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车间南边的侧道上，周增强推着一车铸件毛坯零件向车间南门走过去。朱清民赶上去帮他推车：“这么重还自己推，不是有转运工吗？”周增强看了朱清民一眼：“习惯了，现在，大家都在忙年，我要为开门红做准备……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预备党员批下来了，还有孙鹏。”朱清民为他高兴：“祝贺你！争取了这么多年，实在不容易！”周增强笑眯眯地说：“谢谢！……是不是有事找我？不要被邵桦牵着鼻子走！……唉，这事三言两语还说不清楚，晚上到我家里去吧。”朱清民帮他把车推进了车间，转身去找孙鹏。近来，他很少到孙鹏的工作室去。进去的时候，孙鹏正专心致志的用石膏制作阴模。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清民，……几天不见，人怎么都变样了？胡佳男的事我听说了，我不相信！”朱清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为什么？”孙鹏：“很简单，胡佳男一直很在乎你！所以，她不可能背叛你。这件事情很蹊跷……胡佳男是不是得罪过邵桦？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左全与你关系不错，他应该是讲义气的人，不会夫妻俩演双簧害你们吧？……不过，左全小邵桦六七岁，邵桦的人品、长相又……难道左全真对胡佳男有非分之想？”孙鹏把情况说过来倒过去的分析，让朱清民刚捕捉到的一丝光亮黯然失色。现在，他宁愿相信左全夫妻设计陷害胡佳男，也不愿意听到左全觊觎胡佳男的传言，为此，朱清民突然转移话题：“听说你预备党员批下来了？”孙鹏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你怎么知道的？”朱清民：“周增强告诉我的。”孙鹏：“他的愿望也实现了！……嗨，入了党，我这辈子就知足了！”朱清民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表示祝贺。
下班后，朱清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胡佳男已经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来，母亲做好了饭菜。朱清民进屋停稳自行车，胡佳男已给他把饭盛好，看到她青肿的眼眶和充满沮丧表情，朱清民将说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一家人闷声不响地吃完饭，母亲收拾碗筷，朱蕾自己去练琴。朱清民迫不及待地把胡佳男叫到卧室关上房门，他想知道胡佳男晚上独自到厂里会左全的目的和过程。胡佳男惴惴不安地低着头坐在沙发上，朱亲民严肃地问：“前些天，晚上，你说出去找小杜。今天我问过她，小杜说没有这回事，你能告诉我究竟去哪儿了吗？”胡佳男的神情立刻变得十分尴尬，瞬间，好像下定了决心，接着，像倒豆子一样，把当天晚上会左全的来龙去脉给朱清民讲了。讲完脸上就露出了数天以来从未有过的放松，还天真地嘀咕：“到此为止，我把什么都讲给你听了，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哪知朱清民并不满足：“你明知道他对你心怀叵测，怎么还单独到他家里去拿酒壶？就不怕自投罗网吗？！”胡佳男刚刚放松的心，又变得沉重起来。她在心里恨自己，有些行为像似鬼使神差，其实，就是虚荣心在作怪。在朱清民追问之下，她不好直说只能强调外因：“我看你们关系好，你不是说2%加工资，在工艺小组只有左全是真心支持你吗？他不止一次地表示：十分敬重你。我不想因为我影响你们的关系，而且我对他没有其它感情，我想，我能把握自己……但我没想到他会下小闩子，更不应该听他的话躲起来。”胡佳男话时眼泪跟着刷刷地往外淌：“我要到法院去告他！”朱清民：“你告他什么？你单独和人家男人一起关在家里，不但反锁房门还躲藏，怎么证明你就没有非分之想？”胡佳男忍不住反驳，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你怎么帮他们说话？！”朱清民：“不是我帮他们，是现有的条件对你不利！邵桦死咬你gou引她的男人，虽然左全解释是误会，但事情本身给人太多的想象，谁会相信是误会？！”胡佳男深陷忧郁、沮丧之中。朱清民的心在多重矛盾中挣扎；他相信妻子没有背叛自己，但是，对左全暧昧的行为，胡佳男为什么不果断回避？相反，继续单独与他接触，仅仅是怕影响男人之间的友谊？他坚信：行动是由思想支配的。到目前为止，胡佳男对自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行为所作的解释不能令他完全信服。因此，在公开场合，朱清民坚定地维护胡佳男的清白，但内心深处却十分痛苦，备受煎熬。
