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老母”刚刚还是副常人的语气，转瞬间闭上了眼睛，并且打起哆嗦，颤声道，“事主要见的是何人啊？所求又为何事？”
“事主要见的是父亲。”施耐德妈妈陡然间被带到一种颇为惊悚的情境当中，舌头根明显的发硬。
“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女儿。”
“是他女儿。”“马甲”说到这里停了片刻，突然改换语气，连声音都变得粗沙沙的，“我是某某某啊，女儿，怎么到今天才来看我啊!”某某某是施耐德外公名字，施耐德老妈以及外婆一听“观音老母”说出某某某的名字，尽皆面色一凛，再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震撼到了。“我是小飞啊，爸爸!今天我来看你，一是想问问你老人清明节烧给你的衣包你收到了没有，再就是你的外孙子小德，这两天不舒服，我想问问你老人家是怎么搞的。”
“衣包啊，没收到!”“观音老母”以她那特有的音调怪声怪气道。
“衣包明明在清明烧了的，你怎么没收到呢，我与闺女一阵到鲁道士那里取的。”坐在一旁的施耐德外婆一本正经地与“外公”分辩着。饶国雄局外人一样坐在靠门口那条长凳上冷眼旁观着屋内的其他三个妇人气氛实在是诡异，他想笑又被什么不可逆的力量拘束着笑不出来。
从医院出来，他就不停地与那两个妇人以及后来赶来的爸爸舅舅舅妈等一大堆人解释，自己并不是他们口口相称的施耐，名字叫饶国雄。更不是本地人，而是四川人。生于民国，死前正奋战在如火如如荼的抗日前线。绝不是他们口中提到的半年都不出家门一步“大家闺男”。为此他特地讲了一大通的四川方言，好证实自己所言非虚。怎么解释都不管用，一致认定他脑子是不作主的状态。所以说些他们听不懂的鸟语，在他们看来是正常的，并不能证明什么
施耐德老妈与她自己的妈妈，也就是施耐德的外婆其实是不对付的。至此就象当的的老蒋发表庐山宣言一样，决定捐弃前嫌，同仇敌忾。母女二人商量后认为，施耐德变得这般神神叨叨地，一定是摊了什么脏东西了。因此有必要找一位神人将他身上的脏东西给去掉。在她们看来，中了邪的施耐德若没有“仙家”出手改活，是断断活不长久的。天下的神人很多，可是哪位“神仙”最灵验，母女二人则讨论了许久。终于将目标锁定在离市区八十里外的马场。那里有位“观音娘娘”的“马甲”最灵验不过的了。外婆家门口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据市里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讲，回去弄些好吃的好喝的吃吃喝喝，做儿女的尽量尽点孝心也就好了。不用再在医院浪费医疗资源了。老头不甘心啊，年轻时在田里一年忙到头前翘后翘的，一天好日子没过过，老了，田被征了，补偿大几十万的人民币，吃喝不愁，可以享清福，却要死了。从医院出来没直接回家，而是让儿女直接将车子开到了马场。两年多了，老头活得好好的，去年开了块荒地，收了两百多斤的芝麻。有名有姓的鲜活事迹，再顽固的人也会被融化掉的。饶国雄心里也想听听那位两名妇人口口相传，十分了解的“观音老母”对于他突然从遥远的历史当中来做现代，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还是什么都不知做什么都不知道说，无能为力。毕竟自己的遭遇，八十年前的自己也是从来没听过老人家说起的。现在人就否听说过，他不清楚，反正如此诡异的事情，听听各种人的意见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作为一个“过去的人”，身处一个极度陌生的环境当中，简直让他惶恐到不能呼吸。按照两老女人的说法，她们就是他的家人了。他所说的位于四川老家的家人，八十多年过去了，十之八九应该都不在了以。即使在，恐怕也认不出他来。目下没其其他法子好想，不但世界变了模样，人也统统的变了模样，连汉字也变了模样。那些写在门头上的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吗？比日文都难认。医院的名字是叫爱心医院吗？可是爱字当中的心呢？真的是乱了套了。离了两老妇人，在这个异界里，只怕是寸步难行。过马路的时候，他根本就拿不定主意什么时候过，什么时候又该停下来等车过去。车子的速度太快了。看得他头都发晕。看看自己过马路时，一惊一乍的样子，回过头来再看那一口假牙的小老太太谈定从容的样子，真地让他这个上过战场的英难脸红啊!怎么会是这样呢，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笨拙到那种地步。两老女人，不但是他行动上的灯塔，亦是他精神上的拐杖。
