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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左揽繁弱

万千杀气刹那间隐于无形,一双眼眸却愈发乌黑湛亮,亮得直指人心。

“你认识他?”

左钧直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弱弱道:“怎可能。”

本以为他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心中飞快编起各种理由,常胜却只是深深盯了她一会儿,没有再问。

将她放在床榻上,他拉着她的棉裤裤管儿,用力一撕,嗤啦一声开到膝盖,露出雪白的棉絮和小腿来,夜色下似乎是散着莹莹的光。

左钧直大怒:“本来洗洗补补还可以穿!”

常胜捻亮了灯,移到近前,一点一点剥去她后腿上被血粘住的棉布,头也不抬,道:“给你买新的。”

左钧直嗤道:“常大人真有钱。”

常胜瞟了她一眼,“你才是大人,你六品,卑职没品。”

他说得一本正经,却逗得左钧直吃吃笑开。他出去采水,左钧直望着他清萧挺秀如雪中竹的背影,又想起刘徽。自上一次见过他后,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她也拐弯抹角问过常胜,常胜只晓得他有段时间在北境,后来又不知去向。

这老仆来杀她,刘徽到底知不知道?抑或,根本就是刘徽派来的……

刘徽知道自己在为明严造佛郎机火炮了么?

他若是知道,定会恨她。

可是她怎能去向他解释,这批大炮只会用于威慑,倘是明严真拿了它们去屠杀关外军民,她稍稍动些手脚,便能让它们变成一堆无用的破铜烂铁?

她到底是天朝子民。她不能见到北齐的铁蹄再一次踏破好不容易弥合起来的疆域,然后又是百余年的战火不熄。

可她也万万见不得刘徽受到半点的伤害。

天知道她夹在中间有几多苦楚。

腿上的伤仍是疼得钻心,却让她愈发清醒,苦涩滋味在心头泛滥成潮。

她是自作自受。

常胜端进来一大铜盆的雪,放在炉上,不一会儿便沸腾了。

左钧直望着窗外幽蓝的天,强打精神笑道:“煮雪问茶味,当风看雁行。真是好韵致。”

常胜置若罔闻,往热水里又沃了些雪,试了水温,扯了干净巾子并盆端了过来。

左钧直看着他凉凉的眉眼儿,仍是极秀美,却换了迫人的气势。不由得叹道:“当初让你扮这模样儿你只说不会了,今个儿怎的又这样来压我?”

他瞪了她一眼:“翻过去!”

她这个伤处不大好弄。伤在腿肚上,自己料理着别扭。常胜给她清理,她要么得侧着,要么得趴着。她毕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别的男子面前,这两个姿势都令她觉得万分不自在。

可他倒是说得轻巧。反正吃亏的又不是他……

左钧直一拍床铺,怒道:“蹬鼻子上脸了你!”

常胜不同她一般见识,行胜于言,伸手握住她的小腿稍稍抬起。左钧直大窘,忙叫道:“我翻,我翻!”

他手握处忽生炽烫,令她心跳面热。当年在南洋,常年炎热,当地女子习惯着短裙,她也于是觉得露个小腿没什么。可这样被拿着,她还是觉得羞不可抑。

趴在厚厚被褥上,拧过半截身子回头看他。

唉,真漂亮。

墨笔描过一般的眉锋,修长过眼。鼻梁挺直,唇角紧抿。麻衣相法中说这种模样的人大多性子倔硬刚强,与这小子还真是相合……再长大些,不知要祸害多少怀春少女呢……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手下极轻。温热软巾蘸去干涸的血迹,清理创口时更是细致柔和。左钧直竟不觉得疼。上了清清凉凉的金创药,又用白纱敷住,缠上绷带。他缠得不轻不重,力道和松紧正好,倒像是熟能生巧。想想他身为翊卫,修习得如今上乘功夫定是付出了不少血汗……左钧直看得出神,冷不防常胜抬头道:“姐姐发什么呆呢?”

左钧直脸上红了一红,期期艾艾道:“我……我在想,你将来会娶个怎样的老婆。”

“你这样的。”

“!”

