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场大雪过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下雪。
一直到柳长桥距离西岳华山只有二十里的时候,天才渐渐阴了。
时值正午。天没有往常那么亮,但如果你仰视天空,依然会觉得很刺眼。
柳长桥买了一匹马。虽然这匹马有些瘦,但骑着它走路,至少比走路快。
华山脚下绝无仅有的千亩良田,就是柳长桥的家。
当天的黄昏,柳长桥乘着暮雪,终于到了自己梦中思念的家。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柳长桥现在的处境和这首《回乡偶书》不太一样,但他现在的心情,和贺知章当年却相差无几。
十八岁的年龄,十五岁的脸,八十岁的沧桑。
柳长桥经常这样说自己。
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得不过早地面对一些事,所以他有更多的阅历,也受过更多不同的伤。
期中最重的伤,莫过于母亲失踪,幼年离家。
他不怪别人,也不怪命运。
他想靠自己的努力弥补一些。
所以,他是他师父的七个徒弟里最出色的一个。
只是他自己没有发现。
02
柳长桥几乎认识村子里所有十岁以上的人,却几乎没有人认识他,因为他毕竟离家太久——十年了。
十年间一定会有很多巨变。这十年一过,当年漫山遍野乱跑的小孩子,现在已经长成一个神采奕奕的青年。
人们即使认识这张脸,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因为他们不愿意相信这个孩子竟然长大了。
他们如果信了,就等于承认自己老了。
03
柳长桥凭着记忆找到了自家的院子。
院子很大。
院门上方的挂着一块匾额,匾额上却没有字。
门前有一棵大柳树。
这棵柳树虽然因为冬天的到来而干枯,却好像比从前粗壮了一些。
事实上,长在北方的柳树,如果能像这棵一样存活一百五十年,真是一个奇迹。
它能长在这家的门口,不是因为别的。
只是因为这家人姓柳。
门是虚掩着的。
门上没有刷那种颜色特别鲜亮的朱漆,也没有钉那种重重的铜钉。
院墙也只是最简单的夯土。
柳长桥推门进了院子。院子里也有一棵柳树。柳树下冒着雪站着一个人,似乎一直在等他。
“你终于回来了,而且是自己回来的,我很高兴。”那个人看见柳长桥进了院子,颤着声音说。
柳长桥双膝下跪,强忍泪水,说道:“爹……”
柳无悔往前走了几步,把柳长桥搀扶了起来,说道:“回来就好。”
父子两人久别重逢,当然有很多话,却都等着对方开口。
柳长桥擦了擦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和父亲一起走进了屋子。
04
这个柳无悔,其实只有三十六岁。他的脸上,还看不见什么皱纹。
但他的两鬓已经斑白。
最近的十几年,他受到了太多的打击。
他的妻子当年一声不响就离他而去,只留下一张字条和一个六岁大的孩子。
当年他刚刚在姑苏剑会上拔得头筹,信鸽就把那张字条捎给了他。
他一声长啸,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真气。
从此,他成为一个不会任何武功的人。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很多最开始在他身上押宝的人,都背叛了他。
柳家镖局的势力曾经遍布全国,但是,当他散尽真气的消息传扬出去,镖局所有的分号都脱离了他,自立门户。只剩下长安分号,靠着十几个武功平平的镖师勉强维持着生计。
从前,柳家的酒楼也是遍地都是,单单洛阳就有两家,建康、临安、幽州、扬州这样的大都会,柳家酒楼更是数不胜数。
现在,只剩下长安、洛阳各一家酒楼,还承认自己的老板是柳无悔。
他不怪命运,也不怪自己,也不怪别人。
因为责备过去是没有用的。那只会让自己的内心更加不舒服。而且于事无补。
05
柳无悔给自己的儿子倒了一杯酒,终于开口说道:“你师父的来信,我已经收到了。
“他说如果我不想让你送死,就把你留在家里,让你别去长安,参与天狼教和天玄教的纷争。
“可是我回信说我一定要让你去。
“因为你是我的骄傲。我不会因为怕你摔着就不让你学习马术,也不会因为怕你受伤甚至死掉而放弃一次实战的机会。”
柳长桥道:“我明白。人的死有三种,一种叫死得其所,一种叫死有余辜,还有一种叫做无辜殉葬。如果我不小心死在长安,那一定是第一种死。何况,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柳无悔欣然道:“豪言壮语,气吞山河,深孚我愿。”
其实他担着一份心,可是出于某种气节,他把这份担心压了下去。
从儿子开始学武起,他就知道早晚有一天,儿子会经历这样的一场恶战。
担心这种情绪还是藏起来吧,这对儿子来说是一种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