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看书啊?”“暴牙妹”大惊小怪道。就好像他是史前侏罗纪来的恐龙,爪子里捧本书人模狗样在读。
原本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被她那么一叫,也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施耐德不由得心虚起来,仿佛看书与偷人是一样一样要被浸猪笼的丑事。嗫嚅着承认,“是的。我还看书。”
“那么你是作家了?还是纯粹就是为了放在家里装逼,冒充冒充文艺青年?”
“作家还谈不上,”施耐德脸一红,“就是喜欢写而已。”持续脸红中。为自己还不是一位名正言顺的作家而羞惭。
不过,他坚信,终有一天,面前的这几位会发现,他们的生命里曾经遭遇过他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
这时那位老婆象是被人拐跑了,愤世嫉俗的管教已经迫不及待把爪子伸过来了,把那本书从他的手上劈手一把夺去。转交给他的同伙——坐在办公桌后面,看上去是他头头的大叔。
大叔书拿在手,头死往后仰,将书送出去老远,乍眼望去还以为是在搞一个人的恋爱——自拍呢,就这样瞄了半个多小时,才一字一顿地念起来,“《我是如何成为畅销书作家的》”。
“眼睛不好啊?”“暴牙妹”看他那一副活受罪的样子忍俊不噤。
“不要笑,你到我这么大年纪,兴许还不如我。”上年纪的人就是好面子。“暴牙妹”说他眼睛不好,他马上就显得不是很痛快。再也不理“暴牙妹”,而是把脸转过来冲着施耐德。就象闻到了一道更好闻的味道。
书往桌上一放,指了指办公桌前的那把空椅子,示意他坐。施耐德心领神会。
初始的感觉还是挺温暖的。
这时,就听那位头上毛发不是很富裕的管教大叔态度和霭地问他,“你是作家。那么你都写些什么东西呢?小说,散文,还是诗歌?”
“我都说了,作家谈不上。就是喜欢写而已。我通常只写小说。”刚开始施耐德还是很愿意回答他问题的。
“发表过吗?《当代》《收获》还是《十月》?”
不亏为捧公安系统这碗饭的,一问,便戳到了他人短处。原本一欢两笑的场面,这样一来就挺尴尬了。施耐德原本嘴角还带着笑意,倏地不见了。嘴里头闷哼两声,把头摇摇,“我是在网上写的。”
“网上写?那会有人看吗?”
“当然有人。”施耐德犟了犟脖子。有点儿生气,因为对方置疑的口气已然冒犯到了他内心的尊严。心说,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们这些在网上写作的人了。
“那样能挣到钱吗?”男不问薪水,女不问年龄。大叔好像从来不懂得忌讳,或者说是放肆惯了,忌讳到他这里已不成为忌讳。
“有人能挣到。”他要不想让人觉得网文是块不毛之地。写小说是把砍屌都不出血的钝刀。
“那也就是讲,就目前来讲,你还挣不到,对吧。”这时,那个老婆象是跟人跑掉了的苦瓜脸管教又开始插嘴了。就好象他就是为了揭人短往人伤口上撒盐,而来到这个世界的。每到人感到痛,感到难以招架的节骨眼上,补上一刀。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施耐德真想找张封条把那臭嘴封上,上书,大人说话,小家伙不要插嘴。
“有别的正经工作吗?在哪上班。”大叔嘴已经发热了,象502胶水粘上他了。大叔嘴是发了热,施耐德的嘴里却一阵阵地发冷。倒抽冷气。不爽。
他不确定这样的问话是不是管教大叔他们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自己必需回答。还是象大街上的大爷大妈那样,纯粹就一扯淡,自己就拒绝回答了。
在他看来,大叔问的问题本身就有问题。感觉就是皮作胀,找打。
什么叫正经工作,什么叫不正经工作?这也太那个了吧!太伤人了吧!写小说就是不正经?
写小说哪里不正经了?哪门子不正经了!?
虽然没有明说,不过施耐德也知道。大叔他们的逻辑。其实就是但凡能挣到钱的工作或买卖,就是正经事,不挣钱就叫不正经?
