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戚怪的茅屋前，地上冷风扫过，嘎吱一声把门吹开一道缝。窦扣正要上前扣门，只听里边传来略显沙哑的声音：“哎……又忘记搭上门栓了，最近脑子是越发不灵活了……”。
戚怪似乎没有瞧见外边有人，正欲掩门却被嗜鬯上前摁住，然后缓缓推开……
相对无言，片刻沉默后，嗜鬯浅浅一笑：“阿良，你老了好多……”
窦扣微微诧异的看向嗜鬯，一向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他，说这话时却是十分温柔敦厚，意味深长。
戚怪握住门把的手僵住，那张饱经风霜干似树皮一样的脸抽动了下，看着嗜鬯的眼神带了些恍如隔世的迷惘，心中好似有千言万语，可最后也只汇成一抹浅笑，不带悲喜。似乎门外之人对他来说只是平常窜门的邻居而已。
抿了抿干皱的唇，终是打破了沉默。
“这女娃果真是找到你了。”语气平稳自然，却又像故作深沉。戚怪把门打开，然后转身一瘸一拐的朝里走，口中继续说道:“不过我这漏屋寒院怕是会污了你的衣裳。”
嗜鬯神色凝重的看着前边极为扭曲的身姿，虽从窦扣口中知道了个大概，却料想不到竟是这般不堪。在院中站定，他环视居所一周，摇头一声叹:“你为何不去阴山寻我？”
“你看我如今这幅身子，怎适合跋山涉水？只怕是还没走到城门口就被人给抬回来了吧。”戚怪自嘲，径直走到靠墙边的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丝毫没有把来人当做客。“再说了，我肉体凡躯的，如何进山寻你？”
嗜鬯怔了怔，心底一阵酸楚袭来，他当真是睡糊涂了，竟忘了阿良在多年前已经失了修为，说到底也都是为了他。
嗜鬯大袖一挥，斑驳不堪的院子瞬间焕然一新，樑柱，土墙仿若被人重新整修粉刷过，连墙角那口生锈的大锅都变得乌黑发亮。戚怪手中握着的瓷杯本来缺了一个口子，此刻也已完好无损。
坐着喝茶水的人对周遭的变化并不意外，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你大可不必如此，简陋些的屋子反而让人觉得住着舒服。”戚怪看向嗜鬯身侧的窦扣，又道:“话说这女娃让你救的那个……”
“你可是在说我？”蓝渊不知站门口多久了，听到有人提及她，才缓步走了进来。从窦扣那得知是这鸡皮银发的怪老头保住了自己一丝气息才得以上山求救，那便也是恩人了，岂有不上前道谢之理？蓝渊桌前站定，拱手柔声道:“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蓝渊帮得上的地方，我必当尽力而为。”
“今日寒舍贵客可不少，真是蓬荜生辉。当年听闻凝香仙子乃天界第一美人，如今一见，虽平常农妇打扮，却难掩光华，声如水，颜如玉，果真名不虚传。”戚怪又抿了一口粗茶，心想着青耕化作人形竟是如此美极，和那日女娃手中的纤弱原形完全联想不到一块去。
“我早已不是什么仙子，恩人何必旧事重提，听窦扣所述，若非你的丹药，恐怕我早已魂飞魄散，内丹尽毁了。今日回到城中，是要去救我那孩儿，顺道过来拜谢你。”蓝渊说完，掌心翻开变出一菱形暗色晶石，搁至戚怪前面，“这是蛊雕之心，当年离开魔界时，被迫杀了它，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戚怪甚是诧异，这蛊雕不是魔界看守血池的妖兽吗？看来这凝香仙子真是叛离了。话说这蛊雕以食人为生，其心汇集各式形体机能，指不定是一味不错的药引。
他把晶石收入袖中，道:“这女娃送你来的时候，我可是想拿你炼药来着。如今我交代她的事，她如约完成，我又收了你这赠予之物，那我救你之事也算扯平了，以后还是不要来往罢。”这凝香仙子如今的身份尴尬得很，曾经堕入魔道的仙子，如今又叛离魔界，怕是两边的人都不待见，这个人情恐怕他无福消受，免得惹祸上身。
蓝渊岂会看不出戚怪所虑，倒不意外，既然人家不要她这个人情，那也挺省事，于是颔首表示默许，继而走到窦扣身边说道:“如今城内魔气猖獗，你暂且就住在这吧，蓝姨可能要出去几日，你跟着嗜鬯，不要乱跑。”转身刚走不到两步又回过头叮嘱一句:“不要害怕，你这里有蓝姨的血，无论在哪，蓝姨都能找到你。”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也像是在提醒嗜鬯，就算他私自带走窦扣，也逃不出她的五指山。说完丢给嗜鬯一记蔑视，大步走出院子，掩门而去。
