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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夜之章(白夜流光系列之一)(江雨朵)

楔子

所谓的记忆,是会被知识、见闻、思想、不断欺骗、添加、向前追溯的不可凭依之物,有如无法倒尽的毛线,分不出起点与最终。只是捉住一个断点,就此接续绵延。

这条毛线的尽头,是一个破败的房间。

一截电线引下,包裹在发黄挂历纸内的灯炮悬垂着,摇摇欲坠、散播昏昧。

发色浅淡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衫,背对而坐。他困倦揉眼打起呵欠的动作,就成为名为“自己”的这个主体,所能见到、所能记住的——最初。

小孩子的时候,“自我”还没有清晰形成,比起自己的脸,更容易记住妈妈的样子。往往分不清所处的位置,却奇怪地记得住家具的摆设。

在如同一件木头板凳一样,只是存在于那里的时间,最先感知到的,也许就是一生也不能忘记的了。即使贫穷,即使困苦;无论是否饥饿,抑或身处寒暑。

他有着可以在下雨天里,用筷子敲打装满漏雨的小盆,发出动听音色,像魔法师一样、常常也在向他微笑的哥哥。

仿佛漫长无垠的时间里,他总是粘糊糊地跟在少年身后,一边喊着:“景纪、景纪!”

后者对他,则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以至于在幼小孩童眼中,觉得哥哥才是妈妈。事实上,也是这个被叫做兄长的少年,在负责照顾他。

他才开口学说话,父亲就在外与人打架,被一刀致命。到了八九岁,母亲也甩下这个破旧旅馆般寒酸的家,和人跑了。

一开始只是以为像往常一样,那个女人又在哪里宿醉。

在与景纪照常生活了一周之后,才警觉到也许她终于把他们连同这个破败的家,一并丢弃了。晚上睡觉,开始莫名害怕。爬起来探出脑袋看看,不时向门的方向张望。一边明白妈妈不会回来了,一边却又期待下一秒,她还会轻浮地喊叫着,拎着大包小包的熟食,招呼他们。

“睡觉吧。”景纪转过身搂住他。

景纪的声音凉凉软软,拉着景纪的手,不一阵,他就能迷迷糊糊地睡着。

从那天的翌日起,他和景纪,开始了没人照料、相依为命的生活。

只是普通的小胡同里,寄居于破旧砖瓦房内,时常也在发生的故事。缺乏责任心又时运不济的男女生了两个孩子,无心也无力照顾。

弟弟叫景岚。

哥哥叫景纪。

一个十岁,一个十五岁。

别人都说景纪长得好看。不是漂亮、不是英俊、不是清秀,甚至都不是五官端正,但就像一个人总得有点什么优点。景纪一笑起来,一双眼弯弯,就变得十分讨人喜欢。和流落街头的猫咪一样,因为需要向人乞食,才会喵喵叫。身处不堪境遇的人与物,也总有讨人喜欢的必要要素。

当然这些全是别人的看法。

景岚完全没有这样的感受。

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绝不会挑剔饲养员的长相,因生存必需而产生的依赖与亲近,会屏蔽所谓美丑。景纪好看还是难看,有什么关系。

对景岚而言,景纪就是景纪。

是每天早上叫他起床,把最后一个水煮蛋塞进他书包、在月光下帮昏昏欲睡的他轰蚊子的那个人。

有时忘了为什么,和邻家的小孩子打架,衣服也撕破了,但是恁地凶恶,把人家打得哭着回家,自己就雄纠纠地挺胸回去。

景纪为难地笑着,打量着一身灰脏、近乎褴褛的他。

晚上睡醒一觉,觉得身边很冷,伸手摸摸,景纪不在。揉着眼睛爬起来,看到一个瘦削的背影,就坐在门槛的位置,犯愁地望着那被扯烂的衣服。

“哥哥!”

“嗯……”

回应他稚嫩的喊声,少年在转身之前换上笑容。

“还不快睡。”

景纪从来不曾责骂过他。

但是下次再和谁打架时,他就自发的,懂得要先把上衣脱了。再后来,景岚就再也不和谁打架了。

和邻居打的话,景纪会去挨家挨户道歉,他看不惯景纪和人家低声下气的样子,可又没办法。他比景纪小太多,他管不了景纪要做什么。

“那个孩子命硬,带煞,不要招惹他。”

胡同里,常常干什么行业的人都有。夏天,大家打着赤膊蹲在外面下棋聊天。天南海北,谈什么的也有。有阿婆这么叮嘱自家小孩。

什么叫“带煞”,以前景岚不太懂。

上学后就知道了,大概说自己是个不祥之人。

“哥哥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也会变得很惨?”半夜翻来覆去想不明白时,他爬起来忍不住这么问。

“傻瓜。”景纪笑起来,总是眉毛先扬一下,然后才缓缓眯眼。细长的手指梳过他的头发,一边说,“别听那些老人家胡说。小岚不是很聪明吗?”

