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二十九,清泉村家家户户准备好饺子馅,去赶最后一个集,买些又贵又容易坏的蒜苔芹菜储备着。章浩妈喊了邻居孙大婶,叫着一块去赶早集。二人从胡同出来,沿着南街一路向西,到了中心路才往主街上拐。
集市以主街和中心路的交叉点为中心,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扩散。道路两旁大大小小挤满了摊位,主街东头是集市的序曲,摊位排列稀疏,修鞋匠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抿着嘴一次次打磨抛光,全然不顾临摊卖春联的喧闹。
“哎!都来看啊!烫金的对联,贴了包您来年阖家幸福发大财哩!还有我舅老爷亲自提笔写的对联哩!一代老艺术家的珍贵墨迹!可是典藏珍品哩!”卖春联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身材干瘦、脑门半秃,他裹着军大衣,头戴棉布帽,两只棉纱手套漏出一双紫红的食指,他边推销春联边把鼻尖的清涕擦到手套上,扯了塑料袋给买客装春联。“嘿,给我吧,你可别给我装,你看你这手套,不定擦了多少鼻涕了!”买客皱着眉,一脸嫌弃。“嗨哟大姐,我六点起来,大冬天介骑了五里路才到,您就体谅体谅嘛,我这鼻涕可不脏哩,清水一样呢,蹭了春联上,不还给您省了浆糊嘛!”大伙哄然大笑,乱作一团,买客也被这话逗乐,憋红了脸。
过了对联摊位往西走,街道变得拥挤嘈杂,卖苹果香蕉的、卖饼干面包的、卖瓜子核桃的,揽客称重包装,屁股都坐不到马扎上去。中心路口西侧是两三家熟食摊,酱卤的牛肉、猪蹄,慢烤的整鸡、鸭腿,炸酥的黄鱼、螃蟹,齐溜摆在熟食柜里,引得路人眼馋。中心路南侧是清一色的衣帽鞋袜等各样服饰摊,北侧是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摊,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章浩妈和孙大婶沿着主街穿过熟食、肉蛋、海鲜、豆谷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摊位,终于到达蔬菜摊集中的区域。有两三个摊位规模格外大,菜品格外齐全,一个摊位有三四个人忙活,原来这几个小贩早就联系好种大棚的农户,春节前的四五个集独家专供新鲜蔬菜,另外的小贩还是从原来的渠道进货拉来卖,这两种模式的收入轻易地就拉开了差距。章浩妈不想凑热闹,等孙大婶与人推推搡搡地买了四五样菜,她早就买完菜,去咸菜摊挑了儿子和老公爱吃的糖蒜、腌黄瓜和萝卜条,等候多时了。
“哎哟这顿挤!”孙大婶喘着气,拉着章浩妈往家返。
“是呀,这些个小贩咋这么好的生意,拉上这么一大车,明儿就三十儿了,今儿卖不了可就得自个儿吃了。”章浩妈不无担心地说。
孙大婶掸了掸裤脚的土,说:“哎!最后一个集儿,这一车菜可不得挣三四千哪!现在这小年轻!真是有头脑!你家章浩不是开了火锅店嘛!生意好得很吧!章浩打小就机灵!”
