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开完晨会我哪也没有去,一个人坐在职场窗口默默地欣赏风景。我知道,就算我在这里坐上一天也不会有人来督导我的工作。有业绩也就有了权利,这个权利是我自己争取的,必须好好利用。现在我看着空荡荡的职场,内心里充满了伤感。
我发现,遇到好的事情就像在心头点燃一只炮仗,炸开的时候心花怒放激动万分,但很快就会觉得索然无味不过如此;遇到坏的事情却好像一口吞了块冰疙瘩,当时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它会在你的身体里慢慢融化,寒气一点一点侵入骨髓,不知要花多大气力才能把它化解掉。
忽然有人在我肩头拍了一下,“下大神儿呢?”转眼一看,是林凤晓。
我有点心虚了,说:“感冒了,有点不舒服。”
林凤晓嘲笑道:“一会儿牙疼,一会儿感冒,年轻轻的怎么这么多毛病?”她的话好像另有所指。
我说:“这不能怪我啊,工作压力太大,我们都是亚健康。”
林凤晓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直盯着我的脸,面带笑靥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现在出名了,市公司打过电话来叫你过去分享。你好好准备一下,明天不用来开晨会了,直接去市公司吧。”
分享什么?当然是“成功经验”,好激励一下其他“不成功”的伙伴——瞧,这孙子呆头呆脑的都能上大单,我们为什么不行?
我迟疑了一下,说“好。”
林凤晓握了一下我放在桌上的手,走了。我正准备调整情绪继续惆怅,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她正歪着脑袋认真地打量我,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我感到有些不安。
这个人叫项彩云,是叶芳一个月前招进来的属员,现在已经结束培训正式上岗。我对她没有太多印象,唯一记住的是她嘴里两颗洁白的兔牙,笑的时候好像有两扇门挡在我的眼前。
“也没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嘛……”项彩云撇着嘴嘟囔道,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我听。
我看了她一眼,说:“你好。”
项彩云说:“真有礼貌。”
我转过头去,不想搭理她了。
项彩云说:“这两天老听人家说起你,好像很厉害似的,能讲讲你的成长经历吗?”
我说:“不好意思,我只接受新华社的采访。”
项彩云高兴了:“好有派哦,你一直这么冷冷的吗?”
我如实告诉她;“不是的,今天失恋了,明天就好。”
项彩云赞叹道:“果然不同凡响!”
老实说,我并不讨厌她,但是我这时心情很糟,极想摆脱她一个人静一静,又不好意思冷着脸拒绝她,——谁好意思拒绝一个粉丝的崇拜呢?我感到很焦虑。
项彩云冲我眨了眨眼睛,表情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我立刻紧张起来:刚搭上话就给我说秘密,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承担某种保密责任。“咱们可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咱们是校友!”项彩云的脸上绽开了花,毫不避讳自己牙齿的缺陷。我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我的毕业学校?”
“是芳姐说的。”
我的心猛地一震。叶芳?我又想起叶芳来了。她居然会在别人面前提到我,我感到一丝欣慰。
“看来你主管还挺了解我的。”我尽量把语气放平和。
“那是啊,芳姐经常说起你,说你工作多么努力,多么用心,还叫我多向你学习,多向你请教。”
“是吗……”
一股暖流瞬间将我包围。我曾以为叶芳对我冷若冰霜,熟视无睹,其实我做的一切她都看到了。我现在对她还能有什么要求呢?没有了,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我再告诉你个秘密。”项彩云的语气又变得神秘起来。
“说吧。”
“其实我明年才毕业,现在课程不紧,出来临时找份工作锻炼一下。”
“是学妹。”
“对呀对呀!”
“你主管知道这事吗?”