景岚嘿嘿笑了。

景纪总是这样,欠缺逻辑,答非所问。

不管和他说什么,最后他的结论一定是“小岚你很聪明啊。”

因为大概这也是唯一能够让景纪为他骄傲的事吧。

景岚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如果一个人不能用拳头武装自己,就总得有点其他的本事。

穷人家的小孩子早熟,最善察言观色。

学校那种地方,也是小型社会。只要成绩优秀,就是这个社会里的“高层人物”,也就不会成为被欺负的目标。有时也会羡慕别人,放学的时候,看到有其他小孩子被父母接走。明明八九岁了,还当成幼儿抱在怀里。孩子也就因此特别呆蠢,摔一下还会哇哇哭叫,在课堂上被点名时脱口管老师叫妈妈。

每到这时,景岚就会不屑嗤笑,觉得他们愚不可及。

家里的收入,全靠景纪打零工赚取。几十元钱的午餐费,对他们来说也是大数目。一到要交各种费用的日子,景岚就跟着犯愁,他那小脑瓜里翻来覆去想的也是:到底怎样,才能赚钱呢?

老师说小朋友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才能念大学、读好书才能找到好工作。但是他才只有十岁,他再怎么心急也没法一夜长大。

“总有办法的。”景纪说,“我去工作。”

“那你不念书了吗?”

“傻瓜。我已经中三毕业了啊。”

因为家里没什么家具,两个人就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用木头板子搭起来的床帮。

“反正我脑子也稀里糊涂的,成绩也差,念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景纪就像安慰他一样的轻声细语。

他时常也把景岚当成大人般看待,万事有商有量。但景岚知道那全是假的,都是表象。事实上景纪比谁都倔强,他总是一声不吭做好一切决定,然后风清云轻地笑着说出来。因为他那个欺骗力极强的笑脸,就把除了景岚以外的人,全都骗过了。

义务教育接受完毕,没有多余的闲钱,谈什么读高中呢。可是即使是小小的景岚也明白,一个初中毕业的学历在这样的时代……和没念过书,其实没有区别。

“你不用担心。”景纪伸出手,拍打他的手背,“我会让小岚念中学、再念大学……小岚把哥哥的份,也一起念了就可以了。”

抱着膝盖,景纪又笑了,眼睛眯眯的,像初一的弦月,“小岚那么聪明。”

“……”

喉头有一种苏苏软软的感情横亘着,仿佛只在景纪面前,他变得特别软弱易哭。景纪有时也没说什么,就只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他笑。就会让他觉得说不出的难过。但要是把这样的想法说出口,就否定了景纪所做的一切。也许两个人,就会变得更加难过。

“……我会变成很厉害的人。总有一天!”结果,他只是趴在哥哥的膝上,借此挡住快要哭泣的脸,有点口齿不清却固执地说:“总有一天。我变成像评书里讲的那些绿林高手。哗!只需要报上我的名字,江湖黑白二道,大家全要给我面子!”

景纪哈哈大笑,“傻瓜!那种评书不要听太多!”

“真的哦。”抬起的眼睛,带了些莫名的炽热与偏执,“然后……”

“然后怎么样?”景纪笑问。

景岚说不出话,只是别扭地把头扭到了一边。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变得无所不能,然后啊……他就可以保护景纪了呢。

把景纪想要的东西全都买给他。

景纪喜欢吃的菜,景纪喜欢看的书。

然后也要送景纪去上学。

在大脑里拼命幻想没可能成为现实的情境时,迷迷糊糊地渐渐困了。

景纪一直都那样坐着,任由他枕着他的膝头,以手当扇,帮他拍打蚊蝇。

景岚迷迷糊糊地梦到以前的事……那时妈妈还没有走,但也时常不回家。常常也是景纪做饭,再喂他吃。有天景纪在学校的作文比赛里得了奖,奖品是两根花纹漂亮的铅笔。景纪和他一人挑了一支,也是坐在这个门槛上一起削。

看着漂亮的花纹一层层从小刀上溢出,以螺旋之姿层层垂覆,他不知不觉就削得过分了。

等注意到的时候,铅笔已经被削短了好大一截。

那时还小的他,一下子哭闹了起来。就像个愚蠢的渔民着迷于夜晚的花火,而点燃了自己的渔船……虽然只是一根铅笔,但对于什么都缺乏的景岚而言,就是会有令他心疼到哭出来的力量。

后来……是景纪哄着他把铅笔换了过来。

景纪说:“你用哥哥的这根,这根比较长。好不好?”

