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六年,北地严寒吹散秋日最后一抹枯黄,夜幕在酉时三刻就已经弥漫了整个京师,或许三两日间,第一场雪就该在这北方首府落下了。
西苑太虚殿中,凝重的气氛下,七八人似朝会般分站两边。
话说这太虚殿,本名含元殿,乃是本朝高祖所建,属于皇家偏苑,原是为降国之君下榻之所。只因本朝自建国以来,已历六世,特别是经高宗、惠帝数十年修养生息后,虽不能说海內生平,但近百年来也很少起过大的战事,导致这所偏殿一度被闲置经年。
可就在两年前,既天启十四年,本朝天子,也就是当朝皇帝陛下,因崇信道教,迷恋方士,一心想得道成仙,便大笔一挥,将此殿改为太虚,以作自家宫内修炼之所。殊不知,这太虚二字,不正应了他那心中所思,虚幻缥缈之意吗!
本朝自开国以来,因国姓为杨,高祖皇帝成就霸业之时,为启获民心,便追本溯源,重修家谱,一跃成为了春秋杨朱的后人,自此举国崇道。
凡古至今,社会风尚,无论好坏,流行开来皆是由上而下,试问,一国之君都在后宫开了庙堂,披了道袍,民间自可想而知,当下社会,道教之兴盛直可谓一时无两。
再说那高祖皇帝杨见深,原是前朝旧吏,因趁儿皇帝登基不稳,又遇当时七王作乱,民间义军风起,趁乱以护驾之名,携了小皇帝,坐得这帝位,算得上是名不正又言不顺。所以立国初年,因背了个食君禄,食君位的骂名,才厚着脸皮认成春秋杨朱后人。可叹民间关于杨朱其人,只道是老子门下,生卒年俱已不详,后人如何,更是无从考证,他杨见深的家谱也不知是如何修的。说来也荒唐,每年祭祖,看似煞有介事,龙子龙孙行九跪九叩,向祖宗行礼,到如今都不晓得应朝哪个方向祭拜,这些年的香火白白让哪路孤魂野鬼受了。
杨见深虽有不臣之举,坐上皇位后却并没有将那儿皇帝斩杀了,反倒是封王封地,令其荣享一生。毕竟不管当初时局怎样,他这皇位从何人手中所得,民间的悠悠众口,不是他想封就能封得住的,已经有了篡位之嫌,弑君之名无论如何是不能再背了,如此安排旧主,他也算尽了人臣之义喽。
那儿皇帝名曰吴晗,被杨见深封了晋王,番地封在了大同府。吴晗虽幼,却也是聪慧之人,暗想自己无兵无权,孤儿寡母远赴大同,纵无复国之心,也少不了整日被人所猜忌,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就住在他杨见深身边,富贵也好,贫困也罢,只要能平安过完这一生就足矣,且这封号为晋,焉没有“禁”之意呢!
杨见深得知晋王所奏,心下稍霁,毕竟新政刚立,百姓对于政权的更替是需要一个适应过程的,前朝的影响非日久而不可糜,况且如今朝中前朝旧臣亦不在少数,为了安抚人心,在对待吴晗这件事上,他做足了姿态。放他回封地,虽有忌惮,却又不得不如此,好在这小孩是个睿智识趣之人,这样一来,大家都舒坦。
杨见深准了晋王所请,便为其建了座含元殿以供下榻。而此含元又非上文所提之含元,盖因当初高祖立国伊始,乃是在汴梁建都,后经庭佑太子风波,迁都到了这北国之地。如今的皇宫,是在当年的诚王宫基础上扩建而来,大部分宫殿也是仿照汴梁旧样,名字自然延续了下来。
庭佑太子之事且容后再表,再说回那晋王吴晗。古人有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吴晗虽失了皇位,却饱享了安定与荣华,自此终老于此地,其子嗣后人在其百年后亦遵其嘱,后人永不入朝,不受爵,归入寻常百姓家,不过这已经是晏帝七年的旧事了。
晏帝乃是杨见深之曾孙,话说起来,这晋王吴晗生平也算丰富,历经两朝五帝,在其死后,晏帝准了其后人所奏,命户部为其重新造册,不动声色的全部划为庶民,放归民间,自此前朝皇室一脉,应算是善终了。只是当初造册之时,不知为何,原本连宗带亲的四十八人,落名上户之时,却只有四十七人。也是因为年代更迭,对于这位前朝旧主之事,已无多少人关注,加之当时的户部主事们得了上官授意,低调处理此事,这段小插曲便被轻易遮掩了。
