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大荒洼的路上，在这寒冬腊月本来行人就不多，现在天已经黄昏，路上更是不见行人。
张彪和刘人杰一边走着一边拉着呱，前边不远处路边有一个高土台子。土台子上有一些高大的松柏。刘人杰和张彪都知道这个大土台子是很有来历的。张彪说：“到桓公台了，我们离开县城已经25里路了。”
刘人杰说：“一口气跑了20多里路，弟兄们也累了，我们就在路边歇歇吧。”
张彪恨不得一口气走进大荒洼，他怕半路上耽搁时间多了会出事。可他不好意思说。毕竟他坐了好长时间的马车，现在咋好意思不让人家休息呢？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就在路边歇歇吧。我不累，我到台子上去看看。”
刘人杰知道张彪是想到台子上去放哨。他说：“我也不累，和你一起上台子去看看。”
两个人从缓坡往上爬，刘人杰说：“我曾经从一位教书先生那儿听说过，这桓公台在史书中叫做柏寝台。据说是春秋时期齐侯的行宫寝室，齐桓公曾经在这儿会见诸侯，所以我们习惯上叫它桓公台。山上有三皇殿，供奉的是天地人三皇。虽然天快要黑了，不过我们还可以去看看。”
张彪哪有心思去看什么三皇殿。他说：“这个地方我看过很多次了，没啥看头。你去看看吧，我就在上边坐坐。”
说着话，两个人已经快要爬到台上了。突然，张彪停住了脚步，一把拉住刘人杰，迅速蹲下身子，低声说：“台上有人。”
张彪自从当老缺以来，常年在野外生存，又常常夜间行动，他的听力很敏锐。
刘人杰却笑了，一把把他拉起来，说：“我早就知道有人。我们尽管上去就是。”
张彪疑惑地看着刘人杰，却没有迈步。刘人杰说：“上边的人是我安排接应的。”
两个人上了台，见台上有两个人。张彪一见这两个人，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其中一个人他觉得有点面熟。他仔细一看，想起来了，这个面熟的人是大荒洼英庄的英冬雨。
刘人杰见张彪发愣。他笑了笑，拉着张彪坐下来，“张彪兄弟，我说在这儿歇歇，就是想介绍这两个人给你认识。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说着，他一指冬雨说，“他，你应该认识。他是英冬雨，是大荒洼的神枪手。”
张彪说：“认识，认识。难道冬雨也成了我们的人？”
冬雨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刘人杰又一指另一个小伙子说：“他叫马启亮。是八路军山东纵队的战士。”
这一回张彪惊得嘴巴张得大大的。刘人杰把自己的身份和已经与周生水合作的事情告诉了张彪。
张彪听了，不由得心里暗暗吃惊，自己觉得是很机灵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大当家的才派他来保护家眷。刚才，他虽然对刘人杰的身份有所怀疑，却没想到人家是八路军。
刘人杰看透了张彪的心思，却没有点破。他说：“张彪兄弟，待会儿，你护送张老爹他们去大荒洼。我们就在这儿留下来阻击鬼子。”
张彪说：“鬼子没有察觉，我们一起走吧。”
刘人杰说：“我猜想，鬼子很快就会发觉追上来的。我在行动前把鬼子巡逻队的行动规律都摸透了。他们巡逻到药铺门口，见警备团值班的人不在，他们一定会进去看个究竟的。”他又用手一指冬雨说，“本来我打算过了年以后到大荒洼把冬雨带出来，可现在阻击鬼子，正好用到这个神枪手，所以就提前请他来帮忙。”
张彪说：“我留下来和你们一块儿阻击鬼子吧。”
刘人杰说：“这不行。去大荒洼没有人保护还是不行的。待会儿你就走。我们在这儿有这个好地形，又有冬雨这个神枪手，鬼子讨不到便宜的。”
张彪还在犹豫，忽然就听见远处传来突突的声音。
这种“突突”的响声，在张彪听来太熟悉了。他陪着张顺福父女在县城生活。自从县城被日军占领，这种“突突”声常常不分昼夜的从药铺门前响过。他对刘人杰说：“鬼子的摩托。”
刘人杰说：“来得好快啊！你快下去护送张老爹他们走。”
张彪还想说什么，可他一看刘人杰那坚毅的目光，便住了口。他飞跑下台，上了马车，对赶车的人说了两个字：“快走！”
赶车人一扬马鞭，那鞭子在半空中挽了一个鞭花，“啪”的一声脆响，他嘴里同时喊了一声“驾！”那匹枣红马立刻扬蹄奔跑起来。
刘人杰把在台下的那四名战士都叫上来。然后大家找最佳的射击位置，埋伏下来。冬雨在台子边上一棵松树后边趴下来，把那杆汉阳造步枪伸出去。刘人杰就趴在他的身边。刘人杰说：“要等鬼子到600米以内再开枪。要瞄准驾驶摩托的鬼子打，最好是一枪爆头。”刘人杰又对其他人说，“等冬雨的枪一响，你们就一齐开火，趁鬼子没反应过来，尽可能大的给他们以杀伤。大家不要大意，鬼子的枪法也是很厉害的，要隐蔽好自己，千万不要露头。”
冬雨在临来的时候，也曾经在大荒洼里试了试这种步枪。说实话，步枪比他的土枪射程远、精确度也高。汉阳造步枪在理论上的有效射程为1300米，可是，出厂时大多只有700米至800米的射程。这支步枪是刘人杰专门为冬雨准备的，在特务团算是质量最好的了。那些质量差且保养不好的射程连这个数也达不到，有的有效射程仅有300多米。但是，汉阳造虽然射程不算远，但是7.92毫米口径的子弹比日本人6.5毫米三八式杀伤力强得多，三八式由于射程远初速大一般造成贯穿伤害，不打在要害死不了人，可是汉阳步枪就不同了，大口径子弹会直接把被击中部位打的血肉模糊甚至炸开。所以，刘人杰才嘱咐冬雨要“一枪爆头”。这样做，一来可以立刻使摩托失去控制侧翻，上边的鬼子兵摔下来就会摔伤丧失战斗力。二来可以给敌人造成心理压力。