拿到削得既合适又漂亮的铅笔,他才终于破啼为笑。

坐在家对门洗菜的老太太,笑着扬起皱成菊花的脸,张大黑洞洞的残缺了牙齿的嘴说着一口他听不太懂的苏杭话。

好像是说:不能换的,不吉利,换命……

骤然一惊的,从朦胧残梦中醒来,看到景纪出神的脸孔,一时间有点分不清时间。但是那只帮他挥打蚊蝇的手,仿佛一直也没有停下过。

“哥哥……”

有点软弱地这么叫出口。

“嗯?”景纪还是先扬一扬眉,然后低头,露出淡雪一样会在盛夏融化的微笑。

“哥哥……”有莫名的东西在胸口起伏,那里,住进了一只很小很柔软的兽。

“怎么了吗?”景纪把头又低下来一些,搬起弟弟呆呆圆圆的脸。

“我很快就会长大了哦。”那种拨弄着他,让他想要哭泣,又没办法形容的感情,最后,变成了这样的保证。

“一定很快就会长大的!”

他像要向谁证明什么似的,大声说着。

景纪笑道:“傻瓜,不需要长那么快也可以。还有就是,不管你再怎么长大,我都永远比你大。我照顾自己的弟弟是天经地义的。”

他所难以了解的难受的缘由,景纪仿佛全都知道。

景纪说不用在意,景纪说他照顾他是天经地义。

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这世间仿佛有太多……比如身为母亲的人再怎么落魄也不应该扔下孩子。景岚早就明白了,那些说是天经地义的事,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

总有一天,他会变得很强。

强到能给景纪买一万支各种花色的漂亮铅笔。

焦灼柔软的感情,小小的景岚尚不能归纳。其实那就是一个人想要对另一个人好一点的想法。

因为得到了珍重的对待,也想要慎重地还回去。

放课后,老师给学生们布置了道德方面的课题。

五年级的小学生,也有各自的小团体。

“去帮忙打扫街道好了。我去联系。”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生,是这个班的生活委员。因为家里有弟妹的缘故,小小年纪就机灵慧黠。对于老师布置的定义朦胧的课题,大多数孩子也只能盲从。

很快这一组的孩子们,就依从带头的小女生,向老师打了报告,在周六下午,拎着准备好的抹布,在墙角一带东抹西擦。

纯属是意义大过行动的无效劳动。

大人们都远远地带了点笑容看着,景岚难免觉得这种行为有点傻,但其他人都听令行事,他也只好依样画瓢。

“景岚。”

小女生也知道爱美嫌丑,也会有在心里偷偷喜欢。平常找理由和景岚斗嘴,现在也借故站在他旁边,“我见过你哥哥耶。”

“呃?”景岚怔了一秒,手中的动作没有停,“嗯,他帮我开家长会。”

“你和你哥长得不太像。”

景岚心里不舒服,嘴上却说:“眼睛什么的,不是很像吗?”

“景岚的眼睛比较像狐狸啊。”昨天才看完动物世界的小女孩口无遮拦,“不过你哥哥长得也很好看。”

“这样啊。”

景岚只是敷衍着应答。

他在学校很少说话。但是成绩优异,人俊秀,又时常散发出并不好惹的气场。对于早熟的女孩子来说,那种落落寡欢的气质虽然难以靠近,却反而更具吸引力。

“不过,我想,你长大以后,肯定比你哥哥更帅吧。”女孩子婉转地表达着喜欢的感情。看到景岚专心擦墙,没有搭腔,有点讪讪地又说,“你哥哥最近经常会来我们这一带。”瞄到景岚抬头,又马上补充,“因为我就住这边嘛,时常也有看到。”

“他来这边做什么?”

“不知道呢。不过……”

敏感地察觉女孩子欲言又止的模样,景岚不高兴地说:“到底怎么回事?”