一阵嘈杂、吵闹的声音从新景小学的院子里传过来，那声音提醒朱清民晚上与周增强有约。他打开房门走到大门外仔细听，隐约听到：周老师被电击了，赶快关总闸……。朱亲民转身回房间对胡佳男说：“我得马上到隔壁去一趟，好像是周老师出事了。”胡佳男脸上还挂着泪水：“他怎么了？你不要这么慌慌张张的好吗？”朱亲民边往外走边回答：“我没听清楚，好像是被电击了。”
校园内一片漆黑，门卫告诉朱清民，确实是周增强被电击，已经送往第四人民医院。朱清民迅速赶到医院，李惠正被几个老师拥出大门，她正在嚎啕大哭。朱清民走上去，被站在旁边的孙老师拉住。孙老师是周增强的邻居，住对面房。朱清民跟随孙老师走进医院，走廊上周增强直挺挺地躺在一块木板上。他胸前的衣服被剪开，是医生做人工呼吸时剪开的，胸窝处有一个直径约5厘米的烧伤口。周增强双目紧闭十分安详的样子，上唇微微张开，朱清民看到了那颗银光闪闪的假牙。他摸了摸尸体，身上还有余热。“约好了晚上到你家来，就隔那么几分钟，你怎么就走了呢？”朱清民自言自语地说。孙老师说：“都怪那两根该死的旧电线！吃晚饭的时候，教工宿舍突然停电，但学校的其它地方都有电灯。没有电工，老师们都盼周老师快点回家……周老师回家时天已经黑定，各家都点着蜡烛。李惠已经给周老师把饭菜摆在桌子上，要他吃完饭再去检修。周老师说：‘大家都需要点灯，我知道问题在那里，一会儿就能修好。’随后，他拿出电工工具，又请我找来架梯。他爬上去检查线路，我和李惠在下面扶梯子，很快就查明：火线没有问题……教工宿舍的用电是从教室接过来的，两根电线有二三十米悬在空中。周老师说，电线是铝芯线，悬在空中风吹雨打，时间长了外皮没断里面的线芯断了。如果是火线，就能用试电笔逐段检查，但是，这一次是零线断了。于是，周老师想了一个办法；从家里找出一卷电线，一端与教室的零线连接，然后，向宿舍方向分段破开零线，把拿在手中电线的另一端达上去，若宿舍的灯亮了，便可凑合一晚上。架梯移到了中间位置，周老师爬上去不一会功夫，只见火光一闪，随着一声巨响，人和梯子同时摔倒。虽然，我和李惠一起撑着梯子，但根本撑不住。见他倒在地上，我连忙赶过去拉，可刚碰到他，手就被电击开，‘总闸……’这是他说的最后两个字。总闸在门卫室，李惠和我拼命往门卫室跑，边跑边喊：‘关总闸！关总闸！’学校操场空无一人，门卫室相隔那么远，值班的人哪里听得见？我们才跑了壹半路，学校的电灯就全部熄灭……”朱清民有些生气，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孙老师讲话：“大量放电，总保险烧了！电流从他身上流入地下，他成了最大的导体！那么多晾衣服的竹竿子，就在宿舍旁边竖着，随便拿根竹竿将电线挑开就没事了，关什么总闸啊？！”孙老师悔恨地说：“我们不懂啊，你要在场就好了。”朱清民：“我要在场就不用他爬上去了。肯定是天黑看不见，摸到火线上，把火线割开了。手里捏着零线，搭上去当然要被电击下来！摔到地上后，断了头的火线还粘在他胸前，你去拉他，才会被电击。”孙老师的表情充满内疚，他久久地凝视着周增强的遗体……直到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过来，送周增强去医院太平间。
孙老师和朱清民一起返回教工宿舍，一路默默无语。周增强家里点着一对蜡烛，烛光下李惠已经伤心得休克过去。小屋里挤满了人，儿子、女儿、岳父、岳母都在，两个女邻居围住李惠一个掐人中，一个灌开水。李惠慢慢睁开眼睛，可是马上又伤心地哭起来。周红、周军站在旁边跟着哭，朱清民感觉惨不忍睹。他不愿意相信周老师已经死去，一切好像在梦中。李惠凄凉的哭声绵绵不断，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刚刚失去亲夫的女人，他无法适应这种场面，选择不辞而别，悄悄溜回家中……。半夜醒来，仍然能够听见学校院墙内李惠在哭泣中数说；声音是那么的有气无力，像孤魂野鬼在黑暗的夜空中shen吟。睡在身边的胡佳男轻轻翻了个身，朱清民发现她也没有睡着，把手伸过去搂住她，附耳问：“你没睡着？”胡佳男回答：“哭声太凄凉，我好怕。”“有我呢，今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朱清民紧紧地拥着她，凑过脸去吻到的是满面的泪水。