这些话他都把咽肚里了。知道对方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不过是自己漫漫人生路中,路人甲路人乙而已,没必要和他们较真。
根本就是生活在两个频道里的人。有隔阂是正常的。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交集。今天就让他说好了。二就是,人在屋檐下,图一时口舌之快,遭人恨算计划不来。
“毕业出来那年上过班。后来就辞了,”施耐德耐着性子与对方周旋。谈话一开始的那种愉悦感,全都见了鬼。
“光写不挣钱,那你吃什么?吃屁屙风啊?”话越说越难听。甚至带上了侮辱性的字眼。嘲讽道。
这要是换作旁人,别的场合,碰到有人以这样的一种语气和自己说话,惹得起的,一拳头打过去,惹不起的,肯定会调头就走,给那人一个愤怒的后脑勺。他才懒得听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叽叽歪歪呢。可是在这里,在拘留所里,自己又是所谓的戴罪之身。别无选择。只好忍着。
“啃老呗!那还用讲。还不是因为他家的老头子老奶奶还能累,能养活他。等哪天,他家老头子老奶奶累不动了,挣不到钱了。你再看他还能到哪里啃去。那时可能真的要吃屁屙风了。”老婆象是跟人跑了的管教再次阴不阴阳不阳地来了这么一句。末了还奸笑了两声。就象施耐德已然象他所预见的那样,来到了二十年后并且如他所料的那样穷困聊倒。施耐德肚子里气得咕咕叫。有火发不出。
李安在家里当了七年的家庭妇男,带孩子做饭,全仗老婆供养,算不算啃老?但是人家当了七年的家庭妇男,出来后就拍了奥斯卡经典影片《断臂山》。
徐霞客环游世界,不仅什么钱也赚不到,还耗尽了家里万贯家财,算不算啃老?不过人家因此而给世留下了留芳百世的《徐霞客游记》。为国家民族留下珍贵的地理旅游文化动植物方面的资料。让后人通过他的游记,了解到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
还有世界上那么多从事基础科学研究的,数学家逻辑学家拓扑物理学家,天空物理学家,许许多多从事研的学者,科学家。他们本身并不直接创造财富,有的人终其一生,甚至连一篇象样的论文都没有留下。但是人类的科学进步、发展正是在他们孜孜不倦的工作下,日积月累而成的。那些人算不算啃老?
在你们这些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利益的人的眼里,他们无疑都是标准的啃老族?
一切向钱看,将一切东西量化,物化,却无视他人的勤奋、努力,积极向上的精神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的鼓舞,绝对是一种短视的市侩行为。
李安在家带孩子做饭,苏秦在家头悬梁锥刺股,那叫潜龙在渊。
我写小说,就象李安一样,是暂时的蛰伏,终会有那么一天,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而可预见的,你们的一生也就目前这样了。
不要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鸿鹄的世界,不是你们这些习惯于蝇营狗苟的世俗之徒所能理解的。更不是你们所能评说的。不要用你的平庸度量鸿鹄的心胸。更不要试图用你们那卑微的“笑贫不笑娼”“唯利是图”“一切向钱看”的世界观,来束缚一双拼命向上的翅膀。
要说啃老,你们才是先锋。老爸老妈姓“老”,老百姓岂不也姓“老”?
你们在这里,在我面前猴二马六地,难道为这个国家为这个社会创造价值了?