被面前的小少年一瞬间散出的阴冷气场影响,女孩子吓了一跳,“就是……”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一面胆怯地瞧着景岚眉宇间的阴影。虽然长相秀丽,但是第一次觉得景岚有点可怕呢。

“他常和住在我家对门的一伙人在一起……我妈妈说,那些人很危险,平常上下学,都让我不要和他们说话。我也是想要好心告诉景岚你嘛。”

隐蔽的小巷里,时常都会有些形迹可疑的邻居。

因为是邻居,所以他们绝不会伤害你。

就像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定律,但是看着他们赤膊出入,整日从窗口里传出搓麻将的声响,还是会在走过之际偷偷地胆战心惊。

偶尔,还有打扮得很鲜艳的女人,穿着拖鞋,从对面走出来。那些人平常不知道住在那扇门里的什么地方,除了上厕所时偶尔撞见,就像可以完全隐匿在空气间。

对小女孩来说,看到同学的哥哥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朦胧地觉得有些怪异。但因为那是自己的邻居,平常看到也常笑笑的。不管再怎么凶恶,倒也不至于觉得害怕。

“我只是偷偷说哦。”她叮嘱景岚,“你告诉你哥,那些人蛮危险的……”

“在什么地方?”

她吓了一跳,因为景岚已经不耐烦地丢了抹布,攥住了她的手臂,“你在哪里看到的?”不知为什么,少年的表情充满危险,平常,总像经过特殊工艺修整出的、让她偷偷看呆了的漂亮的眉毛,带着煞气拧在一起。

“你在哪里看到的!带我去!”

“呃……”

“拜托了。”

带了点焦急的脸孔,又褪下了危险的表情,像是在哀求般的神情,让人无法拒绝。

“好喔……”呆呆地点头,和少年作了约定。

到了下一个周六,在家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女孩,对着躲在身后的小少年招手,“来了呢。景岚,你看,那就是你哥哥吧。”

跪趴在门缝处,景岚向外张望。

跟在一个赤膊男子的身后,穿着一袭白衫的少年,果然就是景纪。

以前每次看哥哥出门,从来没有多想过什么。因为景纪还没有成年,虽然说是想要工作,很多地方也不敢收他,所以要四处奔走、找些送报一类的零工来做。

对于自己的哥哥,他当然全方位地信任了。

他没有想过,景纪竟然会和这些家伙搅在一起。和稚气的女同学不同,景岚很清楚那些人、包括在女同学家对面的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是怎样的场合。

一想到这些,他觉得胃都要翻绞。气得不行,又没办法吵闹。脸色难看地先行回家,洗了半天的脸,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做出仿若无事的表情。

抬头的时候,照到了镜子。

被镜子清楚映出的脸,让他想起了同学的话。

“你和你哥长得不太像……”

有点阴郁地垂下眼皮。

他和景纪其实不是一个父亲生的。这种事,他们那个轻浮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掩饰。

以前,那女人还在家里,有时醉了,和景纪吵架,也时常骂他:“死仔!和你那个早死的爹一样。早晚让人砍死。”

在一旁的他,只觉得母亲真是毒辣。

老实说,那女人走了……他反而松了口气。只有他和景纪,家里反而变得更像一个家。

不会有谁再喝醉酒吵闹。睡到半夜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忽然转醒。

可是今天看到的事,却让他耿耿于怀。

虽然这么想是无稽之谈,但一想到景纪会继承那种父母的血统,变成和他们一样堕落的人,就觉得不能忍受。

他想着,等景纪回来了,一定要和他好好说说。

但是一想到,不管景纪做了什么,在做什么,一定都是为了他,就让他的舌头压了石块,胸口也淋了铅,莫名地堵塞着翻涌着层层苦涩。

如果仅仅是糊口吃饭,即使只是随便捡捡垃圾,两个人也能活下去。当你对生活没有要求,生活对你的要求也就同样很低。

但是要上学,要上学就像要进入一个小型社会,总得买一两件衣服,总得交各种各样的费用。有钱的人难以意识到要养一个孩子长大有多难,但景岚全都知道。

他对自己所花的每一分钱,都分外敏感。

已经到达了不依赖纸张,也能够默背心算的神经地步。

那些在心里越累越高的竖式草稿,漂漂浮浮。有时他想把这些图画都打碎,他想要什么都不想地生存。就像在景纪捡到的那个黑白电视的单调频道里收看过的电视剧节目演的一样。拿着老父的血汗钱考上大学的儿子,却为了娶到有钱的女同学,狠心地不认父亲。

那种情节看着,别人会流泪。景岚只是想笑。他很想知道像这样的剧本是什么人写的。他很想要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像电视里演的男子一样无血无心。他其实也想学会那种本领,因为这样,他就不用再感到难过。

那天一直到半夜,景纪才回来。

看到景岚还在等他,吃了一惊。

“小岚。怎么还不睡?”