“衣包没收到，是因为被野鬼抢了!”“爸爸”一本正经地无奈道。
“抢了就抢了吧，回去我就给你老人再烧两个，”女儿安慰“父亲”道。惯来疯不叉经的女儿，当着“观音老母”的面不但二百五的劲头不见了，怯怯的语气懵懂的就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学生。带着一副难得的可怜相。
“老头子啊!”这时施耐德的外婆讲活了，“你不要老是衣包衣包的，我就问你，你是怎么保佑我们家的小德外孙的？”外婆兴师问罪道，“啊？你还让人活不活，这两天我心都沤肿了，你知道吗？”老太太气势汹汹地地，一点也不含糊，让人感觉施耐德的外公真的近在眼前，健在人间一样，“现在毛毛的情况很不好，我、他爸爸、他妈妈、舅舅舅妈全都不认的了，还糊讲，讲他不是我们孙子，不姓施，不叫什么施耐德，姓饶，叫什么饶国华。告诉我啊，老头子，你讲，我该怎么办？要了我的老命了，这孩子这要不好，一直都象这样子，我恐怕是活不长了，要下去陪你了!”施耐德外婆忧心忡忡的样子，让饶国雄看了都觉得愧疚不已。多想自己真的就是她们口中说的那个施耐德啊!仅仅只是为了让老人不再纠结，他情愿委屈自己一些。可是事情真的象他希望的那么简单吗？肯定不是那样的，他对那个所谓的施耐德一无所知，而且，他们的教育背景，人生阅历，性格特征都有着显著的不同，最主要的，他若何融入到八十年后的今天，成为一个现代人，这对于他的挑战，简直太大太大了。他还是设法回到过去，做他更为习惯的古代人好了。
“摊东西了!”“外公”口气坚定道。
“摊什么东西了，爸爸？”女儿与母亲对视了一眼，“果然!”她们的眼里仿佛在说。这是她们早就意料到的。
“这东西凶的狠哩!”
“凶得狠？”外婆看了一眼外孙。
“能改活吗，娘娘？”做妈的一时意识有些错乱，不清楚自己现在所面对的其实不是“观音老母”而是自己的“爸爸”。
“改活!”“外公”哒了一下嘴，面露为难之色，“恐怕不好改唉!”
“不好改？”“外婆”显然没有想到神通广大的“观音老母”居然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吃惊道。面透死灰，“孩子年纪还小的很哩，如果有我这个丫头差不多的年纪，改不活就改不活吧，只是这孩子真的是太小太小了!”施耐德妈妈没想到外婆会拿她来做比仿，而且那样一番态度，心里不免来气，冲自己老娘翻了好几个白眼。若不是面对的是“观音老母”定是要大声抗议了，“什么叫我这么大岁数改不了就不改了。就这么把我放弃了!妈妈，我可是你亲生的啊，妈妈!”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娘娘，求你了，让我外孙子活着吧，把我带走吧，反正我老了，不顶用了他年纪还轻着哩!”不只是做女儿的，做外婆的现在也对自己面对的究竟是谁也产生了糊涂。老泪纵横，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冲着“观音菩萨”的“马甲”或者说是“外公”的“马甲”一拜再拜。
“改不了活，又不是讲就活不了!”“声音依然，只是语气仿佛已经顺着他们母女二人的心意切换成了“观音娘娘”颤声道。把自己看作是谁，也许在“观音娘娘”那里似乎也是无所谓的。
“娘娘的意思是，”外婆脑子好使的很，一点也不糊涂，马上就意识到了，喜极而泣道。
“照常可不敢讲，至少能活着。”
“能活就好能活就好!”母女二人笑得脸都化了，象捡了条性命似地那般开心。
“谁跟你们讲过改不了活就活不成了？”很显然的“观音娘娘”的口气，爸爸老公的就这样不知不知觉谢幕退场了。
“能活下去是好事，可是迹子在身上总是一件麻烦事，对吧，‘观音娘娘’”做妈的试探着“观音老母”的底线，“孩子什么时候能回变得跟从前一样呢？”
“那真的很难说，”“观音娘娘”坦然道，“刚才我就跟你们讲过了，这迹子不同一般的迹子，这个迹子凶的狠。打过仗，啃过日本人骨头的狠角色。他想在你们家的小孩身上呆多久，那要看他愿意，也许今晚他就走了，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十年二十年也不走。终究是为这个国家献身的英雄。强留强撵都不是对待英雄的态度，对吧？”
“是是是!”做妈的不迭声地同意，心里又怎会甘心，转而冲自己的妈妈哽咽道，“妈，从此以后，我恐怕再也听不到有人喊我妈妈了，你也再也听不到小德喊你外婆了!”