三天之后，追悼大会在市殡仪馆举行，周增强的悼词中多了一句话：中国gong产党预备党员……。朱清民强忍住泪水；周老师去世前终于实现了心中最大的愿望！……在商讨子女抚恤金问题时，学校方面试图要求工厂按因公处理，但没能达成协议；非公即私，但周增强显然不是为自家的事情而死亡。朱清民想：无论因公或因私已经不重要了，无非是李惠改嫁后子女多拿几年抚恤金的问题，如果她不改嫁呢？
经过朱清民的舅舅多番努力，胡佳男总算调离纺织机械厂到另外一个单位上班，开始了她的新生活。朱清民更加珍惜胡佳男的感情，在后来的岁月里，他不但重视事业同样重视夫妻之间互相关怀和情感交流，夫妻之间配合得很默契。在胡佳男的全力支持下，1981年朱清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技术员职称。
邵桦再怎么枭雄，也没能守住自己的丈夫；几年之后左全开始吸毒，并与多名吸毒的女子鬼混，为还毒债连房子都卖了。最终，左全在某一天因吸毒过量又是一夜没有回家，第二天有人在街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工厂破产之后，邵桦穷困潦倒，又患上了肝癌不治身亡。两口子的结局应证了《红楼梦》一书中说王熙凤的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杨厂长回厂后办了三件大事：一是向省、部级领导机关申请，将几种老型号的纺机产品更新换代。申请批准后，又委托设计院完成了几种新机型的设计。二是通过为2%的职工加工资，将学技术练硬功的拼搏敬业精神再次推向新gao潮。三是为全厂职工办一件好事；每人发一套液化气灶具。这最后一件事若放在改革开放之后，完全不算错误。但当时有人利用它大做文章；给工人日报写了一篇文章，反映杨厂长违犯财金纪律给职工买液化气灌子。该报驻S市记者站的记者，找杨厂长了解情况。杨厂长工人出生，不晓得记者的能耐，没当回事，于是，记者同志把情况反映到市里。市组织部部长亲自登门找杨一帆谈话，要求杨厂长改正错误，找职工收气罐子钱。杨一帆仍然不屑一顾！结果，杨厂长被撤职。
杨一帆在纺织机械厂任职10年，亲手把一个手工业作坊式的小型配件厂，发展成为一个能够生产国家定型纺机产品，初具规模的纺织机械厂。由他主导开发的纺机新产品，为工厂后来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杨厂长被撤职，他的人生事业画上了句号。虽然，他的工资收入不会减少，但他的精力还那么充沛，管理经验如此丰富，一切都还处于人生的鼎盛期，面对政治斗争，面对组织原则，他只能隐退！但杨厂长为工厂培养的技术人才、设备和技术储备，以及他的治厂方略，还将继续为下一任厂长的改革腾飞发光发热。殷书记扳倒了杨厂长，自己还是没能在纺机厂站住脚跟；新来的厂长不愿意与一个喜欢搞小动作，背后捅刀子的人合作。殷书记被调到一个更小的工厂继续当书记。第五任总支书记——施为群到纺机厂接任。
新厂长姓熊名爱民，上任初期十分谨慎；半个多月的时间，每天只在厂里上班，不对任何事情表态。一朝天子一朝臣，很多人坐不住了；打横枪的、溜须拍马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熊厂长有他的难处，他刚上任就遇到两个棘手的问题；一是40%的人加工资之后，林应红在原来的车间呆不下去了，殷书记调他到装配车间当支部书记。由于林应红对产品不熟悉，又成天忙于政治斗争。车间领导没把产品质量当回事，一批有潜在质量问题的产品装箱出厂。碰到客户单位是大型国有棉纺织厂，直接把问题捅到了纺织部，纺织部责成省纺织厅处理。省纺织厅派来驻厂工作组，下令全厂停产一周整顿质量问题。时间正是杨厂长下台，熊厂长上任的交接期。另外，制造纺机配件的单位越来越多，尤其是乡镇企业纷纷挤进纺机配件行业，拼成本、拼资源，产量和产值形成倒挂的趋势，做得越多亏损越严重。工厂举步维艰，甚至连发工资都困难。熊厂长枭雄，借助省厅驻厂工作组整顿产品质量的东风，让全厂职工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思想教育；产品质量是企业的生命！没有质量就没有市场。后来，经过对国内纺机配件市场调查，熊厂长决定调整生产方向；逐步减少纺机配件生产，逐步扩大纺机成台设备生产，加快新型纺机产品研制步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