景岚站在徒空四壁的家里,看着自己的哥哥,看着他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和那一身不稳定的气息,鼓了鼓嘴角,像含了颗糖果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

“哥哥……”

躺在床上,他拉着景纪的手。

“嗯。”景纪的头发有些长,漫过了肩膀,有几丝飞来,蹭在他的脸上,水一样的凉。

“哥哥。”

“笑……你在搞什么啦。”

“哥哥……”他靠近他一点,蜷起小小的身体。景纪自然地伸手,把他抱在怀里。靠着那个单薄的胸膛,景岚觉得他的眼睛又开始热辣辣的。

他已经没有了关于父亲的记忆。虽然那个被叫做父亲的人其实也不是他的亲生爸爸。

妈妈也根本就没有抱过他。

他从三岁左右开始记事,一直也是拉着一个高高的背影的衣角,迈动小腿跑来跑去。

后来他渐渐高了起来,发觉站在他身前的身影却渐渐地变小。

原来哥哥一点都不高大。

他那么清瘦,就像一阵风也可以将他吹倒。

就是这个清瘦的少年,别人都说很好看,但是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好看的少年,一直也是他常常抱着自己。就像现在,在寒冷的晚上,给他温暖,任他汲取。

半夜的时候,景岚坐起来,看着旁边熟睡的脸上还有着青涩表情的哥哥,忽然哭了。他不敢哭出声音,就只好张大嘴巴。那样子看上去很丑,眼泪一直蜿蜒流下,流到他张得大大的嘴里。又苦又咸,既涩且酸。

用手抱住头,把身体尽量缩小。

他忍不住想,要是他可以就这样消失的话……

那样就好了。

所有他不想要知道、他害怕知道的事,都不会发生。

也包括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关于未来的悲伤预感。

要是世界上没有景岚。

哥哥,你是不是就会比现在幸福一点。

如果是那样的话……

神啊。

请你让我消失吧。

第一章 来访者

芳草青青。

黑色房车缓缓自山脚下蜿蜒驶上。

银灰色的铁栅由操控大门的门房按下控制键、缓缓向上提升。整齐的草坪甚为辽阔,与其说是豪宅的院落,更接近建立在山顶的开放式别墅的半山。戴着银边眼镜的青年,坐在看不出是什么质料编织出的银灰色躺椅上,双腿以下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听到大门处传来的响动,才合上手中厚重的书,投递淡淡的一瞥。

银杏树飘下一层金波陆离的碎金,有小女孩半倚在树干前,歪头睡着。长长的卷发烫成洋娃娃的式样,整张脸漂亮得也像西式的古董娃娃。

有点沉默的园丁停下了浇灌草坪的动作。

车子继续前驶,在白色圆石铺成的宽敞过道旁,缓缓停下。

远方的左侧,是一幢独立的西式建筑。纯白的装潢,窗帘点缀着浓绿色的厚厚帷幕。穿着紫色睡袍的女人慵懒地站在其内,手攀住一截窗帘,正向下冷冷睇瞰。

比想象更庞大的庄园。

也比想象的更辽广……

在几乎是瞬间静止了一秒的世界里,被前方响起的脚步,如发条的钥匙陡然键入。

“是二少爷吗?”

出现在车窗外的青年,面孔温和,只在下巴处略带些棱角。仔细看还有点娃娃脸。黑色的碎发在额角垂覆,短短的,充满稚气。

“先生等了一天了。”

他俯身打开车门,冲里面的少年友好地伸出了手。

他叫郑桑,今年刚满二十岁,才从英国读完大学回来。是这幢欧陆风情园林主人的远房亲戚。现在,在家族里暂时做些协助的工作。不知为什么,先生很喜欢他,也有意培养他做左右手。他对现状也很满意。

只是这种大家族……难免有些出人意料的尴尬事。

这家的主人——郑桑口中的“先生”,只有四十余岁。不但早早继承家业成为雄踞一方的商业首脑,长相也是潇洒儒雅,被众多女人以拱月之姿爱慕。

就像上天为了平衡人生的幸福指数一样,三个月前,他前往澳大利亚时遭遇了一场事故,尽管幸运的死里逃生性命不虞,却丧失了生育的能力。

作为一方豪强,这一代却是出奇的人丁稀落。

他的长子早在多年前,就遭遇过险恶的绑架事件,因警方的营救不力,至今还只能坐着轮椅。而小女儿则是再婚妻子带来的拖油瓶,和他也没有血缘关系。他之所以年过四十还周旋在女人之间并非完全是好色的缘故。他的家族、他的事业、他的一切一切,都必需要有一个纯血统继承人。