左钧直热血冲脑,他说得这般自然而且不假思索,收拾起药匣和水盆就走一边儿去了,独留着她闷在床上纠结。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她这样的……她?还是别的像她的女人?……呸呸呸,她瞎想些什么,这不是自作多情么!转而又想,常胜除了有时候太无赖了些,还真是个宜家宜室万里挑一的好孩子啊。虽然是个小翊卫,可她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竟是觉得京中的那些个大小姐们都配不上他……一想到将来他会娶个骄横跋扈的大家闺秀或者温柔似水的小家碧玉,她都觉得万分的受不了。那时候他定是宠别人去了,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黏着她……这般想着,竟然觉得难过又怅惘……她胡思乱想,千思万绪,脑子里渐渐糊成一锅乱浆,迷迷蒙蒙就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这样儿的天底下自然就一个,还能有谁……”然而她这一夜折腾,费心费神,也没听太真切,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第一批佛郎机火炮一共造了三十二座。

在直沽,左钧直亲眼见到了内库的神秘和强大。她亦是愈发觉得,云中君是个异人。

据内库的人说,如今的内库,已经和当年的北极会堂所营事业大大不同,皆是因为云中君在二十多年前,将北极会堂旗下的丝织、茶叶、瓷器、器具、马场……等诸多商行店铺一家不留地卖了出去,所得银钱,全数赞作女帝军资。

而如今,内库悄无声息隐匿于国库之后,掌握着数个当年留存下来、与国家命脉息息相关的行业:军火、军械、矿冶、车船建造、水陆运输等等。

地理志记载,直沽本是一片巨大无垠的荒郊滩涂。因为土地贫瘠多盐,鸟兽不至,寸草不生,方圆百里几无人烟。

左钧直去时,却见到漠漠平原之上,苍茫风烟之间,巍巍然矗立着一座偌大城池,守军林立,固若金汤。

城中俱是座座高大工厂。

乌金般的煤炭、矿石自水关一船船地运入,直达炼炉,倾斜如洪。炉中大火暴烈、火色通红,焰高数丈,夜夜不熄。左钧直站在几丈之外,仍觉得炎焰袭人,不可直视。而另一端,熔化的矿液缓缓流入铁渠,火山熔岩一般赤红,偶有飞虫迎光扑来,半空中即化作焦炭齑粉。

一个炉场中,光司炉的就有二三百余人,掘铁、烧炭的又各有三百余人,一个个打着赤膊,身材精壮如牛,烈焰之侧挥汗如雨。左钧直从没见过这般巨大的工厂,只觉得大开眼界,惊叹不已。马西泰亦是大为感慨,说本以为天朝冶炼之术不如西洋,没想到内库已有如此水准。

左钧直道:“其实在百余年前,天朝人炼铁,并不得其道。人皆信铁于五行属水,名曰黑金,乃太阴之精所成,其神乃女子。传说有一个姓林的妇人,丈夫欠了官铁,便投身炉中,以出多铁。所以早先炼铁者往往于炉中投入女囚,现在虽早已不行此残暴之事,但开炉时仍要祭祀涌铁夫人。”

马西泰咋舌道:“你们天朝,真是奇葩。”

大炮大功告成之日,明严到了直沽,亲自察看佛郎机火炮之威力。

造炮一事,全由内库军火司操持,自始自终,不曾让朝中其他官员知晓。明严这次来,除了林玖和随身翊卫,也并未带其他人。大炮演示发射时,左钧直瞧见常胜随在明严身侧,不由得开心。一别两三个月不见,竟是十分地想念他。大约是因为暗卫转为明卫的缘故,穿着打扮虽不张扬,却都透着皇家贵气,愈发衬得他明润若玉,风姿秀朗。常胜趁众人不注意时,向她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儿,逗得她掩口而笑。

佛郎机火炮威力果然不凡。单炮净重千余斤,炮分母子,声出如雷,势大力沉,所击之城墙、战车、掩体,无不粉身碎骨。每一母炮之中,备有十数个子炮,每子炮中五百枚铅弹,接连发射,轮流替换,加之西洋的瞄准镜,一门佛郎机大炮抵得上百门老式火炮。装备于关隘垛口,虽千军万马难以靠近。

这一场演习十分圆满,马西泰、左钧直、内库工匠、冶炼工人等所有相关人等俱得重赏。近一年心血所聚,终告大成。左钧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舒坦。

夜中,明严驻歇于城中行宫,预备次日返京,恩准左钧直、马西泰乘坐御船一同返回。

这一夜左钧直兴奋不已,打点完行装已是亥时,却还是辗转难眠。

折腾了半晌,将将入睡时,忽听见外面一声声迭起的呼喝:“——行宫起火!——有刺客!”