“浩上进呢,有出息,不像他爸,光知道喝酒,火锅店生意还不错哩,今晌午就歇业了,回来过年。”章浩妈的眼里泛起亮光,提拎提拎满手的袋子,说快回家准备午饭。孙大婶也加紧了脚步。
章浩妈把菜顺好,放进不供暖气的西屋,洗了黄瓜芹菜,切上五花,舀了鸡汤炖了白菜。刚刚儿子打电话说回来吃晌饭,章浩妈喜滋滋的,自打开了店,章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连说说话的功夫都少了,趁过年歇业,一定得给儿子好好补补身子。章浩妈正忙着炒菜,听得章大平踹大门,骂骂咧咧,就知道丈夫又喝酒了,章浩妈心头一紧。
哐当一声,屋门大开,门把撞到墙上,原本就掉光墙皮的凹处又被撞掉些散沙,扑簌簌飘到地上。章大平挪着屁股往沙发上坐,脚下一个打滑,跌了一跤,气得他大骂,顺手把沙发上的遥控器用力一扔,清脆一声响后,遥控器的身子和电池分了家,无声地承受主人的怒气。章浩妈往围裙上蹭了蹭手,先扶着丈夫在沙发上躺好,又倒上一杯茶,并不言语。章大平并不安心躺着,抓起筷子夹了块鸡肉吃,送到嘴边掉到桌上,拿手去抓却偏巧扒拉到地上,眼看到嘴的鸡肉滚到了沙发底下,大平恼羞成怒,竟跪在地上寻摸到那吃食,也不擦洗,大嚼起来。章浩妈面露嫌弃之色,小声嗔责。大平猛地站起,一把抓过女人的头发,将小小的脑袋按在茶几上,大平咬牙切齿地说:“你敢嫌我?!啊?!我起早贪黑地挣钱,外头外头被人骂,回来还得听你叨叨?!”大平一边咒骂一边试图稳住腿脚。章浩妈趁大平脚下不稳,一个转身想把男人甩开,谁料男人手劲大,撕得头皮生疼,又想到儿子快要回家来,就软下心肠,并不吵闹,劝丈夫进里屋休息。男人并不领情,他一手扯着女人的头发,另一手去扒女人的裤子,要行云雨之事,女人又羞又愤,手脚直扑腾,求男人住手,男人捞起烟灰缸照那脑袋砸去,女人眼前一黑,眼前的菜盘模糊变形,待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被男人压住撞击,上身袒露,男人喘着粗气,倒吸着气,嘶嘶声从牙齿缝钻出来。女人挣扎一番,男人忽地抽回身体,抽出皮带,打在女人脸上。女人躲闪不及,任他打骂。
二人正纠缠厮打,章浩进了门,虽说以往也曾撞见父亲发火撒气,却是头次遇上这种情形,章浩一腔热血冲上头顶,把全身的力量都汇集在拳头上,大叫一声,朝那只黑发掺白的脑袋打去,大平应声倒地,也顾不得女人和衣裤,与儿子如两只肉虫,绞缠在一起,撞翻了垃圾桶,踢飞了几个马扎。章浩妈看着这两个与自己最亲的男人大打出手,自出嫁至今的种种屈辱和艰辛涌上心头,不由得悲从中来,声嘶力竭地恸哭起来。女人一哭,男人们只觉烦气,也无心恋战,就此停手,各自检查伤势。大平膝盖红紫,破了皮,左手小拇指杵得生疼,肿了起来。章浩身上倒是没有大伤,鼻子却流血不止,他去洗了把脸,塞上卫生纸,摔门而去。
街上全然一派喜庆气氛,赶集回来的大袋小袋拎了满手,贴春联的刷浆糊粘萝卜钱交替进行,胡同口的老婆婆抿着嘴朝章浩笑着。过年了啊,每个人都笑眯眯的,章浩长叹一口气,往西头梦飞家去。
孙鹏家是两层小洋楼,素青色的墙体、砖红色的房檐,高大的红门刚漆过不久,把烫金的春联映得贵气十足。章浩开了门闩,喊了两声,并无人答应,就直接上楼去梦飞的房间。刚进二楼走廊,章浩听见房里有人,寻思着俊义白天他们可能也在,可以打打牌消磨时间。章浩一推门,眼前是两个白花花的裸体拧在一起,再细看,竟是梦飞和杨旭,瘦弱一些的男孩受了惊吓,背过头去,一下钻进被窝里。梦飞则略露羞色,准备起身穿衣。章浩打着哈哈,撂下一句你们忙,就下了楼,临走又把大门拴好。章浩又去了白天家,白天正忙着打游戏副本,饭也不吃,白新国拗不过儿子,把满腹的牢骚发向章浩,章浩搪塞几句就告了辞,往俊义家去。半路碰上俊义妈,听她说俊义出门去送礼了。章浩无处可去,就骑摩托车赶集买了点饭食,一个人回店里闷头喝酒。想到不温不火的生意,想到暴力扭曲的父亲,想到温柔软弱的母亲,想到暧昧无果的恋情,想到低三下四的打工经历,想到英子,又想到其他几个发小殷实的家庭,喟叹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章浩不禁流下两行热泪,仰头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