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女子已走到台下,在掌柜的位置坐下,冷冷道:“我说你错了,只因为在我们这一间客栈里,只有你是被请来睡觉的。”
景客来说道:“哦?”
紫衣女子说道:“这间客栈有乞丐,有和尚,有道士,有小偷,有大偷,有强盗,有侠客,有豪绅……但他们都是自己来打尖住店的。”
景客来想了想,问道:“那不知请我来睡觉,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紫衣女子说道:“没有好处。”
景客来皱眉说道:“既然没有好处,为什么要请我睡觉?”
紫衣女子冷冷说道:“因为我们乐意,我们乐意做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
景客来苦笑道:“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他立刻不说话了。
当一个人说他乐意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绝对没有理由能反驳他。
因为乐意本就是一件很有道理的事情。
紫衣女子冷冷地瞥了那两个锦衣大汉一眼,忽然呵斥道:“陈屿,陈峰,还不快请客人上楼休息?”
“是。”两个锦衣大汉听到了女子的话,立刻走到景客来身前,大声道:“请。”
他们口中虽然说得是“请”,但语气却已变得丝毫不容人辩驳。
这或许并不是他们的本意。
刚刚这个女子一出现,他们就火烧屁股般站了起来。
这个女子一说要送客人去房间,两个大汉就立刻乖乖地来“请”他。
见到了这个女子,这两个六尺大汉就仿佛变成了牵线的木偶,一举一动都受制于人。
景客来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了。
上楼前,他忽然停下了步子,看着女子,眨眨眼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紫衣女子头也不抬,只是道:“紫堇。”
“紫堇,紫堇……”景客来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上楼的时候,眼睛已经慢慢地开始发亮。
床很大,也很软。
布衾上面绣着一对大红的鸳鸯,床前还有一大块的珠帘。
景客来现在已经躺在了床上。
床头有个铃铛,他还记得那两个大汉走的时候曾经说过,如果他想要吃饭,就敲两下铃铛,如果他想要洗澡,就敲三下铃铛。
如果他多敲或者少敲,他们就只当没听见。
这实在方便得很,他一生中露宿过街头、栖过蒙古包、留宿过乞丐窝、去过冰天雪地的寒洞,都好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舒服的地方。
但景客来却笑不出来。
他甚至根本连一点睡意都没有。
如果你曾经体验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滋味,也一定会理解他的痛苦。
可他偏偏就是被请来睡觉的。
这实在讽刺极了,他想自己以后如果有了仇人,也一定要请他睡觉。
他忽然又有些不懂,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要请他。
——难道是他睡觉的时候特别好看?
——还是他们想趁他睡觉的时候,做什么事情?
刚刚想到这里,他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了一阵车马的声音。
这种声音非但很响,还很讨人厌,如果一个人真的睡着了,多半会被吵醒。
景客来有些躺不住了,他忽然想溜到门口,看看楼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客栈里,外面无论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自己至少都应该了解一下。
所以他立刻爬起了身,推开门,往外张望。
他的视线往下搜寻,便看到了那个掌柜紫堇,目光再往前,却看到了一个矮人。
那是一个不足四尺高的矮人,就好像是从神话里跑出来的小人。
更奇怪的是,他的手里居然还拄着一把漆黑的伞——现在外面明明晴空万里,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
此刻矮人正大摇大摆地坐在座位上,大口地吃肉喝酒。
无论谁这么吃饭,看起来多少都有些狼狈。
但看到了这个人,景客来的神情却慢慢凝重起来。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好像有些想不通。
正在他想要再看个究竟时,他的脸色忽然一变,风一样地关上了门。
他在门后站了很久,才又重新开门——这只因为他刚刚看到那两个护卫正朝着房间走来。
虽然以他的武功对付这两个护卫不在话下,但他也绝不想被对方抓住,尤其是当他并不清楚这间客栈里究竟在搞什么的时候。
可当他重新打开门的时候,却忽然睁大了眼睛,表情就仿佛见了鬼,嘴里又吃了两个又臭又咸的鸭蛋。
他明明记得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一个不足四尺的矮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大口地喝酒吃肉,但现在看过去,却发现那个矮人已经变成了一个七尺的大汉。
他还是坐在那里大口地吃肉喝酒,身旁还是放着一把黑伞,神情动作几乎都一模一样。
这样一个巨灵神一样的人物,无论是谁,都绝不敢说他矮——除非那人真的已经变成了瞎子。
一个矮人是怎么变成巨人的?