“是啊!”外公同女儿一样伤心地搌起了眼泪，“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发生呢？我们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外婆怕着大腿嘤嘤地哭了起来。
在母女二人伤心的时候，“观音老母”又出声了，“你们家的孩子，喜欢歪在家里不出世，也不去工作，也不结交人，也许是看不惯你家孩子的这种做法，这个迹子才决心附到他身上的。将心比心地讲，几十年前，日本鬼子打来时，他们为了这个国家，头挂在裤腰带上跟鬼子拼，杀，那时是多么艰苦。现在的孩子们太让他们失望了，应该是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坏事能变成好事，也不一定呢？”施耐德妈妈谢飞抹了抹眼泪，看了一副饶国雄，心里多少还有些宽慰，至少儿子的躯壳还可活灵活现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比起那些失独家庭的夫妻来，自己不知要幸运多少倍了!
..........。
自始至众“观音老母”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看他一眼，眼皮耷拉着，直到母女二人将心中的困惑问完，“观音老母”才把眼睛睁开边，且住了那颤抖的声音恢复到刚见到他们时的那副脸孔。和善安详。可以看得出她的内心是平静的。俨然不像传说中臭名昭著的哄人钱财，精于撒谎有着七巧玲珑心的妇人。
“多少钱啊，娘娘？”施耐德妈妈还没有从“观音老母”的那个局中走出来，谦卑地问。
“二十。”“观音老母”带着慈悲为怀的笑容应道。这时的她已然完成了角色上的转换，化作一位面容恬淡的凡人，和气的笑脸如春回大地一般铺满她那还算光洁的额上，在农村，如她这般年岁的，皱纹大都象夏日的爬墙虎一样爬的满盘都是了，而她，要么得益于内心的平静，要么得益于观音菩萨的庇佑，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出十几二十岁去。
“就二十啊!”谢飞从挎在胳膊上的黑色坤包里抽出一张五十的票子来，递了过去，“不用找了!”
“找你三十，”“马甲”坚持着将三十块钱的零钱递了过来，“这里还有一味仙草。你们带回去，泡水，晚上临睡觉时喝。”“马甲”边说边没进后面的一间显暗的房子里，知道她去拿仙草去了，谢飞便驻了足，香案边等着。“马甲”的声音再起时，后门洞处也再次现出了她的身影，手里拿着几根白色通心草一样的枝子，也许来自于树，也许来自于灌木，边走边用手掰成指甲盖长短的小截，“迹子上身这几天，小家伙的觉肯定是睡不安稳，心里头烦躁是应该的。你们不要怕，把仙草擗成这样一小截一小截的泡水喝，加上老菩萨的保佑，过不多长时间，保管他跟平常人一样了。”
“谢谢你啊，马脚‘甲’!”外婆用本地脱胎于吴语，又融入了江北官话的方言感谢道。本地方言里“马甲”便成了“马脚”。外婆嘴上说着感谢的话，心里其实并不趁心。表现在身体上就是那么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的那副样子。
“‘马甲’都讲改不活了，那怎搞哩，好歹人是囫囵的。看他的精神头，比以前还足。”施耐德的妈妈拣好的说，劝着老人。
“他讲他是民国十年生的，”外婆指着饶国雄苦笑道，“我呢，民国十九年。外孙子比外婆还要大九岁。我都不晓得该喊他孙子还是喊他哥哥了。心里头那疙瘩，老大了!”外婆愁的眼睛水直往下滴。
“你老人真是的，想那么多干什么。你管他是大是小呢，”做女儿的帮忙把老娘濡湿的眼眶子抹干，安慰道，“姆妈，你不应该那样想，应该这么想。”
“我应该怎么想？”老太太没好气地反问就喜欢作精作怪的女儿。做女儿的也不慌张，“我这是越活越年轻啊。你想这个世界上有哪个老年人有你这么幸运，比外孙子都要年轻头十岁。这么想呢，你老人就不难过了，就舒心了!”
“就你会咂蛆!”老太太翻了翻白眼。知道女儿不会想出什么好的点子出来。知道是知道，还是被女儿逗得泪珠子一坠，摔成八瓣在地上。就着拳眼儿在女儿的后脊上敲了一记，“逼丫头，就晓得逗老娘，穷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