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修以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苏毓菀。是他听错了吗?王妃说什么?让主子入宫去?怎么去?主子现在躺在床上,昏迷未醒,难不成要抬着去?
“没听见我的话吗?陛下有旨,宣王爷即刻入宫。再耽搁下去,难道要你家主子背负‘抗旨不尊’的罪名不成?”
“可是……可主子他……”
“起不来是吧?”苏毓菀代替他把话说完。眉角微微晕开一丝浅笑,淡然中却透出一丝丝让人毛骨悚然的危险。“你难道不会想办法?现在是陛下有令,咱们不可不从。”
狄修见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一时间更有些不知所谓。王妃这……究竟是何用意?
不过,心中费解归费解,他却并没有质疑女主子的这个决定。在他看来,女主子既然如此决定,就一定有她的用意。
结果就是,容璟是被‘抬’着入宫的!
负责抬人的两名护卫一将人放在大殿之上,梁帝,连同站在梁帝身旁的容华都不由得微微怔愕。
“这是何意?”
闻得梁帝不悦的一声斥问,苏毓菀盈盈走上前,跪地行以大礼,随即不紧不慢地徐徐说道:“回禀陛下,王爷在与司马雷对战中身负重伤。太医给诊治过了,说王爷失血过多、伤势严重,很可能……”她欲言又止,相信梁帝也明白她未说的话是什么。
“既如此,不在府中将养着,入宫来做什么?”梁帝又问,对他们把人‘抬’进宫的做法很是费解。
闻言,苏毓菀眸光轻闪,似有些诧异,“前来传旨的公公说这是陛下的旨意,不可不从。还说,王爷今日若是不来,即为抗旨不尊,是要被降罪的。臣妾实在无法,只好如此。”
“荒唐!”梁帝闻之震怒,“是谁传的旨?”
在他身旁的太监首领想了想,立刻回道:“回陛下,是小金子。要不要把他传来问话?”
“问什么问?事情这不明摆着吗?他办事不力,打五十板子,送去慎刑司服苦役。”
“是,奴才即刻去办!”
‘解决’了办事不力的太监,梁帝重又把目光放回大殿上躺着的人,眸中闪动着不忍:“他伤得很重?”
“回陛下,沈太医说他今日醒不来,将会有生命危险。”虽然她从不觉得玉衍会就这么离开她,也不相信区区伤痛就可轻易将他击倒。不过太医有言在先,而她也只是复述太医的话罢了,绝无半点夸张之意。总要让皇帝知道知道玉衍伤得有多重,接下来的‘戏’才唱得下去。
“伤得如此之重还折腾什么?来人,快把他送去后殿,把太医通通召进来。传朕的旨意,叫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给朕治好。否则,提头来见!”
容华微微一怔,看了看梁帝面容上明显有所松动的神色,又看了眼殿上莹然而立的女子,嘴角缓缓蔓延出一抹笑容。只那笑容落在眼里,莫名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很快,容璟被抬了下去。
苏毓菀没有跟过去,而是留在了殿上。显然,她有话要说。
“陛下可否屏退左右?臣妾有话要说。”
说出这话的她,不可谓不放肆。放眼大殿之上,除了梁帝与她,就只有一个容华。对方又是太子,堂堂储君,是权位仅次于皇帝的人。可是此时,她却要求其避嫌退去,真真是‘胆大妄为’。
“苏侧妃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本宫说的?”容华唇边勾起的笑容好似清润月色,柔柔淡淡,清雅无害。
苏毓菀眼底闪过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的确不能当着太子殿下说,望殿下见谅。”
见身旁的容华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不得已,梁帝只好开口,“子衿,你代朕去瞧一瞧玉衍那边的情形。督促太医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务必治好玉衍的伤。”
这样一来,容华不想走也得走了。他总不能给父皇留下一个对兄弟‘漠不关心’的印象。
行至苏毓菀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目光若有似无在女子娇美的侧颜上凝视流连。最后带着浅浅的笑容,潇洒离去。看那成竹在胸的样子,仿佛苏毓菀会对皇帝说什么,他一点也不担心。
“人已经走了。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梁帝看着站在殿上纱巾遮面的女子,不知为何,总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自称姓苏,是玉衍新纳入府中的侧妃。按说,他该对这样一个人没什么印象才对。
低着头,苏毓菀没有开口,而是动作缓慢地摘去了面纱。当一张清丽脱俗的美丽面容没有任何遮掩地呈现出来,梁帝先是一愣,脸上表情瞬间转为阴暗,隐隐透出微许狰狞来。
“怎么是你……太子妃?”