再回到太虚殿内,烛光摇曳,有宫人隔上一柱香的功夫便会进来往殿中四角的几炉炭盆中加上一些木炭。已是入夜时分,殿外开始起霜,入冬的寒气刚刚透过雕花的门缝溜了进来,就被炉火挡住。
殿内的气氛略显压抑,十几盏宫灯悬挂半空,映照着黑夜中一张张严肃且略显沉重的面孔。只见最高处一人盘腿端坐于金黄龙榻之上,面前一张雕龙画凤三尺案几,其上左右各点一女子手腕粗细红蜡,烛光映衬在他那三寸黑须之上,自不必猜,这便是当朝皇帝,杨泰。
只是这一国之君如今虽是端坐龙床,昏暗中却看得分明,他并未着龙袍,头上也未戴金冠,而是盘着一个普通的道士髻,但却是用金簪束发。身上一袭青灰色道袍,衣襟袖口却用金线包边,祥云点缀。两旁各站一个小道童,手执拂尘,虽也是一身青灰,但仔细观看,不难发现其都是由宫人所伴。
正如上文所言,周朝尚道,道尚求仙,杨泰于近年来,更是笃信道家方士,痴迷成仙,便日渐惰于国事,懒于朝政,以至于连自己的日常起居都包装成道家仙风模样。
杨泰自三十二岁登基,至今已有十六个年头,与历代守城之君相比,若是本本分分干完他这任期,倒也算合格,虽无开疆扩土,经世济民的雄才伟略,却也不会昏庸到断送祖宗的基业,只是近年来太过执着于求仙妄念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要是昏庸到能败掉一个国家,也是需要一定能力的。
再说殿下分列两班之人,皆是本朝文武重臣,有当朝太子,掌权亲王,左右二相,兵部户部正官主事等人。只见一人手持芴板,方面阔耳,身材中等,头戴乌纱,身着墨绿色官袍,胸前所绣图案似虎似豹,站出来拱手朗声说道:“万岁,此次鞑靼三万人寇边,两天之内便轻易越过嘉晟关,一则是由于今冬大雪较往年来的早了一些,鞑靼境内草场欠收,便起了南下打秋风的心思。另外一方面,乃是我朝边境长城日久失修,特别是嘉晟关一带,九月的一场大雨更是冲垮了数里,将武城直接暴露在了鞑靼人的铁蹄之下。”
本朝官服分为两种,绿色为文,红色为武,而这虎豹绿袍乃是文官正二品的朝服,由此可见此人身份,正是新任不足月余的兵部尚书季宽。
自高祖立国以来,因吸取了前几朝武人当政,割据一方所酿成的种种教训,便稍微有些重文轻武,从兵部尚书这一职位便可现端倪。按理说,兵部掌管军队,其主事,应由武将担当,可这季宽,虽长相粗犷,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
季宽一口气说完此番话,顿了顿,稍稍抬头往上瞅了一眼仍然端坐龙台之上的皇帝杨泰,再顺势扫了一眼身旁众人的表情,接着说道:“当下只有尽早抽调兵力北上支援,以防事态进一步恶化,而远水又解不了近渴,就近只有左右两卫和禁军可调,但禁军负责拱卫宫城,不可轻动……”
说到此处,季宽再次停下,眼角不经意间扫到一旁的太子和左相严郴。
“微臣的意思是可从左武卫中抽调人马,以晟王殿下为主帅,亲赴武城。一来晟王本就在军伍中多年,掌兵带军经验丰富,军中将领也对殿下多为信服,况且六年前鞑靼人犯边,也是由晟王殿下所平定。二者,殿下如今以亲王之身赴边剿寇,亦能鼓舞我军民士气。”
季宽口中所言晟王,名曰杨牧,乃是杨泰第五子,此刻也立在班中。相对于其他皇子,杨牧的履历略有不同,因从小喜好兵法战阵,所以在行伍中历练多年,要说杨泰的儿子中最能带兵的,也就杨牧了。而且天启十年鞑靼人南下,同样走的嘉晟关,当时便是杨牧以弱冠之龄统兵将其挡在了关外,也正因如此,才得以加封亲王,而其封号中的“晟”字,便是由此而来。虽说当时年幼的杨牧只是挂个主帅的虚名,但试想,一位养尊处优的皇子在战争之时能亲赴前线,这份勇气便不可小觑。
在听到季宽所奏之后,杨牧仍是不动声色,本就挺拔的脊梁站得更加笔直,行伍多年,早就锻炼得他较常人魁梧一些。其他亲王面圣,皆是五彩蟒服,他却总是一身战甲戎装出入皇宫。一者,他本就身量健硕,配上铠甲,更显英姿,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在朝臣与父皇面前,展示出他与其他锦衣玉食的皇子龙孙之不同:他,晟王,是为江山社稷立过汗马功劳的!
