐去眼中的精芒,归于冷漠。
“是吗……”轻衣男子抬了抬眼,不含感情道,“在脉轮境界便拥有真言,这也算他的本事了,你,待会去送一株可助人突破境界的灵草给他。”
缺眉男子脸色微微变化,躬身问道,“恕我愚钝,不明白大公子您的意图”。
“我只是想看看他是适合做朋友,还是做对手。”轻衣男子再次闭目。
缺眉男子眉头微张,道,“接了便是朋友?”
轻衣男子再次睁眼,静静的凝视着眼前眉角怪异的中年男子,直至他有点不自在时才道,“接了,便是对手……”
……
一间收拾干净的简陋小屋,屋子中央只有一张缺了一角的楠木方桌,桌上有着两只并不圆整的黄瓷大碗,碗中盛满着莫名的浑浊液体,有着像是埋藏在地底许久的鱼腥一般,刺鼻难闻的酒味在弥漫。
半个时辰前,只是想找个安身之所的姜楚走进了这间小木屋,没有听到人声的他以为这里没人,可进来之后才发现屋角的藤条长椅上还躺着一位白发耄耋的青衣老者,他身上有点脏乱,正闭目瞌睡。
第一眼看到他时,这位面容干枯的老叟好似熬到了尽头,行将就木一般,等再看他一眼,又觉得他的身体里有着强劲的活力,应该不会死,甚至还能活上很长的一段时间。
姜楚看不明白,但他知道打扰别人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当要退出这间屋子时,老叟却睁开了昏黄的老眼,他扫过眼前陌生的背影,也不惊慌与疑惑,只是有点哑声的说道,“来了,就坐下来喝一杯吧。”
姜楚的身躯微微后仰,他本想拒绝,可转身道别时看到老叟灰暗的脸上冒出了罕有的辉光,又不忍拒绝,最后只有点点头。
老叟笑了,布满皱皮的老脸笑出了生命的色彩,看上去好像年轻了不少。
“你等会,我去拿酒。”
老叟起身,步履蹒跚的朝着显暗的屋内走去,姜楚没有跟过去,只是在屋中唯一的方桌前端坐,他本想找一个安静一点不被打扰的地方修道,可偌大的慕家哪里不会有人,就连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有这么一个奇怪的老叟在居住,如果不是因为某种原因的话,可以考虑离开慕家了。
老叟回来了,端着两只黄瓷大碗,他走得很慢,却很稳,他那认真的表情仿佛在做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一丝不苟,直至来到木桌前。
满满的酒水,没有一丁点动荡与撒漏。可那浑浊的液体和刺鼻难闻的酒味让姜楚微微的紧起了眉头,这不是一般人敢喝的酒。
“喝呀。”
老叟贪婪的呼吸着,好似迷醉在这让人不喜的酒味中。
姜楚咬了咬牙,先是拜拳道,“小子姜楚,多谢前辈赐酒。”然后才朝着大碗伸出双手。
恭敬的捧起大碗,朝老叟看了一眼,才往口中送去。
咂吧。
轻轻的抿一口,姜楚的脸色瞬间变化,极致的苦涩,差点当场把入口的酒水吐了出来,哪怕只是浅尝了一点,舌头都好似断掉一般,刺痛难受得让人无法适从。
但他依旧咬着牙把手中的酒碗稳稳放下,不让它有点滴倾漏,待得可以忍受时,却被一股灼热的火辣取而代之,较之烈焰灼烧般无异,如受煎熬。
“咳……咳”
从端起酒碗,到剧烈咳嗽,老叟都看在眼里,他的眼光不存在任何波动,只有端起自己的那碗浊酒,咕咚就是一大口,喝得越多,布满皱皮的老脸越是发光,如同漆黑夜晚中唯一闪亮的明星一般显眼。
姜楚的发丝微乱,脸色也是一般饮酒之后的发红,看向眼前的苦酒时,眼中不乏畏色。
啪!
当另一只瓷碗落于桌面时,苦酒已经见底,只留下一些不知何物的渣滓在当中,姜楚有些发愣。
老叟问道,“不喜欢喝吗?”
“喝……喝不下。”姜楚实在有点畏惧。
老叟只有把姜楚的那碗也一饮而尽,叹了叹,道“多好的美酒啊,为什么不喜欢呢……”起身,端起桌上的两只空碗,再次朝着屋内蹒跚走去,这回,竟有种说不出落寞与寂然,仿佛一下又变回了那个垂暮的老头。
“等等!”姜楚突然唤道,“我喝!”
老叟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道,“不必勉强。”
“……”姜楚一时语塞。
老叟再次迈出了颤巍的脚步,孤独的走向黑暗。
等待,那人许久都未曾再次出现,桌前的姜楚有了情绪的变化,开始呼唤老伯。
“老伯,老伯?”
没有回应,姜楚的心绪一沉,离开方桌,朝着屋内走去。
吱……呀!