这张脸,这样熟悉的眼神,可不就是前不久才与子衿大婚的苏家孤女吗?有些日子没见,怎就摇身一变又成了玉衍的侧妃?她究竟有几个身份?又为何同时与他两个儿子纠缠不清?
“此时我站在这里,想来陛下一定费解极了。”看出梁帝眼神里散出的困惑与不悦,苏毓菀索性开门见山地挑明一切:“陛下君临天下,我不敢有所隐瞒。事实上,我本就是玉衍的妻。前段时间化身成白念瑶嫁进王府,目的就是为了接近玉衍,查出他是否与我苏家灭门一案有关。”
看到梁帝的表情不停变换着,眼神幽暗而不可捉摸。苏毓菀知道,他是在暗中沉吟忖度她话的真假。毕竟,这样的‘事实’太匪夷所思了。
“既然话已说到了这份上,我也不打算再对陛下有所隐瞒。我承认自己受人蒙蔽,在此之前一直认定玉衍是害死我爹的罪魁祸首,更一度想要杀之而后快。后来,在同玉衍的相处中,我渐渐对他产生了感情,也总算查出当年我爹被诬陷送上了断头台并非他所为,而是有些人精心布置的‘局’。于是,我放下了对玉衍的偏见,也开始贪恋起了他的温柔呵护。本以为岁月自此静好,不想有人却偏偏要拆散我俩 ……”
“你口中的‘有人’莫非就是子衿?”梁帝听出了个中端倪,眉上微微挂了嗔色。编了这样的‘故事’无非就是想把子衿拉下水,好证明玉衍的清白?呵,果然是个狡猾的女子!
“我知道陛下定然不会轻易相信我的片面之词。事实上,一直以来陛下始终认定只有太子容华才是你引以为傲的好儿子。在容华和容璟之间,陛下从未做到公平二字。否则,当初也不会偏偏遣送容璟去做北兴‘质子’。”
“放肆!”梁帝怒拍扶手,眸子里隐隐涌起风雷之气。是谁给了她包天的胆子,居然敢教训他堂堂的一国之君!
苏毓菀眼里丝毫不见惧色。事情已经到了现在的地步,还可能更糟吗?
“陛下不承认没关系,权当是我浑说。那我请问陛下,当容华说我夫君与那司马烈有所勾连的时候,陛下是否信了?”
梁帝被堵的一噎,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确是信了子衿所说,认定了玉衍有不臣之心。事实上,他的这些儿子,每一个都是他忌惮的对象。实在是皇位的诱惑力太大了。
见他默然不语,苏毓菀冷冷牵起的嘴角带出几分讥诮的弧度。果然是这样吗?
“我斗胆再问陛下,今日,若是玉衍在陛下面前说太子有谋逆之心,陛下可相信?”
梁帝心里几乎立刻冒出了否定的回答。他非但不信,还会认定是玉衍意图构陷谋害太子。
“想来陛下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陛下对这两个儿子存在偏颇之心,也属人之常情。毕竟,人都有喜好,而陛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罢了,喜欢谁多一点本没什么。然,玉衍生在皇家。很多时候,他身上都背负着‘迫不得已’的无奈。恰恰是陛下心中这样的偏颇,稍有不慎,就会把他推向万劫不复……”
梁帝眼波轻闪,突然一凛,“你这是什么话?”
苏毓菀轻轻勾动嘴角,笑容里却荡着一丝莫名的哀凉,“难道不是吗?我的存在,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当初,容华为何要将我送去玉衍身边?又为何处心积虑要把害我苏家的罪名栽扣在玉衍头上?还有今日之事。玉衍已经查明,司马雷入京是为了救他被掳走的妻,郑楚楚。话到这里,陛下还不清楚吗?”
梁帝脑中嗡的一声,如是被什么狠狠一击。
倘若真是有人故意引了司马雷入京,那这件事就没这么简单了 ……
“你的话,朕听进去了,也会加以思索。不过在朕做出最后的决定之前,先要‘解决’了你才行。”
一个女子,竟然同时勾动他两个儿子的心肠,引得他们‘相互残杀’,这还得了?
“只要陛下愿意相信玉衍是清白的,愿意以一颗公正的心来判断这件事。待到这件事平息,玉衍伤势痊愈,我就离开。”
梁帝望进女子透着坚定的双眼,知道她并不只是说说而已,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女子是祸害,一定不能留在玉衍身边。否则,只会给玉衍招来更大的祸患!