可恶的女人!嗜鬯愤愤然走进屋内，丢给戚怪一句:“我可住不习惯破破烂烂的屋子。”
已经三天了，不见蓝渊回来。
窦扣这日杵在院门口张望，说不担心是假的，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回来，可别再出什么事。她本来想回当初三人所居的屋子转转，可想起蓝姨说过外边有魔气，就悻悻的打消了念头。
昨天硬是缠着嗜鬯告诉她戚怪以前到底是什么人，不然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神神秘秘的，让她猜不出个所以然。
戚怪在院前晒药材，嗜鬯反正也无聊，就跟她说起往事……
当年阴山玄云宫内的炼药小仙姓戚名沐良，也就是现在窦扣口中的戚怪，他喜好钻研各类炼丹制药之法，而且小有成就，连太上老君偶尔也会到访，不分尊卑辈分与他商谈一些心得。所以山中经常有一些修炼时运功不当导致身体出现奇怪病症的小妖们，或者是吃了有毒果子的飞禽走兽们，都会跑来找他治疗，仙尊也夸他有悬壶济世心，曾赠予蟠桃作为嘉奖。
一日戚沐良采药行至瀑崖边，见一大蟒蜷缩于潭底，蛇身火红通透，即便潭深数尺，幽幽绿水也被染得通红，甚是刺目，接着数道惊雷闪电从天而降直劈入潭，轰隆炸裂的声音盖过巨瀑响彻天际。
知此蛇正在遭受雷劫，而且体内有毒素蔓延全身，情况不容乐观。天雷又连劈数十道后渐渐散去，大蟒也随后奄奄一息的浮了上来，身躯所泛红光渐渐变弱。戚沐良从崖上飞身而下，立于潭边，从袖中取出两颗丹药，轻声念诀，把手中丹药化为光束打入蛇身，喃喃说道:“希望这归元丹能暂时压制住反噬。”
不消片刻，大蟒恢复精力冲出水面，化作一锦衣少年立于戚沐良身前。
“嗜鬯多谢仙者相助。”少年拱手作箕，这次遇劫时正逢十年一次的炽焰之毒反噬之日，让他只能潜入潭底。一来潭水之深可以减缓天雷威力，二来潭底冰冷刺骨可以减少炽焰之毒反噬的痛苦。只是历劫之后，他已无多于精力压制自身毒气，痛苦不堪昏迷之际，幸得这仙者相助。此丹药虽不能根除他体内与生俱来的毒素，但着实是救他于危难之中。
此后两人便交上了朋友，只因嗜鬯不能随意进出玄云宫，所以戚沐良炼药之余都会来洞内找他对饮。
一日两人于洞中闲聊，谈及炽焰之毒，嗜鬯感叹每次毒发都令他心惊胆战，那感觉如浴火海，痛不欲生，每一寸肌肤就像被尖刀刺穿，所以每次压制住毒性后整个人都恍若重生。
戚沐良也是个重情义之人，听此言后颇为感同身受，当下允诺嗜鬯要去除他的炽焰之毒。于是接连几日在太慧殿查阅古籍，终于寻获解毒之法。只是这其中一味药引让他苦恼不已，便是那蟠桃树根，这西王母可不是个慈善的主，定然不肯赠予，而且他这无名小辈，就算见到西王母怕也是开不了这个口。再说这蟠桃园终日有仙子进出，仙将把守，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嗜鬯知晓后，连声作罢。毒嘛，十年才一次，忍忍就过了，想去寻这一味药引，简直是老虎嘴上拔毛。整个天界都知道西王母严厉苛刻，一次某个小仙子採桃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一颗，硬是被除去仙级，贬为凡人。还别说是去挖树根了，虽说这炽焰之毒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可也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险。
想想也是，戚沐良只能叹气说是回去再翻翻古籍，看有没有其他方法。
那日别过之后，嗜鬯也渐渐忘了树根之事，戚沐良也没在提及，两人如旧相聚，只是话语间经常听得出戚沐良闷闷不乐，心有介怀，问他又说只是最近研制的新配方遇到了瓶颈。嗜鬯不以为然，毕竟炼丹制药之法，他是外行，只能稍作安慰。
不料几日之后再见到好友，竟然是在昆仑山的锁仙牢中。
嗜鬯还是从某个叽叽咋咋八卦不停的小妖口中才得知戚沐良趁蟠桃园换班之际偷溜进园，挥着锄头刚碰到树根就被几个仙将团团围住，硬生生给架到了西王母面前。西王母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小仙来报，说是被挖的那颗蟠桃树已经枯死了。料不到此树竟是如此娇弱，戚沐良知自己已铸下大错，匍匐认罪，不做辩解。西王母脸色铁青，拍桌大喝一声:“拖下去，按天规处置!”