难道他就是在吃饭的时候突然长高、长大,变成了可怕的巨人?
还是他饿了的时候会变成矮人,吃饱了就变成巨人?
这已经不是现实,而是几近天方夜谭的神话。
就算是在最曲折离奇的故事里,也绝不会出现这样蹊跷的事情。
他刚想再看个究竟,但两个大汉却已经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刚刚看得太过吃惊,太过专注,居然已经忘记留意这两个护卫。
——其实无论是谁,突然看到了这样的事情,都难免要吃惊的。
左首大汉冷冷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你似乎忘了我们之前说的话。”
景客来硬着头皮问道:“什么话?”
左首大汉说道:“我们是请你来睡觉的,不是来看热闹的。”
景客来问道:“连看都不能看一眼?”
左首大汉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景客来的脸色变了变,终于道:“我现在也想送你两个字。”
左首大汉问道:“什么字?”
景客来说道:“很好!”
说完这句话,他就立刻把门关上,又躺到了床上。
他已经决心不再管这桩闲事,外面唱戏也好,翻跟头也好,变戏法也好,他都已统统决定不管。
他一直躺到了夜里。
他本来只是想好好地睡一个觉。
可惜从矮人进来以后,客栈外面却陆陆续续地传来了各种奇怪的声音。
有小孩的打闹声、豪客的大笑声、夫妻的调笑声、掷碗声、击掌声、投筷声、敲锣声、马蹄声、哭泣声、卖糖葫芦的叫卖声……
外面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集市,里面充斥着来自大江南北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奇人异士。
这本是一件足以让人好奇得感到百爪挠心的事情,但景客来从头到尾还是躺着不动。
虽然有几次,他恨不得冲出去瞧个究竟,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忍耐力已经更上了一个台阶。
对于这个现象,他只感到高兴。
更令人高兴的是,现在已经入夜。
窗外已经被漆黑的天幕遮蔽,就连一点月光都没有。
这实在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好环境。
所以他又闭上了眼睛,准备好好地睡一觉。
可就在这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
并不是外面更加吵闹,也不是客栈突然被人拆了、失火了。
而是外面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那些打闹声、大笑声、调笑声、掷碗声、投筷声、击掌声、、敲锣声、马蹄声、哭泣声、叫卖声在这一刻居然统统消失。
就好像魔鬼弹了弹手指,变戏法一样把所有声音都摄走了。
外面简直安静极了,竟然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习武之人的五感本就过于常人,本来就算只是一点点的吸气声,景客来也应该听得见的,可他现在却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刚那些人去了哪里?
——是不是外面出了什么大事?
没有了声音,本来应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他一下午几乎都在期盼着。
可是景客来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只感到了一种很深的寂寞。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孤岛上,四周只有茫茫的海水。
寂寞并不是只在人少的时候,很多时候即便周围都是人,都是朋友,你也一样会感到寂寞。
这种寂寞就好像宝剑。
剑有双刃,有其利必有其弊。
如果你懂得善用寂寞,那你很可能会取得成功。
但你若不懂得利用,你就可能被寂寞折磨地苦不堪言。
不过,世上究竟又有多少人能忍受得住这样的寂寞?
想到这里,景客来已经从床上跳了起来,风一样地冲出了房间。
外面果然一个人都没有。
景客来几乎已经把整个客栈从头到尾彻查了一遍,却还是一个人都找不到。
大堂的桌上还摆着酒食,酒还是温的。
刚刚在外面的人呢?
难道他们真的被魔鬼用神秘的术法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