她主动提出离去最好。若是她贪恋富贵荣华,不肯离去,他断然留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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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皇上没为难你吧?”
苏毓菀甫一回到王府,就被迎上前的苏沫儿追问起来。短短一个时辰,她却像过了几天那么漫长。担心得不得了,唯恐他们在宫里出了事。
苏毓菀闻言,淡淡一笑,“就算他是皇帝是天子,也总得讲理吧?放心,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真的?”苏沫儿明显不信。这么大的事情,哪儿能说解决就解决?何况,还有容华那卑鄙小人呢。只要他揪住司马雷的事情不放,皇帝必然会对师哥起疑心,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了?要不是事情解决,我和你师哥怎可能平安回来?”
对上苏毓菀促狭含笑的双眼,苏沫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是她太紧张了吧?才会变得神经兮兮。
这么说来,师哥是真的已经度过这场危机了?总算他那满身的伤没有白受,苦没有白挨……
走出暖阁,苏毓菀想去隔壁换身衣裳,却看见哥哥负手站在眼前。
听到脚步声,苏澜芓缓缓转过身来,双眸中的灼灼锋芒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到底怎么回事?”他可不像苏沫儿那么好骗,轻轻松松就被她‘骗’了过去。皇帝既然已经对玉衍起了疑心,又岂是他们可轻易蒙混过关的?
更何况……菀儿入宫,势必得暴露身份。那梁帝本就是小肚鸡肠的人。眼见着她与他两个儿子都牵扯不清,心中必然恼怒,如何还能容得下菀儿?
这次入宫,菀儿所冒的风险非常人所能想象。但她还是去了。不顾他和莫叔的劝阻,坚持入宫,只怕要为此付出代价。
知道有些事瞒不过兄长,苏毓菀幽幽地叹了口气,于唇角牵出一个无力的笑容,“这件事我现在不想说,哥哥可不可以不要问了?”她不想欺骗哥哥,也不想说了实话让哥哥跟着自己一同难过,只有选择避而不谈。
“既然你不想说,就算了。”苏澜芓深深看她一眼,神色间一片温和,“不过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是一个人。别忘了,还有我。”
苏毓菀感激地笑了笑。是啊,她还有哥哥,还有莫叔,再不是像四年前一样孤苦伶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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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
苏毓菀看着何冲,后者则重重点了下头,“是这里没错。那个蒙面人救了我和沫儿,话也没留下一句就转身离去。我见他伤势严重,一时不忍,就悄然尾随在后,亲眼看见他进了这个院子。不过奇怪的很,他没有请大夫,也没去医馆,也不知身上的伤如何了。”
“你在外面候着,我进去看看。”
留了何冲在院外把守,苏毓菀迈开步伐走了进去。
一个很普通的小宅院,估计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宜被人追查到行踪。
此时的屋子里,风烈,不,该称之为‘幽’才对,丝毫不知苏毓菀的到来。摘去面具的他,露出一张被火烧灼的残缺狰狞的脸。
他衣裳半褪,正在自行上药。在天机阁多年,自行疗伤是学到的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像他们这种人,受伤是常有的事。又因身份需要隐蔽,不能一受伤就跑去医馆。所以更多的时候都是自己给自己疗伤。
后背对着铜镜,这样他才能看清楚受伤的位置。
正要把疗伤用的金疮药抹上去,忽然,耳力极佳的他捕捉到了一丝脚步声,很浅很浅 ……
目光一凛,他疾风般闪至门前,透过细细的一条门缝朝外探看。
这一看不要紧,目光中不其然映入一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庞,完全猝不及防……幽的心跳登时加快。
然而,与心动同时出现的还有慌张。
踉跄着后退一步,转过头,刚好看见铜镜映出的自己的脸,他瞬间有如掉进了冰窖里,脸色一片铁青。
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唯一想到的就是——逃!
与此同时,门外的苏毓菀礼貌性地在门上轻敲两声。
没有回应!
她不信邪,又敲了两声。
还是没有回应!
明明何冲说他一直守在外头,两天来,始终没看见那个戴面具的人出去过。那他应该就待在屋子里没错。
难道——
以为面具人受伤严重,苏毓菀心里一慌,管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推开门直接闯了进去。
空空如也!
