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林低头想了一回，抬头拍着志摩的肩膀道：“我刚才这条命也是老弟帮着捡的，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跟大哥回我桃花坪如何？有哥哥一碗干饭吃，我绝不会让老弟喝稀饭的。”
志摩喜出望外道：“那小弟就谢谢大哥了。”
说着两人一起疾步朝出城的方向走去。
当这大山深处的人们像他们祖祖辈辈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时，这年春上，山外一片密布的战云，已经悄然朝雪峰山这片广袤的山地笼罩过来。
原来日军侵华派遣军司令冈村宁次将军在刚刚结束的“一号作战”中，一举摧毁了鄂北中美联合空军的老河口机场。受此鼓舞，冈村宁次制订了“芷江攻略战”的作战计划，随即获得了大本营批准。于是在公元一九四五年四月，困兽犹斗的日军便兵分三路猖狂向雪峰山进犯。企图越过雪峰山天险，一举摧毁芷江机场，进而夺取镇远，攻占贵阳，威胁国民政府陪都重庆。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洞悉日本的战略企图后，责成新任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将军，全盘负责雪峰山会战的指挥。何应钦将军为靠前指挥方便，将陆军总司令部设在芷江，也积极调兵遣将，迅速依托雪峰山天险布置了一道道防线。敌我双方剑拔弩张，雪峰山会战就这样在这民国三十四年的春上爆发了。
此时中日双方战斗序列为：中国军队，会战主力为国军第四方面军，司令长官是王耀武上将，下辖第十八军，军长胡琏，第七十三军，军长韩浚，第七十四军，军长施中诚，第一００军，军长李天霞；其战略预备部队为第三方面军，司令长官是汤恩伯。日本军队，其会战主力为第二十军，司令官是板西一郎中将，下辖第六十四师团，师团长船引正之中将，第六十八师团，师团长堤上树男中将，第一一六师团，师团长岩永旺中将，第四十七师团，师团长渡边洋中将；其战略预备部队为一十一军，军长是横山大将。
中日军队二十余万人，一时集结在雪峰山这片古老广阔的山地前，即将展开一场规模空前的惨烈厮杀。
雪峰山深处的桃花坪劁猪匠侯孟林哪里知道这些？因而在日军的空袭中还懵懵懂懂站在路边看热闹，差点给鬼子飞机炸死。当与志摩走近城门，准备出城回乡报警时，看见城门口的断垣残壁和遍地遇难的同胞，不禁义愤填膺。
此时残阳如血，斜斜地照射着已在空袭中坍塌的城门。城里不少地方还冒着滚滚浓烟，一些回城的人见了被炸死的亲友躺在城墙边，不禁抚尸痛哭。两人默默无语看了会，孟林道：“老弟，还要回学堂取些东西么？”
志摩摇摇头，便和孟林离开城门，往城外走去。
没走多远，后面赶上一条穿长衫的黑脸中年汉子，一拍志摩的肩膀道：“小薛，你原来还活着啊！我刚才还到处找你呢。”
志摩回头一看，惊喜道：“侯先生，原来是你。城里发出空袭警报时候，我正在书店买了本《徐志摩诗选》，逃出城后，也正担心老师呢。”师生俩紧紧拥抱着，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
孟林站在旁边微笑，认出这侯先生就是桃花坪八公的满崽侯志锦。按侯氏族中的辈分，孟字辈的孟林得叫志字辈的志锦为叔叔。见侯先生望了他一眼，忙道：“是志锦叔吗？还识得我么？我是桃花坪桥头的孟林。你许久没回家乡，八公时常念叨你呢。”
侯志锦“哦”了一声，笑道：“怪不得没认出来，这兵荒马乱时候，我有好些年没回老家了。——咦？你怎么识得小薛？”
听了孟林和志摩相识的经过，侯志锦道：“这次鬼子气势汹汹直扑雪峰山而来，要赶快告知山那边的乡亲早作防备，我也正好要回去报信呢。也好，我等三人一起走也不寂寞。不过我刚才问了老乡，从这左边大路拐上通往黑风界的小道后，翻过黒风界，不到三十里就到了虎头镇，比经过野猪坑要近得多呢。”
志摩笑道：“虽然先生只教了我一年书，你却是我最佩服的老师。反正我跟了老师走，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原来侯志锦从湖南一师毕业后，一直在宝庆府一所小学教书。一年前省立十一中迁到宝庆府后，校长慕其文才，加之战乱时期师资缺乏，就不拘一格聘他做了国文老师。小薛是他班上的学生，特别爱好诗词，本来叫薛强，因倾慕徐志摩，就改名叫薛志摩了。小薛文笔不错，每次作文都被侯志锦拿了在其他班宣讲，也算得是侯老师的得意门生了。侯志锦知道他在此地没有亲友投靠，正焦急找他，没想到在城外相逢，心中欢喜，吩咐孟林一路关照他。孟林笑道：“志锦叔不用吩咐，我自晓得。”