在一连串的愤怒、诅咒、迁怒之后,还没有脱离病床,他就想起了早年的那个女人。那时他的结发妻子因为长子的事情受到了打击,急虑至病。心情不好的他也打发走了当时包养的情妇——一个酒吧吧女。

那种只拥有俗艳之色的女人,到处都是。原本也只是一时有趣才找来的玩物,甚至没有透露过自己的真实姓名。出过几次事后,他就变得越发小心。而浅薄的女人也如他期待的没有大脑,相信了他做生意失败的借口,敲了最后一笔钱后就拖着皮箱离开了为她租住的公寓,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男人那边。说起来,也是个意外干脆的女人。

“……呐、真没办法。”

手扶在腹部,长长的头发垂过腰部的女人站在昏暗的门廊灯光下。

“……本来以为能和你过好些的生活哪。说起来,我好像又怀孕了……”

那时完全没有放在心里,一方面因为当时的他还年轻,以为孩子随时都还可以生,一方面也并没有相信那个酒女的言辞。

却在失去了再孕育自己骨血可能的如今,变得偏执焦虑一厢情愿地开始了人海捕捞。哪怕明知那种女人当时所做的选择很可能是把孩子打掉,或者孩子其实不是他的,又或者那只是狡黠女人为了再捞一票说谎的言辞。但毕竟是最后的希望,他不愿放弃。

那时是在一家名为“冬夜花”的酒吧和女人结识。

被找到的那时的小姐们,提供消息说女人的姘头是酒巴当年的打手。

那种人大都会有犯罪纪录,顺利地在相关部门利用关系,查找到了男人的线索。出乎意料,男人已经死去,就连当初的女人也不见所踪。一方面以为就此断绝的线,却在找到了完全没有离开过居住地的一对少年时转为狂喜。

没有了可以干预的大人,一切反而更加顺利。

愣愣地听明来意,年长的孩子,转头,与只有十二岁,却漂亮得像人偶一样的弟弟愕然对视。

那之后的一切也很顺利,验证DNA的时候,这个家族也包括郑桑还不知道有这样一回事。郑家主人是在一切都确定的那一刻,才欣喜地向众人宣布。

他有了第二个儿子,也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个孩子。

锃亮的车门被打开,笔直的裤筒迈出。换上了整洁服饰的少年,第一步踩在郑家的草坪上,抬头,用略带迷惑的表情眺望着较远处的房屋。

他有着洁净的额角,饱满圆润。还没有长开的面影略显稚嫩,但瞳眸清澈,鼻骨笔直,已具备了艳丽的雏型。黑得像丝绸一样的头发薄薄软软,发尾有几丝俏皮地拖长,几乎要碰触到肩膀。一眼望去,郑桑不禁诧异。

他几乎要以为面前是一个少女。

纤细的裤腿也好,裸露出的手臂也好,包括那个长在男生脸上让人觉得错愕的饱满嘴唇,都让他看得发呆了起来。

“二少爷。你好。”过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掩饰着微笑,伸出干燥的手掌,“我叫郑桑。目前担任秘书助理的工作。”

谨慎地伸手,不自然地被握了一握。

景岚以忍耐的心态,看待着这莫名且陌生的周遭。从车里下来,被风一吹,就觉得胳膊上泛起一层细小的颗粒。很冷地耸起肩膀,马上被旁边的青年关怀地问了。

“冷吗?抱歉。因为是山上,气温比较低。”

景岚不自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气温低又不是这个人造成的,何必道歉?但初来乍到,一切都令他感觉不安。

一直都恍恍惚惚,对于突然发生的事。

好像上一秒,他还和哥哥景纪在研究怎么做烙饼,下一秒就突然来了很多人。他们说的话,他全都似懂非懂。

他的眼睛只看着景纪一个人。

他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

在他和景纪之间,有一个人是这些人想要带走的对象。

景纪是他的整个世界,而他是景纪的唯一宝物。

他知道如果这个被带走的人是景纪,景纪一定不会抛下他离开。

他也想要照着景纪的做法,依样画瓢。但不管他吵闹,哭泣,那些大人谁也不理他。

最后是景纪把他拉到一边,小小声地告诉他:“小岚。你要乖。”

他觉得景纪真讨厌,因为他已经十二岁了。他明年就要上中学。他不是什么事都不懂的傻小孩。他想死死抱着景纪的胳膊,他不能和这个人分开。

“他们还没有确定呢。”景纪笑了,带了一点奚落,“只是带你去做个测试。如果错了。他们会送你回来。然后,即使搞错了,他们也会给我们一笔钱作为配合的补偿费。小岚你明白吧。明年要上中学了,我们没有钱。就配合他们一下,忍耐一下。”