左钧直心中咯噔一声,披衣而起,只见窗外行宫方向,果然火光大起,映红了半边天空。待出门去看,门口竟有黑衣翊卫守候!翊卫拦着左钧直道:“指挥使有命,左大人乃军机要害之人,不得出门一步,以免遭遇不测!”

左钧直闻见那噼啪爆裂之声愈来愈大,火焰一突突直冲苍穹,不由得急道:“是怎么回事?皇上是否安好?”

翊卫道:“左大人放心,皇上身边自有林指挥使和括羽大人护驾,城中守军也已调度而来,不会有大事。”

左钧直听他这般说,才稍稍放心了些。又想到原来括羽也来了,却不知是哪一位,自己全在看常胜了,竟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声名赫赫的——括羽大人。

可这行刺的又是谁?莫不是刘徽……左钧直心中烦乱,在房中走来走去,再也无法入眠。

高墙之外一街的军靴声乱,刀剑铿锵,惊破岑寂夜色。天边残月也似受了惊吓,隐入薄纱般的流云里。

忽听得轰然一声震天炮响,闪电一般照亮黑沉夜空,左钧直鼓膜发疼,下意识地堵住耳朵。然而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响,窗棂都被振下蓬蓬的灰尘来。天边遽闪的雪亮明光,天崩地裂一般令左钧直心惊胆寒。

然而令她更是心悸的是,这爆炸声,一共是三十二下。

“火炮被毁了!”

“全被炸了!”

“快去炮场救人!”

街道上的步伐一下子凌乱无章起来,初时俱是奔向行宫,这时仿佛四面楚歌,令人失却了方向。

左钧直心底忽的冰凉,却不是因为一载心血毁于一旦。

声东击西,刺杀皇帝,实际是要引开注意,再毁三十二门佛郎机火炮。

是北齐人无疑。

恐怕真的是刘徽来了。

现下城中一片混乱,他势必会趁此时机去刺杀明严啊,只怕他现在,已经在行宫中与括羽和翊卫等激战起来了……还有常胜……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铁锅中的鱼片,翻来覆去两边儿地烫油煎炸,透心儿地焦脆。

呼啸的夜风中带了盐粒,风沙般硌脸。天地苍茫,仿佛混沌初生。

相比于南宫门的守卫重重,火把如海,北宫门竟是空无一人,静寂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万千发丝在夜风中飘舞扬卷,紫色袍带猎猎飞展,妖冶面容似笑又非笑,似夜色中的一抹诡异幽昙。

“刘郎啊刘郎,早知北门是这个样子,你怎的要让我去南门放火?”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箭似流星,迎面袭来,女献侧头避过,仍被箭尾雕翎在面颊擦出细细一道血痕。

女献男生女相,最是惜容,抚面大怒,尖声叫道:“臭小子,当时受我一掌,怎的还没死!”

北宫门高墙之上,迎风立着一名黑衣少年。臂护革拾,指载棘抉,弓开满月,弦满白羽,一双锐目夜色中熠熠闪光。

但闻霹雳一声弦惊,密矢如雨,大网一般罩向女献。女献咒骂一声,手中细长银刃旋起一片白光,将飞箭纷纷削落在地。谁知那少年竟留有一支后箭在弦,女献银刃稍露一隙,那箭便势如闪电,直直插入女献左目!

女献大叫一声,向后倒去,被后面疾来一人飞身接住,运力向后一抛:“走!”