拐上陡峭山道，已是薄暮时分。肚子也饥了，孟林拿出褡裢里的包谷粑和烤红苕，大家就着路边的山泉水分着吃了。吃饱喝足后，忙趁着天未断黑赶路。紧赶慢赶，到得半山腰，天完全夜了，四周是一片黑黢黢的树林。三人只好借着微弱的星光摸索着继续赶路。
到得一座黑森林，眼看就要登上山顶，忽然从林子里钻出七八条黑影，将他们团团包围了。其中一鸭公嗓子的汉子喝道：“此路是我开！”又一汉子上前一步喝道：“此树是我栽！”接着一人舞着大刀问道：“路人留下什么来？”最后一矮个子摇着什么，也许是破扇子，阴阳怪气答道：“买路财！”
孟林知道是遇上山里人俗称“关羊”拦路抢劫的土匪了，忙偷偷把劁猪刀揣进怀里。小薛如果不是在这黑咕隆咚的山林里，还以为是在学校看三句半的文艺表演呢，听了这些人凶神恶煞的口气，心跳得如擂鼓一般，忙慌得拉了老师的手。
侯先生暗暗叫苦不迭，只得上前一步朝鸭公嗓子抱拳道：“诸位好汉，我等都是逃难到此，我是穷教书先生，他们是穷学生和农民，今日就请好汉高抬贵手如何？”
鸭公嗓子不耐烦地挥手道：“少啰嗦！小的们，给我把这三只羊关了！”那几个喽啰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三人扭了，往密林里推去。
侯志锦等三人在黑暗里被那些土匪推搡着，穿过那片林子，复趟过一条山涧后，眼前忽地现出一片灯笼火把的光亮，明晃晃地刺人眼睛。待走近看清后，方见林间空地上有一座庵堂，山门前站了五六条背着火枪和大刀的精壮大汉。
此时一刀疤脸的汉子步出山门，呵呵笑道：“牛副司令和向参谋长巡山，可关得几只羊回了？”那叫牛副司令的鸭公嗓子上前一步，歪歪斜斜立正敬礼道：“托丛司令洪福，我等关得三只羊回了。”
丛司令叫丛力武，是山下县城郊外老树村里的一个雇农，三年前因不堪同村的土豪欺压，将那土豪狠揍了一顿，在家乡呆不下去，就上山落草为寇了。这黑风界是一脚踏三县的地方，加之兵荒马乱时候，官府也无心剿匪，任凭他聚集了十几个喽啰，在这方圆几十里打家劫舍。丛司令手下虽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破枪，却是典型的山寨版军事建制，因此三个土匪头子互相司令副司令参谋长地一通乱叫，倒也自得其乐地过足了一把官瘾。
丛司令转头朝摇着破扇子的矮个子问道：“在向参谋长看来，这几只羊是肥羊还是瘦羊？”
那矮个子就是向参谋长，读过几年书，在山里算是个文化人，人称向秀才。在老家时因地基的事和村里一土豪劣绅打官司，结果官府被劣绅买通，官司自然打输了，一怒之下就投奔了黑风界。丛司令见他粗通文墨，又会管账，就让他坐了山寨的第三把交椅，封了个参谋长的官。
向参谋长见老大问他，也是一个立正，文绉绉道：“报告司令，在下看来，此三羊瘦否者，不瘦也，胖乎者，又似乎不胖也。”丛司令见他答得不着要领，瞪了一眼。那向秀才满脸惭愧，破扇子也忘记摇了，忙缩头缩脑退到了阴影里。
侯孟林被两个土匪扭着肩膀，早窝了一肚子火，见这土匪头子直把他们当作砧板上的鱼肉，挣扎着骂道：“娘卖皮的，我是穷劁猪匠一个，要钱没有，要卵有一条！”
丛司令听了一愣。聚啸山林这些年，被关的羊们不是簌簌发抖讨饶，就是乖乖交出身上的钱财。有的甚至吓出一裤裆的屎尿，臭不可闻地磕头作揖，语无伦次说什么大王饶命，自己上有十八岁的老娘下有八十岁的儿子呢。
今夜还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硬扎的汉子，当下大怒，刀疤脸绷得通红，拔出山里俗称短火的短枪指着孟林，面色狰狞地冷笑道：“哟，还真是遇上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了。小的们，先给渠吃一餐笋子炒腊肉！让渠老老实实。”
那孟林也是一条汉子，脖子一拧喝道：“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你等这些狗土匪打不死我，就不是人养出来的！”
当下就有几个喽啰发一身喊，将骂骂咧咧的孟林绑在一棵松树上，扬起三指宽的竹篾片就要抽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