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天就热了,树枝抽了新芽,颤颤地在春风中跳跃,人也被暖风吹得慵懒了。
清河村村东头一间西厢房里,杨仪奶奶脸色腊黄,五官皱成一个团,眼角闪着泪,鼻翼一鼓一鼓的,她的身子猛地一震,哇的一声,吐出一小滩黄褐色的水,床边放的小盆眼看着要溢出来。杨子海父女和杨相前后脚进了门。
“哎呀这得快点去医院!”杨相说着,就喊二叔一起把老太太抬起来。杨子海自责,这几日没来看望母亲,三弟早出晚归,定是难以觉察母亲病恙的。
“不要紧不要紧,吐出来就好了嘛,去什么医院啊!”老太太硬撑着坐起来,强打着精神。
“娘!这次听我的!去医院看看哈,不花钱的,报销呢,不是有医保嘛!”杨子海明白母亲的疑虑,故意夸大了前年才开始实施的城镇医疗的好处。
“看病不……咳咳……不花钱?我不信哩。我没事儿,吐了就好了。”杨仪奶奶气若游丝,昨日清晨吃了剩菜就开始呕吐了,一天一夜吃不下东西,只能一口口地吐着黄水。老太太顾虑,这是要辞世了吗?可是……还没抱上重孙子!孙女还没找上个好人家!没看着洋洋上大学!人呐!走了走了真是挂念啊!一想到这些,老太太悲从中来,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杨仪寻思老太太难受,心疼地酸了鼻子,催促爸爸和哥哥送老太太去了医院。
原本以为只是吃的不干净,没什么大碍,医院却让住院治疗,老太太生怕花钱,想起身回家奈何早就没了气力,就干躺着不时嘟囔儿孙几句。这院一住就是七天,老太太眼看着精神头越来越差。杨仪看着奶奶日渐疲乏,推掉了好几个去上海的面试邀请,变着花样逗老太太开心,把在日本的照片一张张讲给奶奶听。
一日晌午,原本晴朗的天突然大变,太阳光骤然被乌云挡住,雨水如飞箭一般,噼噼啪啪地穿透云层,扎到水泥地上,碎裂成一簇簇水花。杨仪一手挡在头上,一手抱了粥汤饭盒,冲进住院大厅。回家刚换好的衣服又打湿了,杨仪不禁有些烦闷。进了病房,杨仪跟住院的几位打过招呼,就忙着给老太太盛饭了。
“奶奶,我妈煮了粥,你先喝点,听医生的话,少食多餐。”杨仪放下碗,照例要给奶奶捏手捏胳膊。老太太八十有三,手背上爬满了老年斑,褐色的、灰色的、深棕色的,随着青筋起起伏伏。老太太一直看着窗外,并没答话。
“奶奶你趁热喝吧,凉了对胃不好。”杨仪拉过奶奶的另一只手,这才发现老太太眼圈红肿。
“奶奶你这是怎么了?胃又疼了么?我叫医生过来。”杨仪说着,就要按下床头的呼叫器。
“不疼不疼,我不疼……没事儿……”
平日里奶奶话多,让杨仪更加担心。“奶奶,你有啥就说,说出来,没准我还能给你解解闷儿呢,对不?你憋着,把自个儿憋得难受,有啥用哩?”
老太太还是不言语,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把脸转向窗外,愣愣地发呆。
杨仪假装生气,懊恼地说:“哎,我怎么这么可怜,大早上提着这么沉的粥,刚换了衣服又淋了雨,想和亲奶奶说点体己话也不行。看来,我只能回家去了,准备准备去上海工作去咯!省得在家招人烦。”说着就真的动手收拾起碗筷来。
老太太一听这话着了急,一把抓过孙女的手腕,说:“我不准你去上海!我不准你去上海!我不准你去。我不准。不准……”话没说完,老太太竟哭了起来。两行老泪流过皱巴巴的皮肤,落在白色被单上,瞬间就被吸收,晕成一片。
杨仪顿时慌了手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呆呆地任凭奶奶扑在自己身上哭成个泪人。奶奶的期待像浸透衣服的泪水一样,把杨仪包围在浓重的牵挂里。
嘟嘟囔囔一阵,杨仪才听明白,原来凌晨四点刚过,同病房的张大爷骤然离世,嘴里喊着儿孙的名字,临死时眼睛还直盯着病房门口,却也没能把儿孙盼来。
杨仪晚上失了眠。倘若不是奶奶这场病,杨仪现在应该在参加世界500强D公司的面试了。陈同学在回国前表了白,刚去上海就通过了某大型国企的面试,先去上海安顿住处了。一头是亲人,一头是爱情和事业,杨仪犯了难。
第二天杨仪早起准备去医院,陈同学打来电话,催促杨仪赶紧来上海,说笑间透露出希望早日成家、杨仪当家庭主妇的意思。一味地相夫教子不免是另一种成就,可杨仪并不想囿于家长里短,就与陈同学争辩了几句,二人各不相让,争吵逐渐升级,吵着吵着把确立恋爱关系之前的各种不满和矛盾都揪了出来,从吃饭口味吵到找工作。
“既然你那么舍不得!留家里好了!我们这段关系!你从来没放在心上!再见!”
陈同学的暴怒反倒让杨仪觉得冷静,电话里嘟嘟的声音伴着杨仪的心率,传出一种平静的失落。既然对方觉得自己没有放在心上,那这段关系,还有什么维持的必要呢?杨仪挂了电话,从通讯录中删除了陈同学。再见,陈同学,再见,上海。杨仪心想。
杨仪带着不去上海的消息看望奶奶,奶奶高兴地像个孩子,逢人就宣扬。杨仪暗自思量,能让奶奶这么开心,不去上海,也值了。工作嘛,哪里做不是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