女献忍痛叫道:“这小子就是括羽,箭法极好,你小心些!”咬着牙挥刃斩断箭杆,起纵间已然消失不见。

箭法高超之人,大多目力超常。来人虽然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戾气森然的眼睛,月色角灯之下,括羽一眼瞥见那人数根手指根部肤色似乎偏浅。一念倏转,箭偏半寸,激飞而出。

箭镝丽锥棱分三刃,锋利无双,奇快无比。棱刃紧擦来人鬓角而过,面巾飘落,目泛桃花,万千风流,果然是刘徽。

括羽微怔,刘徽已经掠上宫墙,剑转寒锋,剑气如虹。括羽疾疾后退,收弓于背,双臂一振,两柄利刃握于手中。短兵相接,火花四溅,虎啸龙吟。括羽被震得虎口发麻,滑出三步之外,足下狭窄青砖被刻出深深印痕。长剑水色空明,寒光反射在括羽脸上,相映生色。括羽双刃死死卡住距离脖颈只有三寸的剑刃,足出凌厉,和刘徽一斗便是百十个回合。

行宫宫墙不似皇宫那么厚,墙宽仅容一人。墙外是护宫河渠,墙内便是丈余的铁蒺藜,一扎上必是浑身穿孔,非血肉模糊不得脱身。

刘徽几番欲脱身入宫,却被括羽死死拖住。目中凶光乍现,撤剑变掌,影幻千叠,难分虚实。瞅见括羽步法现出一个破绽,发足猛扫,将括羽踢落墙内。那知括羽极顽强,手中一柄利刃扎入墙壁,竟又借力翻身而起!刘徽挺剑再刺,透肩而过。括羽目中骤现痛色,却仍是一声未哼,拦腰死死抱住刘徽,同他齐齐翻落入护宫河中。

虽已是夏始春余,深夜河水仍是凉得激人。刘徽一入水中,便觉得一股力量将他死死下拽,心中大叫不妙。

他虽会水,到底是北地人,水性哪里比得过自小在南越水乡长大的括羽!

方一呛水之际,便觉得长剑脱了手,他循着括羽施力的方向运掌而去,对方却如泥鳅一般,半点沾不上,反而还被顺着水流不知道被拖出了多远去,入了漆黑一片的地底水道。

然而括羽竟似没打算溺死他,每泅过一段,便放他出水面透一口气。如此反复,刘徽心中恼恨焦急,无奈在幽暗湍流中,一身本事半点施展不开,只算计着重见天日时置括羽于死地。

忽的眼前有稀薄光亮,但听见“轧轧”之声,身后被括羽一推,穿过了一道闸门。刘徽甫得自由,猛然反扑,身前却被一道铁闸门拦住。隔着栅栏,见到括羽立在激流之中。回头一看,外面竟已是直沽城外,雾色漠漠,大河滔滔。

原来这竟是一道水关。

想来四面城门均已戍卫重兵,他修为再高,也是瓮中之鳖。不走这水关,他定是无法全身而退。思及此处,刘徽不由得狠一咬牙。

括羽手一扬,他的长剑穿过铁栅飞了出来。刘徽伸手接住,冷冷道:“为何不杀我?”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

“今日不杀,他日必悔。”

“只要我在一日,你休想靠近皇上一步。”

刘徽不再言语,返身便走。却听括羽在闸门之后道:“我不知你是什么人,但姐姐待你那般好,你为何要派人杀她?”

刘徽一怔,道:“我从未派过什么人杀她。”

鲜血从括羽身上无声息地淌落下来,在暗河水中瞬间化开,不见丝毫殷红。那一身的苍黑绰影,不沾半点水滴,却也不透半点血色。他定定看了刘徽一会儿,回身潜入水中,逆流而上。

行宫之中,排排明烛照亮整个宫室。宽大的桌案上,明严的一副山海营防图将将绘毕。

案前,括羽黑发微湿,单膝跪地。

“何人行刺?”

“禀陛下,乃是女献。被臣射瞎一眼后遁逃。臣恐陛下有危,便未久追。”

“受伤了?”

“小伤,无碍。”

明严换了朱笔,一一点上要害营寨,眉头微锁,语气中颇有不满:“两次败在同一个人手里,你从不会如此。”

括羽低头垂目:“是臣大意了。臣自会思过七日。”

“下去吧。北齐蛮子竟然不惜派出死士以身毁炮,在朕的意料之外。东北战期将至,传信让叶轻严加防备。”