锁仙牢中的他全身锁着冰链，头发散乱的盖住半边脸，双眼茫然的靠墙而坐，见到好友站在玄铁牢外，也只是回以一记苦笑。
“你竟为了我……”嗜鬯内心五味杂陈。
“也不全是为了你。”戚沐良苦笑道:“我自找的，一直以来我都很固执，对炼丹制药的固执，只要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配方我都想试上一试，以至于让这种固执战胜了理智，才会落到今日之地。”
“即便如此，说到底，事情也是因我而起，若我没有告诉你炽焰之毒，你又怎会去寻这一配方。”此刻怕是什么话都熄灭不了嗜鬯满心内疚，他担心的问道:“他们打算如何处置你？”
“兴许关几日就放我回去了吧。”戚沐良故作轻松，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犯下如此大错，只怕以后再难和好友对饮了。
探访时间很短，嗜鬯被守牢的小仙请了出去，说是不要太为难他们。他回到洞中突感自己能力微薄，脑中什么法子也没有，整日如坐针毡，只得硬着头皮去求钟离阜，希望他能像当年救他一样救出戚沐良。
走到玄云宫门口就被仙尊座前的小仙童打发了回来，说是仙尊自有打算，叫他静心修行，勿生事端。
这日仙牢来了两位贵客。
太上老君站在玄铁牢外只是无奈的摇头，却也是无计可施，想他得知事情经过之后，曾去求西王母宽大处理，毕竟初衷不坏，只是欠考虑，怎料西王母竟骂他纵容小辈，不把她放眼里，继而拂袖离去。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这孩子太莽撞……”说完又是一阵摇头，无奈的转身走了。
钟离阜来的时候没有带身边的小童，只是把一碗水变至戚沐良脚边，叹道:“你来玄云宫少说也有七百年了，我从未对阴山的任何人徇私枉法，今日这一碗浮沉汤，已是我为你求得的最好结果，你切勿心生怨恨，要知你那日所犯之过，照天规只怕是胜此百倍。喝下它，随我出去罢。”
浮沉汤，是天界重罚之一，仙者喝下去可至全身皮肉萎缩，肢体瞬间麻木瘫痪，且任何仙术无法治愈。如果不被贬入凡间，进入轮回重新投胎，可是要千年万年锁在牢中，连自杀都不能的重刑。戚沐良捧着碗的手颤抖不已，他岂能不惧？不过心知躲不过，喝得倒也毫不犹豫，仰头干完，随即整个人晕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失了仙身，被放置在落孤城郊，痛意渐渐袭来，他倍感煎熬地蜷缩在地，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后被一拾柴火的老大伯路过救回家中，如今此地便是当日救他之人的居所，只是前些年，老人家因为年长过世了。如今就剩戚沐良独居在此，幸得这城中南来北往的奇人怪客兜售的稀有药引都被他托人买了来，凭靠自己的医术，这些年让好心的邻居搀扶着炼制了一些复原丹药，虽成效不大，不过至少能下床走动，手脚能用力了，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也不枉他费心研究了多年的药理，丹药有时候真比仙法有用。
嗜鬯后来从仙尊身边的小仙童那得知戚沐良被除去仙级，并且赐了浮沉汤。只是不但未告知去向，而且还告诫他勿插手凡间之事。他畏于西王母正在气头上，打算等事情淡去几年再去凡间寻找好友，却不料自己浑浑噩噩竟睡了好几十年。是他大意了，不过多亏了这丫头，不然恐怕得去地府查阿良的投胎之处了。
原来戚怪竟是为了嗜鬯才落至今日之地。窦扣初见戚怪时还觉得这人可恶至极，听了这段往事后便格外为他打抱不平了，不就一颗树嘛!至于罚那么重!想不到神仙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
窦扣一派老沉的摇了摇头，还长叹了一口气，此举把沉浸在忧伤忘事中的嗜鬯逗得稍稍开了怀。
这小孩装起大人的深沉真是有趣得紧!特别是那五官的变化，明明自己涉世未深，硬要摆出一副经历沧海桑田的老练，也不看那肉嘟嘟的脸此刻显得多滑稽。
让她做自己家奴真是个不错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