“应该知道吧。”
“别再往外说了,公司里不允许的。”
“哦,好的。”
看来公司里是没法呆了,我托词有点事,摆脱项彩云,从公司里溜达出来。现在该去哪呢?还是回家睡觉去吧。我感觉我的身体很疲惫。
不料叶芳也回来了,正一个人在家洗衣服,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放水声。我没搭理她,回屋把门一关,脱掉衣服爬上床就开睡。这回居然睡着了,尽管外面洗衣机的轰鸣声一直萦绕在耳畔。
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听到极远的地方传来咚咚的鼓声,半天我渐渐清醒过来,原来是叶芳在敲我的门,洗衣机不知何时停止了轰鸣。其实门已经被叶芳推开了,她正站在门口温柔地看着我。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棂打到我的眼上,我感到一阵眩晕。
“别睡了,快起来吃点饭吧。”我听到叶芳的声音。
我睡得昏头昏脑,一时竟忘了“失恋”的事,跟随着她的指示爬起床来,半天才搞清楚我们现在的关系,心头不禁又是一酸。
叶芳炒了两个菜,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芹菜炒肉,还熬了小米粥,馒头是在楼下超市买的。我忽然想到,这好像是近一个月来家里第一次开火。叶芳今天这是在唱哪一出?
我拿只碗在锅里舀了碗粥,然后坐在叶芳的一侧,拾起筷子开始吃饭。现在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任何外部干扰,这不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环境吗?然而时过境迁,这些对我已不再重要,我这时在她面前没有了忐忑,也没有了遮掩,更没有了虚荣,我已毫无保留的坦露在她的面前:我就是看上你了,你看着办吧。
“什么时候的事?”沉默了半晌,我冷不丁地问道。
“上个月吧……”叶芳想了想,低着脑袋说。我开始掐着指头在心里算日子。
“是上次你问我的那一个吗?”
“不是。”
“怎么认识的?”
“朋友介绍的。”
“田雪?”
“唉,你就别问了……”
“我猜就是她!”
我感觉自己已经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正在对叶芳的不轨行径进行审讯。
“你们谈得怎么样?”
“还行吧。”
“将来怎么打算的?结婚?”
“刚开始谈,没想那么远。”
“那分手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我看了叶芳一眼,她没有吭声,我说:“我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叶芳抬起头来,笑了笑说:“我看你还是断了这心思吧,赶快找个女朋友,别把心思放我身上了。”
我没有回话,感觉情势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叶芳说:“我有什么好的,一身臭毛病,脾气也坏,我们要是真的在一起,你肯定两天就烦透了。”
我有些着急了,喃喃道:“你不了解我……”
叶芳笑道:“是啊,我怎么会了解你呢?整天闷头闷脑的。昨天接到你短信的时候我还纳闷呢,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非得三更半夜发信息?闹了半天是为了这个,真没想到你心里还有这念头。”
听着她的描述,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愣头愣脑的无知少年,——其实本来就是嘛,初出茅庐却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看了点琼瑶就懂得了爱情,看了点****就懂得了激情,我真是太可笑了。
叶芳忽然伸过手来握了一下我的胳膊:“别发傻了,快吃饭吧,都要凉了。”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忆这一幕的时候总会想,如果我当时果敢一点,就势一把抓住她的手,也许故事会有不同的结局。但是那时我心灰意冷,感觉已经被叶芳推到了另一个世界,断然无法再扑到她的石榴裙下了。
我沉吟片刻,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下头去呱唧呱唧吃起饭来。叶芳也不说话了,垂下眼皮用筷子拨拉着稀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种尴尬的气氛凝结在空气中,我们都感觉到有些不自在。