三十二门佛郎机大炮一夜之间化作碎片。

六名工匠横死,其中有三名,恰是同左钧直和马西泰一同研制火炮之人。

若非左钧直和马西泰因为要离开直沽返京,住在行宫之外的兵驿中,恐怕也难逃一劫。

左钧直后来去看了炮场,险些吐出来。

一地的残肢碎肉,僵硬的断手、浑浊的眼球、挂在场边的肚肠……黑的铁,红的血,凝固成千古悲凉的惨烈。

战火未起,已经残酷至此。

为何……

为何是如此结果……

已经分不清谁对谁错,谁是谁非了。

谁辩得清这个问题,那定是千秋圣人。

御船循河北上,两岸崇山峻岭壮美雄浑,巍然亘古。

乾坤辽阔,载星载月,这一个时代何其峥嵘?这一片江山何其多娇?这一片土地千古豪杰逐鹿,这一片土地掩埋万具白骨。

日升月沉,大江洪流万世不废,多少身与名,却湮没在历史的风尘里。

内库认定此一事定有内奸,全力彻查,却始终无果。

一路回京,虽是同船,左钧直却再没见到明严、括羽,甚至常胜。她听说那夜女献来刺,虽未得手,却也令括羽身受轻伤。除此之外,她没有听到别人的消息,当然,更没有刘徽的。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左钧直略略松了口气,然而甫一抵京,便收到了北地的战报。

女真、北齐联军连克锦州、宁远等辽东停战带边城,压近山海关。

果然还是开战了。

想来北齐和女真对佛郎机火炮确有忌惮之心,毁了火炮之后,唯恐天军又速速造出新炮来,便索性先下手为强。

于是左钧直,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提入兵部、却近一年不曾入过兵部衙门的职方司主事,一回京便一头陷入了兵部的文山牍海之中,又是一连两三个月没有休息之日。

不仅仅是她,兵部的所有人,打起仗来的日子,都不好过。

不过这般忙碌起来,却有一样好事。她已是十七岁,女子所应有的一切,她俱都有了,虽着宽衣博带、总以高竖领子遮住脖颈,但若是细细观察,终究还是女相。谁若是看不出来,那当真是傻子了。其实在造佛郎机炮的那一年里,身边每日相处之人如马西泰、内库工匠,皆知她是女子。但西洋人不似天朝人注重男女之别,内库工匠又都是淳朴实在之人,所以俱帮她守着这个秘密。现在入了兵部,边事吃紧,兵部人又大多是行伍出身,豪爽大气,倒也没有谁来细究她是男是女这档子破事儿。

她所司的本是四夷归化、关禁海禁之事。藩客入朝,所在之地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等诸事经地方官或者礼部主客司职员盘问之后,皆需报归她职方司备案,随时把握四夷番国国情国土信息。似这一次女真和北齐入侵,她便得正正经经向内阁呈递两份关于建州女真和北齐两国详细完备的国情咨文。这事儿可苦了她。

她不懂女真文字,便少不得向四夷馆女真馆求助。而她之前对这一族一国的了解,也仅限于书籍文字,不得已之下,只得向兵部年长之人求教,连爹爹也没少被她烦过。

后来段昶给了她一把钥匙,打开了文渊阁的一个藏书密室,发现其中竟然全都是北齐之书。而当年父亲尽力保存下来的一批书籍,竟没有被焚毁,而是被掠走之后锁在了里面!

左钧直满腹疑惑,却无暇去细想。如饥似渴地挑灯夜读,各方印证,那两篇数十万字的咨文写毕,已是七月之末。

北方虽然全线开战,却未影响到京中百姓的生活。或许是对天军的信任,也或许是及时行乐的哲学,更或许是因为三个月来长城防线仍未曾被突破过,坊间虽然时时处处可以听闻对战局的关心,却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慌。八月中秋的夜市,亦不曾比往常冷淡些。反而放河灯的人更多了许多,向边疆将士遥寄相思和祈福。

左钧直吃罢中秋夜的团圆饭,翛翛劝她一起出去走走,她却怀着些心事,不想去凑街上的热闹,便回了屋。长生颇为失落,站起来呜呜叫着愣是让她抱了抱,才一步三回头地同爹爹和翛翛上了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是,人呢?

眼睛忽然被蒙住。

大约是之前几次历险,她变得极其警觉敏感,被吓得惊叫了一身,一回头便撞上了身后人的下巴。

看清了那春阳般的笑意,她又哭又笑地挥拳砸了上去:“吓死我了常胜!”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要仰起头来看他了。“这几个月,你又跑哪里去了?”