冬雨轻轻点了一下头，他趴在那儿，很快就进入了准备射击的最佳状态。
鬼子摩托车进入视野了。冬雨趴在那儿，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鬼子进入他的射程。
鬼子的摩托很快就来到近前，刘人杰估算着距离，800米，700米，600米。进入射程了，可冬雨的枪没有响。
刘人杰惊异地侧脸看了冬雨一眼，低声催促道：“冬雨，开枪啊！”
冬雨的枪口已经瞄准了第一辆摩托车上鬼子兵的脑袋。可他的心里忽然犹豫了。以前他的枪口下出现的都是一些动物，这一次是活生生的人。天还没有黑透，冬雨的目力又是极强，在他枪口下的那个鬼子兵的面目他看得很清楚。他不敢想象，一枪把这个充满活气的脸打个稀巴烂。刘人杰的命令把他从遐思中惊醒了，他来不及细想，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那个鬼子兵并没有被一枪爆头，这一枪打中了鬼子兵的右手。摩托车一下子失控，侧翻在了土路上，驾驶摩托的鬼子兵和挎斗里的鬼子都摔出去。刘人杰喊了一声“打”。几支步枪一齐开火。
鬼子只有三辆摩托，六个人，第一辆摩托上的两个鬼子摔下来，伤的不轻。第二辆摩托没刹住车，撞在前边的摩托上，也翻了。那两个鬼子兵虽然也摔下来，但是伤得不重，他们就势卧倒在地。第三辆摩托刹住了车，两个鬼子赶紧往下跳，正好成了活靶子，还没等跳下来，前边的鬼子就被一枪打中了胸口，另一个鬼子也被打中了肩膀。在突然的袭击下，六个鬼子一死三伤。只有第二辆摩托上的两个鬼子还有战斗力。
这时候，刘人杰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冬雨倒愣在那儿，不知道开枪了。刘人杰在训练新兵时，都是把思想教育作为一个重要的方面，让新兵认识到鬼子兵的凶残本性，这样就能激起新兵对鬼子的仇恨。在第一次参加战斗时，新兵在心里把鬼子兵当成吃人的豺狼，下手时就不会心软。可是，他是临时拉冬雨来的，并且他急于进城，把对冬雨临战前的教育交给了马启亮。看来，马启亮的教育效果没有达到。可这个时候，他什么也来不及说，只是一个劲地瞄准鬼子兵射击。他对鬼子兵的战斗力是有认识的。一旦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他们虽然人不多，但是他们的枪法很好，三八式步枪射程又远，精确度又高，一旦开始反击，自己这一方难免会有伤亡。再说，此时只能速战速决，决不能恋战。一旦鬼子的援兵上来，自己这几个人恐怕就撤不下来了。
好在他们占据了地理优势，居高临下，敌人又是措手不及，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六个鬼子被打死了五个，剩下的一个也成了重伤。刘人杰招呼大家迅速冲下台子，他想活捉那个鬼子兵。
从抗战开始，八路军一直都在想活捉鬼子，这成了一个政治任务。对于刘人杰这个政工干部来说，就更重视这件事。他深知活捉鬼子的政治意义。可是，就在他们冲过去的时候，那个鬼子用刺刀刺入了自己的腹部，并拼尽了全力向一侧一拉，连肠子都流出来了，眼见得活不成了。这一幕，把冬雨惊呆了。
刘人杰赶紧命人把鬼子的枪和子弹都收起来，把摩托车点燃，然后迅速撤离。
在撤退的路上，马启亮和其他四名战士兴高采烈。这是他们参军以来打得最漂亮的一场歼灭战。冬雨一直闷着头不说话。
刘人杰走到冬雨的身边，和他并肩而行。走了一会儿，刘人杰忽然就说话了。但是他好像没有对冬雨说，而是在那儿自言自语。但是，冬雨知道，那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刘人杰说：“我本来不喜欢舞枪弄刀的，我喜欢读书。我读过很多历史书，那些书本告诉我，每个朝代的更替，几乎都是靠战争来实现的。每一次的朝代更替，都是生灵涂炭，老百姓遭殃。可是换了一个皇帝之后，又怎样呢？老百姓的生活有多少变化呢？我曾经想过，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拿起枪来，去参加到一场战争中。我在老家的一个小学校里当老师，每天教孩子们读书，过着一种很平静地生活。我喜欢过平静的生活。对军阀们之间争地盘的战争我很反感，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一私之利，不惜发动一场战争，不惜把老百姓推向水深火热之中。可是，后来我却参加了八路军，穿上了军装，拿起了枪。不但自己要打仗，还要动员别人参加到战争中来。这是为什么？日本鬼子来了，他们不是把战火烧到我们的家门口，而是直接进了我们的家。我们必须要把他们赶出去。这是一场不得不打的战争，我不喜欢战争，但我更不愿意人家来我们家里烧杀抢掠。等将来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以后，我还回到家乡去教书。”
刘人杰说完这些话，冬雨还是低着头走着。刘人杰知道他心里肯定有一个很大阴影。这个阴影不是三句话两句话能够消除的。他想回去以后，慢慢地想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