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若离去何时归。这样的追问已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一代一代恍然而过,总有某个时刻,向天轻问着她的归期。就算知道她已烟消云散,再也不会回来,还是要这样默默期望着。她就像是一个熟悉的故人,仿佛时时伴你左右,你想让她回来,只想让她幸福。就这样漫天遐想,你将看到亮光,映照在某个晴天午后,那是和煦,是她的春光流泻。
既是决定离去,自是不会回来了。那场宴会,她独自告别了那么久。她和每一个人告别,她和精灵舞蹈告别,她在疾驶回家的车中,以吵架和唐季珊告别,可是没有一个人跟她说声珍重。太多的故事,太多的交集,在她的生命中反复重映,总是会掉进万劫不复的,于是她和死亡约定,忘记一切,拥抱它。
岁月的岸上,百花缤纷,多少人陷于迷离?穿过那么多的花径,回首,才发现原地,只剩自己的停驻。走就走吧,无论是曾经的情深似海,还是冷漠仇恨,都已是一场烟花的旋舞。你说你是,我说我非,只当是一场淡然如水的交会,像是一杯水的涌进,瞬间消散,从此不在。就把往事的门关上,就让尘恨天涯去,做一朵新花,盎然绽放。
阮玲玉的泪雨洒满了整个上海的天空,人们哭了,街头巷尾蔓延着悲恸。一九三五年的三月十一日,这个万人热爱的仙子上路了,她在梦中慢慢进入万国殡仪馆,这里有通往天堂的路。生前,她的心不停诉说着寂寞,以为这世上只剩她一人,她断然不会想到她的今天,也不会看到万千民众为她的送别。没有人知道,平时人们都在哪里了?那么冷清寂寥的街道,就在今天变得拥挤不堪,这个几十万人的城,叫醒了它酣睡的子民,为她的孤苦送上温暖。
她曾经以为心灵是一片荒野,她就一声不响的走了。当她离去,人们才爱她。有多少痛惜开始复现,不能呼吸。人们总是学不会爱,终其一生都在厮杀,因为他们的世界里,最高的山峰总是在对面,最美的花总是在水中,这样的不断攀登,永远都在浮游,只是要忽略身边。可我还是以为,无论尘世多么光怪陆离,我们还是要唯爱,不被世俗干扰,不被繁华魅惑,爱你等于爱自己。待到生命散尽时,你要知道,一切都不是一切,你又何苦不停捞取一切。
都是爱她的吧,梦中的她是否觉知?到底是伤了心,才会红了双眼,黎民伟、罗明佑、金焰、王人美、黎莉莉默哀在依然如花般的她身边;就最后再守候她一次吧,孙瑜,她的灵魂导师,还有费穆和吴永刚。就在今天,从来也没有人不爱她,可惜只有她的冰凉知道。她终于还是因为卑微的身世,而任凭自尊心和认可疯长,让人们无法靠近。大概人们以为,帮助她就是在侮辱她,只好任由她独自挣扎。
还记得那时,她渴望一点温度,就将热诚送给人们,恰似一阵春风拂过;水一样柔美的阮玲玉,那时也在经历着致死的风花雪月。那是难以掌控的深情,喃喃低语在心的中央,探摸你飘摇灵魂;是谁的闪烁眼神,欲滴着不灭的爱恋,夕阳下,原是他的一闪而过,他是情人蔡楚生。他痛哭在花朵女子身边,终归将爱留给了永远,这只是善良人们的猜想,而他们之间始终是个谜,答案永远都在是否中。
人世间有多少缘,是像这样扑朔迷离的?生命的天梯实在太过高遥,一路攀爬着,有人遇见哑谜般的缘,也有人遇见清白的缘,不管怎样,都应该将它妥善安放。忍不住想起他们一起的时光,那些不敢碰触的眼神,在终于交接时,他们就看到了爱,那是最初的异样感触,早就生长着刹那爱缘。如果一天错过,从此,化为泥塑的身钢铁的心,独自行走在冰雪深处,日复一日,但也终究躲不过灰飞烟灭。后来,也就无所谓得失了,只是这样,春华流水,淡然而过。
传言说梁氏三姐妹中的梁赛珍,一直跟唐季珊相好,这个出身很苦的女子,带着妹妹们独自在上海闯荡,她虽是跟了唐季珊,却并非为了爱情,终归迫于现实的残酷,只是一场寡情一场戏而已,所以也不会对阮玲玉造成任何威胁。她们是邻居,也常常在聚会中遇见,三姐妹看见了阮玲玉的独立自主自尊自爱,也看见她在电影表演上的非凡才能,自是对她充满敬畏。
因为无论如何,她们都必须攀附着男人而活,心底里对自己总归还是有些鄙视的。如今,毫无征兆的听见阮玲玉的死讯,不禁满心都是愧疚和悲愤。她们也来了,带着复杂的感情,将哀悼送上。过去已无法更改,只将悲伤挽联垂落在灵堂一角:
人言可畏,处境堪悲,是非无定评,投井下石逞私愤,姐若不死,对此恶浊世界,何以为生。