轻轻的推开柴门,里面的光线比较昏沉,但对姜楚那双发亮的大眼来说,并无大碍。
这间屋子并不小,却是空荡荡的,像条过道般一目了然,里面没有见到老人的身影,在前方,还有一扇同样的柴门轻掩着,没有关实。
他走了过去。
不到两步,口中的苦涩再次涌了上来,他的面容发苦,扶着由黄泥糊成的粗糙墙面,缓步前行。
一步,又一步……
当他来到另一扇柴门前,正待伸手推开时,脸色骤然惨变,只觉胃里一阵翻滚,如翻江倒海般,止不住的呕意汹涌而来。
呕……呕
他忍不住还是吐了,仿佛受到之前那点苦酒的刺激,整个胃部一直在收缩,即使没有吃什么东西,还是呕出了一滩浑浊酸臭的胃液。
这还不够,他还在呕,仿佛要把胃里所吃下的东西全部呕出一般,哪怕调动法力压制也止不住。他似乎着了别人的道,嘴角渐渐溢出了点滴白沫,白沫渐浓,最后变成了血沫。
他没有发觉,也无力发觉,只有撑着墙才能勉强站立的他,呕得更深,也更痛苦。
‘哇……呕!’
腹中如同刀锋绞过,难以想象的剧痛猛然袭来,无法思考间,似有一物直接从喉间刮过,从口中呕出,刺痛非常。只见暗红的血色,伴随着一股难以忍受的腥臭味,啪然坠地。
自此,如收尾般,绞痛不再汹涌,全身脱力的姜楚终于跌坐在地,嘴角染满了血迹,状态奇差,像他这种拥有道行的人还能吐成这样,很不正常。
他的胸膛有金华跳跃,那张失色的脸庞开始恢复,而面前那摊血肉模糊的异物却在蠕动,趁着姜楚神志未复,突然跃起,似一道猩红闪电般窜向柴门,想要逃离这里。
啪!
柴门之后,一双似木柴般干枯的老手伸出,准确的将之抓住,接着推门而入,正是之前离开的青衣老叟,但却又不像他,因为他的的双手看似比之前要有力得多,多得不像是老人的手……
……
昏黄的暗灯下,老叟的目光比昏灯要亮得多,姜楚在木桌一旁邻座,两人望着桌上不到小指指头大小却又不断挣扎的短足黑虫,都是欲言又止。
老叟看了眼前被法力束缚的怪异黑虫许久,还是先开口道,“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一种蛊虫。”
姜楚沉了沉眼,道,“是的,这是种用来偷血换髓的蛊虫。”
老叟诧异的看了姜楚一眼,“偷血换髓,那中蛊者岂不是要被毁掉一切,甚至是他的命?”
“好像是这样。”
老叟的昏眼又亮了起来,问道,“你不害怕?也不生气吗?”
姜楚没有回答,只是端起一杯清水,缓缓的喝了下去。
老叟又问道,“那你知道是谁对你下的蛊虫?”
“或许知道。”
“你准备怎么做?”
姜楚的目光轻轻颤动,稳了稳才道,“他们不会放过我。”
老叟道,“你打得过他们吗?”
“打不过。”
老叟微微直起了脊梁,从头到脚的再次打量了姜楚几眼,道,“你的道行并不高。”
“嗯”
“道基也很浅薄。”
“我知道。”
老叟再道,“你有没有实力强劲到可以抵御敌手的靠山?”
姜楚放下了手中已经饮空的水杯,他的眸光中没有异色,平静得如同在诉说别人的事迹一般,道,“我好像连朋友都没有。”
老叟顿时眯了眯眼,布满老茧的枯指轻轻的敲击桌面,盯了他好一会,才道,“可你看上去并不担心自己,是因为有着真言的缘故?”
真言虽好掩藏,但不能完美影藏,所以姜楚并不奇怪,回答道,“我只是知道谁要我死,也知道该怎么自救。”
那年青的脸庞,从容中浅藏着复杂的冷意。
老叟顿感惊奇,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让这般年纪的少年表现至此,不过,他并不想在此事上纠缠,因为真正的强者不会哭诉苦痛,他也不想看到少年倾诉,于是转移话题道,“我们聊了那么久,你一点也不好奇我是谁,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不会再打扰您了,谢谢您的赠酒。”姜楚恭敬的起身道谢,突兀的来到这里,本来就不是很合适。
“先不急。”
老叟似乎并不意外,从腰间一抓,一只沉闷的黄橙葫芦被摔在木桌上,桌面轻颤,颇有份量,问道,“我的酒好不好?”
“好。”姜楚认真的点点头。
老叟咧嘴笑了,又道,“可你好像因为我的酒吐了。”
姜楚直直的看着桌上的黄橙葫芦,道“酒喝多了本来就会吐,可很少有酒能让我吐出蛊虫。”
老叟问道,“让人吐的酒就是好酒?”
姜楚道,“让人想再喝的酒才是好酒。”
“你还想喝?”
“想喝。”
老叟似乎在轻蔑,道,“你还想喝只是因为你知道想体内还有没有蛊虫?”
姜楚的表情突然有些变化,过了一会才回答道,“这种蛊虫害不死我,它只会吸干它所偏好的血质,这对我来说……,可有可无。”
老人昏眼再显异光,他收敛了脸上的轻蔑,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喝?”
姜楚握了握手掌,还没握紧又松了开来,目光平视道。“因为我想喝。”
“好!”老叟顿时抚掌,笑眉道,“这一壶苦提酒就送你了,还有这几间房子,很安全,你可以安心的住下,不至于在慕家到处乱跑。”
姜楚这才抬眼看着老人,奇道,“您是谁?”
“我……”老叟呵呵笑了,道,“只是这几间破房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