景岚还是很慌,景纪不明白他心里的惶恐,他隐隐地觉得,事情不会是像景纪想的那样。就像他从小一直做的噩梦,他时常有一种预感,一种很悲伤的预感。

……一种在某个不知道何时降临的时刻,他就会和景纪分开的预感。

被那些难以抗拒的手臂带离狭小的长屋。

接着马不停蹄被送往医院。

一路上根本没有人搭理他,所有人都坐在黑漆漆的车里,用冷淡的看待商品的眼光看待着他。他不熟悉这些人,也不熟悉这种不能把持的感觉。他只是一个快要上中学的小学六年级生,他能够稳操胜券的,仅仅是包含了二级方程式的简单运算。

被长长的针筒刺入肌肤,一瞬间痛得眼泪要流下来了。

他下意识地大喊:“景纪!”

另一只手紧紧扯着医院雪白的床单。

等待的时间仿佛特别漫长,令人如坐针毡。每隔几个小时,就有人打来电话询问。那些对他冷淡的男人,对着电话那一边却毕恭毕敬。

然后……

结果终于出来了。

他觉得虚脱且疲软。

他还太年轻,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宣判。

心如擂鼓时,他甚至觉得他根本只是受到周边这群人的影响。他希望是他们搞错了。事到如今才出现的亲生父亲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转念一想,如果真是他的老爸……那就让他给自己一些抚养费,然后自己拿着钱能和景纪过上稍微好点的生活。

所有的计算,纵使卑劣,也都是浓郁小孩子气的想法。

在那个牛皮纸袋被拆开的一瞬,仅只是从那些男人瞬间望着他变得不再一样的目光里,他就已经得知了检查的结果。

他是郑家的第二个儿子。

他的生父叫做郑临渊。

只要是生活在这个城市,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郑氏。

它就像纪念堂耸立在首都的中心广场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象征,已经渗透到甚至不会被刻意关注大隐于市的地步。

他就读的学校、景纪以前打工的店铺、放学回家时搭乘的巴士,偶尔顺车窗羡慕眺望的那些明亮堂皇的饭店大堂。

郑氏的触手无所不在,利用掺股的方式,几乎就是这座城市背后的帝王。

只是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些事都是遥不可及也没必要思考的问题。他从来也不知道,这一切将会和他扯上关系。

他说要回家,那些人却只是忙着帮他洗澡换衣服。

他们丢弃他身上全部的一切,好像景纪一针一线认真帮他缝过纽扣的衣裳是沾染了细菌的违禁品。

景岚觉得愤怒。

贫穷并不意味肮脏。

但有钱人有权利不那样想。

套上崭新的衣服,梳理打扮好,他简直就像是件豪华的礼物,被用以讨好地献给他们的主子。坐在散发着陌生皮革气息的车子里,又大又冰冷,然后经过了长久的道路。

眼前的景色,让想象贫乏的他,错愕异常。

将要见面的自己的生父……不管再怎么有钱,为什么住在好像比露天公园还要广阔的地方呢?

“小心脚下!”

在被突起的石子绊倒之前,手指一紧。一直走在他旁边的娃娃脸青年,身手敏捷地拎住了他。

“大概是鞋子不合脚呢。”

青年微笑着低头,检查他的鞋带,又抬头,这样笑着说道。

景岚往后退了半步,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他觉得无比别扭。他只是小孩子,用不着别人对他如此谦恭。除了景纪,也根本没有谁会低头帮他检查鞋带。

只是从车子里走到房子的大厅,就花了足有十分钟的时间。

叫做郑桑的青年在耳边轻言细语:“刚才那里看书的人,是你的哥哥。”

景岚不自然地别过头瞧了一眼,心里充满想要反抗的论调。

“你还有一个妹妹,长得也很可爱。”

就像要把他的紧绷感都驱散一样,郑桑一直以轻快的语调,在他耳边做着介绍。

主屋环绕在枫树之间,是与红叶对比的白色西式建筑。大厅吊着景岚只在电视上瞧过的菱型水晶灯,也许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更加豪华。

超过五名以上的佣人,正同时在大厅做着打扫。

用掸子轻拂花瓶的灰尘,轻手轻脚地为水果架换上更鲜嫩的苹果,大家穿着统一的制服,井然有序,默不作声地工作。但又不至于显得沉闷。

白色的钢琴放在靠近窗口的位置,那边用包木的装饰巧妙地做出一层突起的平台。绘有娟秀花纹的瓶子,放在钢琴上面,插了些大而柔软的花。景岚也叫不出名字。

回旋型的阶梯分别延往两侧,无论仰视左边,还是右侧,都绵绵延延仿佛通往数不尽的房间。

豪奢度得过分,带来压倒性的冲击。每往上迈一步,都觉得胸口揪紧,呼吸困难。

意识到他的不对劲,郑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少爷。”