那顿饭我吃了半块馒头,叶芳问我怎么吃这么少,我说不饿。其实她只喝了碗稀饭夹了两口菜,我却没有问她。饭后我要收拾碗筷去洗碗,叶芳拦下来,说不用我管,我放手了。
看一下表,时间是下午一点十分,我回到房间,换好职业装,拎着公文包走出门去。其实我并没有工作的劲头,只是现在没了睡意,又想避开叶芳,所以想到外面透透气。做保险的人有一种职业习惯,走到哪里都习惯于拎着包带着名片,他未必是想开展业务,只是这身行头能给他带来安全感,让他感觉自己是在工作而没有浪费时间。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工作化,工作生活化。
离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商品市场,那里是我日用品的主要来源地,每次买过东西我都会随手递给老板一张名片。今天我又来到这里溜达,没有任何目的,只是随便看看。来到卖体育用品的地方,看见一对哑铃很好,问一下价钱,二百多块,还是发工资以后买吧;又来到卖杂货的地方,看见一架望远镜很好,问一下价钱,四百多块,还是以后再说吧;走到二楼卖服装的地方,穿过衣裤和鞋帽专区来到内衣专区,无数的色彩斑斓的文胸在眼前晃动,使我不敢正视。我问一家摊主内裤怎么卖,她说十块钱一条,我跟她讲价,最终以十五元两条成交,买下,塞到包里。每次逛商场总要买点什么,这叫贼不走空。我摸了摸包里的名片夹,犹豫了一下,没有掏出来,直接走了。
从商场里出来,又该去哪呢?还是去网吧坐坐吧,很久没上网了,感觉已经跟世界脱节。商场西边有一家小蚂蚁网络会所,是以前常呆的地方。我买了盒烟,直接奔那里去了。
不料我在小蚂蚁碰见了韩成,他正聚精会神地玩着“魔兽”,他旁边有个空位,我过去坐下来。这孙子一门心思玩游戏,居然没发现我的存在。我用手指在他的显示器下面敲了敲,他依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嘴里道:哥们儿,有何指教?我说:田雪来了!韩成紧张地一抖,发现是我后笑道:幸会幸会!
我点了一支烟,又找了一部电影胡乱看着,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忽然隔着耳机听见韩成问:“阿振,你跟叶芳的事是真的吗?”纸里包不住火,这种事大家早晚都会知道。我已经豁出去了,才不在乎这些,大家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我认了。我忽然觉得叶芳跟田雪韩成三人好像是一个攻守同盟,独独把我排斥在外,我就像一个被隔离起来的聋子,一切事情都要自己去猜。
我摘下耳机,但没有回答韩成的问话,等于是默认了。
韩成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说:“你知道不知道能顶个屁用?”
韩成摇了摇头:“你就是不相信兄弟,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让人家知道你在想什么,结果才……”
我的心里仿佛被揪了一下,想赶快避开这个话题:“行了,别说了!”
韩成不依不饶:“你打算怎么办?”
“凉拌。”
“我看你还是别犯傻了,算了吧。”
“凭什么?”我本来已经有了放手的念头,听他这么一说反被激起不追到手决不罢休的冲动。
韩成笑吟吟地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叶芳和她前男友为什么分手吗?”我顿时感到一丝凉意,想听他的下文,他却闭嘴了,等着我的回应。
“为什么?”我勉强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没房子。”韩成的嘴角有些嘲弄似的上翘着,在那一刻,我发现韩成其实比我成熟的多。
我仔细咋摸着他的话,从中品出了两种意涵,第一种是:叶芳因为男朋友没房子就跟他分手,这种势利的女人不要也罢;但是我感觉更像第二种意涵:反正你也没有房子,就是勉强追上了也把不住她,早晚要分手,还不如不追的好。——操,他怎么知道我买不起房子?太他妈小看人了!
我紧锁双眉凝视韩成许久,忽然露出诡异的微笑:“别说我了,你跟田雪的事怎么样啦?”想改变被动局面就必须要反击,其实我对他们的事一点也不关心。
韩成的气焰马上消了:“挺好的,怎么了?”
“什么时候入洞房?”
“你这个人好流氓。”
我把脸转向电脑屏,继续看那部不知所云的电影。不久韩成又把脑袋凑过来:“阿振,晚上一块吃饭吧,我请客。”
“为什么?”
“你不是失恋了吗?抚慰一下。”
“我郑重的告诉你,游戏刚刚开始。”
“好吧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不过饭还是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