常胜嘻嘻笑了下,“这不是又回来了嘛。姐姐,闭眼,张嘴。”

左钧直笑了,如他所言。

丝缎般柔滑的甜在口中化开,齿颊生香。

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莲蓉月饼。一下子把她此前吃过的所有月饼都给比了下去。

左钧直看着他手掌中贝壳大的小巧福字月饼,玲珑可爱,不由得心生喜爱。接过来细细端详了一番,问道:“这是南越人做的吧?郢京的糕点师傅可做不出这么好吃的月饼!”

常胜点点头,笑嘻嘻道:“是呀,姐姐喜欢吃,以后每年都给你带。”

左钧直禁不住常胜的软缠硬磨,终于答应同他一起去放灯逛街市。

中秋夜虽不似元宵有繁华灯市,可是诸酒楼俱卖新酒,贵人民家俱争相占楼赏月,嬉游达旦。桂子十里飘香,笙歌百里相传,浮翠河上烛光点点,美好无比。左钧直心中本有些“冷露无声湿桂花”凄清,可是常胜给她唱了首“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的歌谣后,她便笑得难以自已。她问常胜怎的会唱这首南越白话语的歌儿,他只道是小时候一个叔叔教的。

原来常胜要去放灯,是为了给叶轻祈祷平安。左钧直也甚敬重叶轻,便同他买了好些莲灯,又买了藻彩精致的月光马儿,一并在浮翠河边对着月亮祭了。

人声漫漫,灯火重彩。放完河灯,忽听见一个少女莺歌般的声音:“常胜!别跑!”

左钧直循声望去,只见身着鹅黄裙子的绝色少女急急奔来,握住常胜双手,仰起头撅着嘴儿半是生气半是撒娇道:“你又骗我!让我逮着了,你看怎么办吧!”

是鸾郡主,她身后还紧随着几个青年男子,左钧直识得是林玖、莫飞飞、左杭三个,还有几个不认识的。

可是鸾郡主怎的会同常胜这般亲昵?浮翠河轻波盈彩,明灭灯火映亮了鸾郡主和常胜的侧脸,真真是人间龙凤,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

左钧直忽的一阵气苦,眼看着常胜试着抽手却被鸾郡主愈发抓得紧了,无奈目光转投过来,她转身便隐入了河边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横竖她也不过一个路人的模样和打扮罢了。更何况,她也不想被左杭看到。

一路走回去,左钧直心中堵得发慌。

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起,却是突如其来,令她全无招架之力。

她忽然觉得对常胜自己的生活知之甚少,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翊卫,竟能得到鸾郡主的青眼相待。回头一想,她和常胜在文渊阁重逢的那夜,他可不就是随鸾郡主出宫去了韩奉府上,他那身小太监的打扮,便是鸾郡主让他扮的。也是,他模样生得俊俏,功夫又好,皇帝身边都是他亲随左右,鸾郡主又怎会不注意到他。

鸾郡主约莫是要许给括羽的,或许常胜只是他青梅竹马的一个玩伴吧。

可是她连看到鸾郡主同常胜亲熟,都觉得无法容忍。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常胜的独占之欲,已经强烈到了这种程度,倒像是……

心中愈发烦乱起来。随手折下路旁几朵花儿,揉碎在手里,不料却被花茎上的木刺扎了手。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还遭打头风啊……

借着街角灯光拔出木刺,还带出些血肉,疼得她迸了眼泪。正在挤血,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拿住她的手指,“怎么了姐姐?”

看见常胜,她心中又觉郁然烦闷,顾不得指头上还在淌血,用力挣开,冷漠道:“你还回来找我作甚?”

常胜愣了愣,道:“鸾郡主和林玖他们出来玩,关我什么事?姐姐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自然是要回来找姐姐。”

左钧直压着指上伤口,“我有什么好找的。又不漂亮,又没权势,还稀里糊涂地做着官儿,也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下场……”她愈说愈是心酸,眼圈儿倒红了。

常胜不理她,从袖袋中摸出个金创药的小瓶子,强拽着她的手给她涂了药。

他低垂的眉目清朗明秀,拂在她手上的温热气息竟让她觉得心慌意乱。涂完药,她急急抽回手,道:“常胜,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的好。”

常胜愕然:“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左钧直道:“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会嫁人,你将来也要娶妻,我们这样姐姐弟弟的,不成体统。”

常胜急道:“有什么不成体统?像之前那样,有什么不好?我哪里做得不对,让姐姐生气了?”