季宽说罢,再次偷扫了一眼皇帝和众臣的反应,只见一旁,刚才还一脸平静的太子杨显,眼中的两道精芒,已是射在了他的身上。原因无他,京师守备,共分三路,其中禁军掌管宫廷,主要负责皇宫安危,虽只有三万,却是军中精锐,直接由皇帝节制。另外两路则分别是左右两卫,共计十万人马,负责拱卫京师,分别由都统领上官平和二皇子吴王统辖。
先说这上官平,官拜从三品武将,赐封归国大将军,乃是高祖立国之时,辅国大将军上官青阳的后人,算得上是满门忠烈,世代簪缨了,要不然杨泰也不会将自己的家门口如此放心的交给他。
至于太子杨显眼中的凌厉之色,便因为这左武卫大将军上官平,暗地里乃是他的人。说是暗地里,其实众臣也都心知肚明,因为上官平的正房冯氏,正是左相严郴夫人的外甥女,而严郴,更是太子一党的有力臂膀。说起来,朝堂之下,手握重兵的上官平还得唤上严相一声姑父。
杨显暗自咬牙忿忿,心道好个季宽季子铭,谁人不知他季宽乃是晟王杨牧的老丈人,如此明目张胆的为晟王争兵夺权不说,竟将筷子伸到了他的碗中。
听到季宽所奏,杨显本不待想好理由,便欲出班驳斥,却瞥见身后的左相严郴怀抱芴板,脸上一副不咸不淡,虽是貌似闭目假寐,却向他轻轻的摇了摇头,杨显顿时止住脚步,改而瞪了一眼一旁的季宽。
再说二皇子吴王,名曰杨焕,仍是亲王身份,此刻也同在殿上。杨焕其人张相清瘦,与其父杨泰年轻时最是相像,加之待人温文尔雅,处事老城稳重,最是得杨泰喜爱,若不是生的晚了一些,当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这个年代,重嫡轻庶,立长不立幼的思想仍占主流,所以即便是杨泰对他如何看重,也改变不了他二哥的身份。话虽这样说,但从古至今,历代君王,也并非都是长子身份,远的不说,就拿杨焕的祖父,也就是杨泰的爷爷,晏帝来讲,便非嫡亦非长,起初也只是个亲王,而上文所讲的此处皇宫旧址,诚王府,便是晏帝最初的府邸。
杨泰虽给不了杨焕太子的身份,但在荣华与权利上却是给他开足了绿灯。杨焕在获封亲王后,不但免回封地,可长驻京师,就连掌管京城安危的五万右武卫,都交予吴王统辖,如此恩宠,可见一斑。
实际上如此安排,杨泰也是有意为之的。作为皇帝,他痴迷求道成仙,荒废国政,但却不等同于他要放弃权利,即使成仙,他也要成为史上第一位仙家皇帝,永享皇位。近年来,朝政之事他虽是愈加放任,可太子与左相严郴的眉来眼去,严郴与上官平的千丝万缕,这些他都一清二楚,因此他便有意放纵吴王坐大,从而在朝堂之上形成平衡之势。
由此可见,杨泰虽无帝王雄才,却深谙帝王之术,并且这种权利的游戏,无论是谁来操纵,都会上瘾。
对于季宽所奏,杨泰并未着急应允,即使身为皇帝,可以乾坤独断,他也不愿在臣子面前流露出独断专行的一面,况且这等军国大事,他是需要征询一番群臣的意见。也许坐的久了,腿脚有些发麻,他稍稍换了个姿势,并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姜茶,却并未喝,扫视了一圈殿下众臣,略带沙哑的轻声说道:“太子,朕自闭关入定以来,由尔代为监国,说说你的看法吧!”
杨泰的声音不大,并透漏出一种病态的苍老,亦或是疲惫,问完这话后,又将茶盏递给宫人,扶着龙椅斜靠着望向杨显。
“父皇,儿臣以为季大人所言甚是,当务之急是尽早调兵北上,重新夺回武城,以免事态恶化,只是……”
说到此处,杨显借着余光瞟了一眼两侧的严郴和晟王杨牧,略微拉长了声音。
“只是儿臣以为,鞑靼人虽然凶悍,却也只是北方蛮族,未开教化,区区疥癣之患而已,不足为惧,若一小乱,便遣一亲王前往,不免被蛮人所耻笑。再者,晟王弟如今已是亲王之身,前线战乱虽小,却也是刀光剑影,难免有所危险,依儿臣所见,此番平乱,遣一将军……”
不待杨显说完,便听到一阵甲胄吭啷之声,晟王杨牧已是站了出来,先是向杨泰行了一礼,而后又朝杨显拱了拱手。
“太子殿下的好意臣弟先谢过了,只是方才皇兄所言,臣弟有些不敢苟同。”
这杨牧果真是在军中锤炼日久,人不但长的魁梧,声音也似洪钟,只是军旅中待惯了,性格颇有些耿直,也不顾打断杨显之后,太子脸上的不悦,仍是自顾自的说道:“鞑靼人虽是北方蛮夷,打仗时不善战阵章法,却素以骄悍勇猛著称,犹为其草原铁骑,更是所向披靡,而武城乃我北方屏障,如今失守,恐危及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