“我叫景岚…”

少年不自在地说着。心里着实别扭。

他从小就是胆大的小孩,他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仅只换了个陌生的空间,他就发觉了他的胆怯。他连走在地毯上都小心翼翼,害怕留下脚印。万一……万一那个郑先生又说其实自己不是他的孩子,要赶走他的话……

本来是很不想来这里,但是现在,他又害怕会被赶走。

矛盾的想法,让他坐立难宁。不知不觉,眼睛里也带出了焦虑。

“别紧张。”面前的青年,轻快地笑了,“先生一直都在找你。能见到你,他会非常高兴。你的到来,就是这个家族最大的喜庆。我也好,其他的旁系亲戚也好,所有需要倚赖先生的人,都是由衷欢迎着你。”

“呐。”

他在面前弯下腰,用微笑的脸,保持与少年的视线持平。

“然后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一定会帮你、保护你。所以,请不要这么紧张。二少爷。”

隐蔽在头发后面不安的黑眼睛闪过迷惑、犹疑、羞涩、困扰,然后低下了头,双手交错紧抓胸口的少年,双腿并拢微微垂首。身后是偌大的豪宅以及年轻佣人们偷偷打量的目光。

仅只是这样的景象,就让郑桑觉得,自己没有说谎。

也许是合眼缘吧。

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面前的少年。

他希望他能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身后的门,像因为等待了太久的时间,再也耐不住地被从内侧打开。

并非仅为行动不便或许只是象征威严的红木拐杖从内侧伸来,紧接着一脚迈出,另一条稍跛的腿紧接跟上。面貌清俊的中年男子比想象中更年轻英朗。

四目相向。

景岚的心落回胸膛。

根本不需要什么血统判定,

所有人都应一眼就看穿这两个人的关系。

像放大和缩小的镜子,映照过去和未来的时光。

有柔煦的阳光斜斜打来照射在光滑的地板上。

气质威严但五官艳丽的男子,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丢掉了拐杖,接着向少年伸出双臂。

一只手在景岚的背后轻轻一推,依靠惯力,他向前倾斜,被父亲拢手抱在了怀里。

“太好了、太好了!”

一瞬间欣喜得快要流泪的男子,只顾抱紧终于找到的与他何其相似的儿子,眼角闪过透明的液迹。

站在楼梯口的地方,安静的青年,微笑贮立,向前伸出的手还保持着五指张开的姿态,诡异地映入景岚视野所及、镶在壁上的花纹框镜里。

“哥哥、哥哥。”

郑萌萌正用裙上附带的小围裙捧着很多银杏叶,蹦跳着走向面向大门的主路。

“今年银杏叶掉得特别早呢。你看。”

对视上小少女欣喜的眼瞳,青年放下书本,托腮笑了笑。

“可能是秋天提早来了也不一定。”

“唉。这样吗?”女孩子歪了歪头,又朝着大宅的方向鼓起唇角,“说起来,今天大家都很奇怪呢。有重要的客人来了吗?”

“是重要的主人来了。”

不知不觉,青年的笑容嵌入一点苦涩。大半刘海被风翻吹,很好地掩饰掉一瞬间的不甘。

“主人?”

女孩子提高了音调,再次望向大宅的入口。很快又兴趣缺缺地回转过头。

“哥哥……你在看什么书?神话吗?”她好奇地看着厚皮书上的变体字。

“是啊。在看潘多拉的盒子。”

“潘多拉是谁?”

“有很多种解释,你以后就会慢慢知道。不过通常的解释里,大概都包括了一条:他们是突然出现、拥有艳丽之姿的灾难之匙。”

“哦。那灾难是潘多拉,还是她的盒子?”

青年笑了,很喜欢妹妹提出的这个问题。想了想,他说:“潘多拉有本事把所有一切,都变成灾难的盒子。”

“真是个可怕的神话。要怎么才能永远也不要碰上潘多拉呢?”

“很简单呢。”青年微微一笑,向妹妹伸出手指,“你自己也成为潘多拉的话,就不用害怕了吧。”

“所以我最喜欢殷哥哥了。”少女撒娇地抱住青年的脖子,“哥哥比家庭老师有趣多了。说起来,好像又到了要弹钢琴的时间。真讨厌啊。不想去做呢。”

“今天大概什么事都不做,也不会被骂吧。”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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