还不是什么价值也不创造。靠政府供养!而政府财政的钱又从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取之于民用之愚民”,从老百姓身上一分一厘,通过名目繁多的税费征收上来的。
要算起来。你们其实才是不折不扣,饱食终日的啃老族呢!你们才是真正的厚脸皮的那种人。
被你们这样的教训,看不过,真的是这个病入膏盲,逆淘汰社会的典型症状。
医人的被被医的看扁,授业的被被授的看扁,将军被被将的看扁,…………,写书的被看书的看扁。人跌倒了,鬼爬起。这样的社会终归会拨乱反正。
施耐德一惯来就是那种喜怒皆形于色的人。心里面的喜怒哀乐自然而然就会反映到脸上。面皮子上的风云变幻,虽经极力过滤与掩藏,终不过是掩耳盗铃,无法逃脱他人的眼睛。大叔看在眼里,自然是心知肚明,他是一肚子的牢骚不愉快,所以说,“你不要怪大哥多嘴多舌,大哥纯粹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把大哥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狗咬吕洞宾,”
“哪里哪里,怎么可能呢。你说的都是为我好,我晓得,这样推心置腹的话,已经很难听到了。谢你还来不及呢。”赶紧否认。
“谢倒是不必谢,不要恨我就好了,”大叔酸溜溜地说。
两位管教寅一句,卯一句的羞辱下,施耐德已经出离愤怒了。只是苦于地点环境不允他发作,才那么忍气吞声。见对方捅破,又只得强颜欢笑。分明是要找虐。
“你今年多大了?”大叔貌似还真的信了他的鬼话。亦或许是权力,赋予了他们这种人太多教训人的机会,给了他一个足够大,足够伸展的装逼的舞台。一天该过的嘴瘾在他身上没有过足。
毕竟在外面,这样没大没小的,和一个年轻人说话,十之八九会招打的,在这里,却不必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忧。所以问话继续。
“二十四。”脸都撂过了,他还是喋喋不休,施耐德也是醉了。心头烦躁的要死,不知该如何让他们把嘴闭上。
“大学毕业?”
“嗯!”
“哼!大学毕业!现在的大学生还能叫大学生,”愤青管教家的鸡下巴额子都让他一个人吃了,再次接嘴,“比我们那时的高中毕业生还不如。你看他们现在,到了大学整天都干些什么,不是打游戏就是谈恋爱,吃喝玩乐,很少有正经学习的。”就象现在的大学生啃过他家祖宗骨头吃过。数落起现在大学生的种种不是,满腹牢骚,一肚子怨气。
“大学毕业,应该找点正经事做做。你爸妈把你培养这么大,大学毕业,钱肯定花了不少。不容易啊,小伙子。二十四岁,正是挣钱的时候,这样关在家里写小说,一分钱不挣,爸妈不讲你,你也应该感到难以为情才是。俗话说的好,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说要你去顶天立地了,怎可以这么委委缩缩龟缩在家里,不出世挣钱呢。
将来娶妻生子怎么办?孩子上学怎么办?总不能是事都指仗着你爸你妈吧?
现在娶个老婆可不容易,别的不说,房子首先你得有吧,车子你得有吧…………。”老家伙说一个“子”就扳倒一根手指,施耐德真的希望那些倒下去的手指,再也伸不直就好了。
施耐德脑子里乱轰轰地,就象刚刚上过蒸笼,沸水蒸汽蒸过一样,头大如斗。滚烫。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眼睛闭着,只是象征性地把头点点。他不敢把眼睛睁开。睁开,只要看见他们那副语重心长的嘴脸,他就想吐。
类似的话,他其实听过无数次了。而且每每都是以这种语重心长,劝活不劝死的语气。
无论远近亲疏,似乎通一了口径。都觉得他走的是一条不是人走的路,是一条不归路,死胡同。坚持下去,除去南墙,便是火坑,总之是没有希望与未来的死路一条。
“暴牙妹”忘了走了,一旁听得“口水直挂”。多一人就多了一份耻辱。哪怕那人只是纯粹的听众看客。
施耐德恨不得用脚踢她的屁股,让她有多远滚多远去,“你怎么还不走呢?”被管教们那么不留脸面的教训,让施耐德颜面尽失。一不小心便把“暴牙妹”当成了出气筒。
“你还好意思冲人家发火,你看人家小姑娘都知道自食其力,再看看你,身不力不亏的,男子汉大豆腐,却不学好,呆家啃老。”
…………。
若不是狗急了跳墙,想起水炉子需要修,一时之间他还真的不知道如何脱身。好不容易从接待室里出来,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心说上年纪的人真是可怕。逮到你得不得得不得的大悲咒,能念得你神经错乱。此外,屁都不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