苏毓菀微微一怔,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的房间,这与她之前的预想截然不同。
然,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药香,却让她瞬间警觉起来。
视线左右一扫,最终定格在敞开的窗子上。想也不想,她快步走上前去,跃出了窗,循着药的气味匆匆追去。
幽受了伤,行动受阻。且他刚刚跳出窗子时牵动了身上的伤口,此时更是疼得他直冒冷汗。
可纵使这样,他也片刻不敢停搁。
他知道,影就在后面苦苦追赶。而他这张脸……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影看到他此刻这般狼狈狰狞的模样。
可是,跑着跑着,幽渐渐感觉体力不支,狂奔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呼吸变得急促,眼前的一物一景也都恍然变得模糊起来。他却仍不肯停下脚步,心中唯一的执念就是——逃。
他要逃,他必须逃!逃得远远的 ……
“堵到你了!”
忽然,来自前方的一声揶揄笑语猛然带起他心头一阵微颤。再看那抱着双手站在眼前的人,不是何冲又是谁?
要说这何冲,武功未必比幽强,但轻功绝对是占上风的。也是他机灵,担心苏毓菀会有危险,就悄悄跟了进去,结果刚好看见苏毓菀从窗子跳出的背影。当机立断,他选择从另一条路‘包抄’。这不,就被他堵到了!
不过话说回来,面具人为什么要跑?
不待幽做出任何反应,此时,苏毓菀也从后面追了过来。
仓皇之下,幽用手死死捂住脸庞。
缓了缓急喘的呼吸,苏毓菀绕到他身前,见他用手挡脸,目光隐晦地闪了闪,“你是谁?”她问,眸子里一抹精光汇聚,“不想让我看你的脸,是因为……怕我认出你来?所以,你是我认得的人吗?”
她的犀利使得幽心中登时一阵慌乱,情急之下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只是……不想被你看到烧伤的脸,怕吓到你。”
“真的只是这样吗?”苏毓菀声音里带着疑虑,明显不信。
“当然!”
声音方落,骤然感觉到一股掌风袭来。幽瞳孔不觉地缩了缩,几乎下意识出手,想要挡下对方凌厉的出招。
“你是……幽???”
苏毓菀骤然停手,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声音漫过喉咙,紧跟着却是尾音一变,嘶嘶地抽了口气。
一旁‘看热闹’的何冲也忍不住倒吸凉气,看着那被火烧灼的脸,恐怖狰狞,想到的却是他被火灼烧时的痛苦,不由得心生怜悯。
心脏猛然一阵紧缩,苏毓菀看见男子又想去捂脸,便先他一步紧紧扯住他的手臂。
幽挣扎着想要甩开她,又担心动作太大会伤到她。结果这短暂的踌躇间,给了苏毓菀更多的时间可以看清楚他的脸。
“真的是你!”
似想到什么,她更紧地扯住幽的左臂,倏尔撩起他的衣袖。在那同样经过烈火烧灼的手臂上,却有一块红色印记,异常显眼。
终于,她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幽!
幽没死……他还好好地活着……
失而复得的狂喜带起她心头一阵微微的颤栗。看着面前惊慌失措的人,苏毓菀笑着走上前一步,忽然紧紧地拥住了他。
幽没死,太好了!
看到这一幕的何冲,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他看见了什么?王妃……王妃居然抱着别的男人!!!
当然,他看到的仅仅是表象而已。他不可能理解苏毓菀和幽之间的情谊,也就更不知道这所谓的‘拥抱’是何意义。
如果说,苏澜芓占据着苏毓菀的亲情,容璟占据着苏毓菀的爱情,那么幽……则牢牢占据着她的友情,是她在这世上最最珍惜的朋友。虽然幽未必是这样想 ……
此时的苏毓菀,肩膀一耸一耸,透过紧紧相拥的姿势,幽更是感觉到了她身体的一丝颤栗。
她哭了!
那个面对生死都能从容不迫,那个在命运面前从不低头的坚强女人,现在却为他哭了。
足够了,不是吗?
不再总是一味的遮掩躲避,这一刻的幽决定要坦然面对她。
“我很好,真的。”
脸被毁了,可至少他还活着,还能像现在这样陪伴她、保护她、拥抱她。他并不觉得生命有所残缺,反而感谢大火的无情灼烧。它带走的不止是他的面容,还有他作为‘幽’的身份。通过‘假死’,他彻底脱离了天机阁,过上了属于自己‘随心所欲’的生活。这在以前,是他从不敢奢想的。
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一心为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