“我……”左钧直说不出话来。难道她能说,是你太好了,我怕我会溺进去,再也出不来?

她惶恐不安,她相信的是一心一意,心无旁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明明爱的是刘徽,可是刘徽的消失、为未来的茫然,让她的坚持如此的虚弱,风雨飘摇,而常胜,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入了她的心底。这种初萌的、陌生的感觉令她如此害怕,又觉得自己可耻。这是对刘徽的背叛,对自己的背叛,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一路上这般纠纠缠缠,到最后,左钧直竟是落荒而逃。

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后来常胜来找她,她一概避而不见。知道家中躲不过,便索性当了兵部为家。便如当年在四夷馆一般,申请了公署中的一间单房住着。横竖兵部乃军机重地,有重兵把守,常胜也不能轻易闯入。日以继夜地埋首在兵部公务和译字温书之中,以求心底清明宁静。

再后来,常胜托人给她送了封信,写道:姐姐你回家吧,我再不去找你了便是。

字迹清峻,一如其人。纵是数月不见,这短短一句话,仍是让她心潮翻涌难平。

后面的数月,刘徽仍然是没有消息,却从柳三生那里得到消息,繁楼和三绝书局等他在郢京的店铺,都暗中转手,卖与了旁人。

刘徽是要退出郢京了。

没了繁楼,没了三绝书局,他还会回来么?

有失意必有得意处。左钧直那两篇咨文,本就得了内阁激赏。后面在兵部又是如此刻苦辛勤,更是极得萧从戎赏识。不出半年,便升作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擢升之快,令兵部其他人纷纷瞩目。她却是愈发的低调小心、寡言少语,唯恐被识出女身。好在她这职方司,本就涉及夷务机密,需要人守口如瓶,她这谨慎,反被视为守职尽责。

东北陷入了拉锯战。战争在长城几大入口处全线拉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寸土必争,各有伤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到了年尾,交趾爆发内乱,南越边境亦受到侵扰。因左钧直精通交趾语言,又先后在四夷馆和兵部任职,内阁本是打算让她去趟南越与交趾交涉。然而后来听说括羽请命回了南越,探亲的同时单枪匹马去交趾军队的营寨外晃了一圈,用当年罗晋大将军特制的鸣镝一箭射断了他们的帅旗。罗晋当年威震一方,交趾军闻见鸣镝厉啸,如惊弓之鸟,一夕之间退兵三十里,未敢再犯边界。左钧直轻轻一叹,这个年能得以在郢京安安稳稳地过,也算是托了括羽的福。

但常胜真就再没出现过。

冬去春来,一晃九九去尽,冰开雪融。

兵部衙门的大院儿里草长莺飞。一日下值后红霞满天,左钧直出得衙门,转过街角离开了兵部守卫的视线,眼前忽的现出一张许久不见的脸。

那个精明干练的青年笑着说:刘爷想见你,在他府上。

春风拂面不寒,她眼前有些模糊。

一年又一年,花谢了又开,雁来了又去,她从十五岁等到十八岁,终于等得他一句:我想见你。

府门半掩。门上铜环绿锈斑驳,不知多久没有人住过。

将进又怯。

三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如今二人已是仇雠。

她眼神微黯,按着胸前的那枚香包,跨过了高高门槛,掩上了大门。

绕过影壁,院庭中是大片的撒金碧桃,花开烂漫,纷纷簇簇如雪堆栈。繁花叠瓣之间,往往又有一抹娇红,好似美人微醺,玉面上晕起的轻柔酡色。

春风过处,落英缤纷,零落几瓣,软软落在花树下伏醉在石桌上的男子肩头。

石桌下散倒着好几个空酒坛。桃花酒的醇意弥漫在春风里,不似花香,更胜花香。

一步步,缓缓走近,近到那人的发、那人的眉、那人的唇都在眼前。

他的闭着的眼梢微微翘起,带着浅浅红晕,似那碧桃花瓣的一抹醉意,未睁眼已令人心荡意牵。

眉心却是紧锁。

左钧直恍然看着,竟似有一只手将心尖狠揪了一把,疼得浑身一抖。颤巍巍伸出手去,指尖抚上紧皱眉头的一刹,他遽然睁开眼。

眼中的煞气一闪而隐,却还是仿佛一把无形的手,推得左钧直后退了两步。

“钧直——”