世论尚存,公道未泯,哭声震远近,万人空巷瞻遗容,灵而有知,睹姿热烈感情,能勿伤心。
上海的天空中,飘荡着无声的哀乐,人们来送她最后一程。一九三五年的三月十四日,十里长街,万人涌动,她在黎民伟、蔡楚生、费穆、吴永刚、郑君里等人的护送下,灵柩被转至联义山庄墓地。“世界上最伟大的哀礼”《纽约时报》这样说。这个如梦如幻的女子,虽然年轻而逝,却将自己的美名传遍世界各地。她好安静,可还是固执的认为她能够看见,然后相信她是欢快的进入天堂的,她死而无憾。
那一日,大洋彼岸的《洛杉矶报》上,刊载了《三十万群众送中国女明星之丧》。国内影评人们的报道更是纷至沓来,其中王尘无的撰文这样写道:
阮玲玉自杀之为中国电影界空前损失,是给所有人公认的了。
这并不是说目前中国存在的女演员,没有一个能够演戏,没有一个演的好,不过她们演戏的才能似乎都只限于一种类型,而阮玲玉明明白白是多方面的。她能演《香雪海》的主角,她也能演《神女》的主角,她更能演《新女性》里的主角。
阮玲玉死后,“舆论”是一致“哀悼”的了。甚至今天还用特号字刊载《阮玲玉**》的人,在阮玲玉自杀的消息传出以后,立刻用绝代艺人四个字送在她头上。这就我们看来,颇有滑稽之感,但是他们自己,却未尝不满意于志军的善变。
她的自杀的主因,无论如何是畸形的社会促成的……
阮玲玉自杀的那晚,张达民在做什么?据说他狂欢在舞场,为终于能将那个所谓的“忘恩负义“女子打倒而喜悦,为自己将赢的金钱敲诈而高兴。看到他粗鄙的英俊样子,忽然就没有了爱恨情仇,对他,你只能视而不见。都说缘深缘浅,自当好处,可惜人们都是凡夫俗子,无法逃离俗世的侵害,什么都是不可抗拒的,不经意的,生活的毒针刺伤你,即使痊愈,也已回复不成原本的样子。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好像真的爱过她,他们也是爱人,曾在一起八年。时光匆匆而去,如今只将仇恨种植在彼此心间。
听闻她的死讯,思绪万千的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痛哭在她的身边时,没有人相信他的诚意,此后,他逢人就说自己挚爱阮玲玉,人们只当他在胡言乱语,也曾想以“张夫人”的名分入葬她,愤怒的人们,厌恶的将他拒之门外。他真的伤心了吗?或许是吧,在他嚎哭时;此时,他变得“多情多义”,人们就像是在观赏小丑之舞,只送他鄙夷的笑。
只不过为了逃脱责难而已,阮玲玉和他早已情断义绝,几乎就是他杀死了她,可他还是要找相熟的记者,并对他们说:“余刻下所受之刺激及精神之痛苦,实甚于死者百倍。方寸间,乱不堪言,实无精神,能与君作长谈,唯一言以蔽之,愧自己缺乏金钱,以及交友不慎,以致美满家庭,有如今日之结局。”你无法让一个死亡的人觉醒,而他所有的表现,都是空洞的,就当是一些噪音飘过,再也不具杀伤力。
阮玲玉已没有了生息,她也再无法看见他的表演,即使能够见到,也只当他是被忽略的某个东西而已。这个和她一起生活了八年的男人,早已化身为面目可憎的鬼,他早已不是她的什么人,只想将他从记忆中抹去。终于,一切,都归烟消云散。
为她伸张正义的人,实在太多。当时的国民党元老吴稚晖,在听闻阮玲玉自杀后写下的遗书内容时,也特别撰文指出:“听说有位影星阮玲玉为婚姻问题服毒自杀,轰动一时,我觉得她的死,有文学意味:社会上生前指摘,死后同情,矛盾得很。正和《三娘教子》剧中王春娥对她儿子倚哥说:‘话是两句好话,可惜儿讲迟了。
《阮玲玉》影片的最后晚宴上,她曾伏在费穆导演的耳边轻问:“您看我是不是一个好人呢?”她半醉的样子真的好美,费穆导演回说:“你当然是个好人。是一个很好的好人。”再没有人如她一般,一个烟视媚行的女子,一个清丽出尘的女子,一个宽容善良的女子,一个令人折服的艺术家,可她却就这样逝去了。
好人是被迫害而死,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悲痛的了。余秋雨的《关于名誉》,曾写道她是好人自杀。她就这样死于小报记者们的诬陷和中伤。余秋雨在文中还说到,阮玲玉写下“人言可畏”的更深沉的原因是“名誉可畏”。因为她深知,自己的耻辱,只能一死才能洗清。所以,她是好人。坏人们都活的心安理得,并且更加厚颜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