他含混不清地喊了声,一手撑着青石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手按上额际,似是酒后头疼。

左钧直有些不知所措。刘徽眼神茫然,带着几分迷惘看着她,仿佛在极力思索她在这里的原委。他向她走了两步,又带翻了几个酒坛子,被绊得一个踉跄。玉山倾颓,左钧直险险扶住,却被他身躯的重量压得向后仰去。

“刘爷你——”

腰背被勾住拉正回来。刘徽微晃着稳了稳身子,两注春水泛起迢迢烟波,牵唇笑道:“我想起来了——”自怀中摸出一沓纸,其中一份,左钧直识得正是六年前他威逼利诱之下让她立下的契书。泛黄的纸张在他掌中揉皱,化作齑粉。他轻一抬手,那纸沫便似雪花般飞扬开去。

左钧直望着那一份六年的羁绊在浩渺天地间消逝不见,一缕心魂也渐渐涣散,涣散。

她过去有多恨那一纸契书,后来便有多感激那一纸契书。只是今日一切烟消云散,原来不过水月镜花,如梦亦如电。

他又拿起第二份来,仍是一纸契书,只是墨色犹鲜,却是新拟。

“从今之后,三绝书局,是你的了。”

左钧直身子僵了一下,嘴角现出浅浅笑意来,黄连般苦辛,“刘爷都走了,我要这三绝书局有何用?”

三绝书局,三绝书局。缘起于三绝,尽于三绝。

刘徽曾问她,别人都爱猜这三绝是哪三绝,你可知道?

她撇撇嘴:哪三绝都不是,分明是“韦编三绝”的三绝。

刘徽拊掌大笑:知我心者,唯钧直也。

她写好了《嘲哳曲》付梓时,刘徽找她要“癫语生”三个字的印章,她才想起根本忘了准备。找书坊的厨子要了个干萝卜和一把牛耳尖刀,当场刻了一个。看得书坊中人个个瞠目结舌。

刘徽拿着那萝卜章掂量了一番,若有所思道:“这本事倒是不错。进出关卡,倒换文牒,省了许多事儿。”

她擦着手,点头认真道:“是很有用啊,我自己刻了个牌子,混进左府的藏书阁里看了许久的书。”

刘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这等人说说也便罢了……你爹善治印,天下文生慕之,你却用来做鸡鸣狗盗之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往事历历,鸿爪雪泥。既在心上,如何相忘。

只是今夕何夕,君已陌路了。

后退了两步,左钧直仓皇而去。

碧桃花枝枝枝擦过她的衣衫,粉雪花瓣零落如雨。

刘爷?

左钧直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身子又被他翻过来,紧紧压在他胸前,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他低下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如此的近,近得她口鼻之间俱是他一身的酒香桃花香,令她几乎要醉得失了心神。想要推开他,却又着了魔一般望他抱得更紧。

他果然就抱得更紧了些,喃喃道:“就再等一等……我带你走得远远的……钧直……嫁给我好不好?……”

他语声含糊而急促,可最后一句左钧直听得清清楚楚,脑中轰然空白。眼睁睁地看着他似是要吻下来,心似小鹿乱撞,四肢仿佛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然而他的唇落到她嘴角时忽然定住,闭了闭眼,顺着她的颊边吻到了她的眼角,又至额边。

左钧直心头一阵阵憷动,细长指尖紧紧攥着他的襟前,骨节泛出象牙白色。张了张嘴,方颤颤问道:“刘爷,你可是真心?”

他未言语,只握了她手,贴上他的左胸之前。又将她抱得更紧,仿佛一放手,她便要离去一般。

“我听库部说……你给天军捐了百万银钱的冬衣……你不是要复仇么?我却不懂……”

他的身躯微僵,抚着她柔白秀靥,避过了她的眼,滞涩说道:“……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许多……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

左钧直垂下头,将脸颊靠上他温热掌心,闭了眼放松身躯依上他,轻嗅他衣上花香。

一庭静谧,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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