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县城的民兵天光大亮才往回撤。
往回撤的途中，程焕瑜和程库相遇。本来就很熟悉，大战之后，特别兴奋的时候，特别爱显摆的时候，尤其显得客套，程焕瑜远远地就打上了招呼。
“嗨，你们这是去哪儿啊，程库？”
“瑜子啊，怎么往回走啊，县城拿下来啦？我们……我们奉刘大队长命令，执行那么一点点任务，嘿，嘿……”程库笑着回应道。
“你听谁说的，拿县城？压根也没说拿县城啊。打一开始，战前动员的时候，说得就是扰敌嘛。任务完成啦，各回各家，休息，消化胜利成果，哈，哈……你们执行那么一点点任务？透露透露……”程焕瑜连说带逗，越说越兴奋，声音挺打，又忽然降了下来，仿佛耳语似地问道。
“安静，全体都有，注意隐蔽！”走在最前头的程焕元，忽然回过头来，大吼一声。
“吓唬谁呀……”程焕瑜嬉皮笑脸地说了半句，才扭回过头来，一双严厉的眼睛，正盯着他呢，剩下的半句话，赶紧吞回肚子里去。
他们看到了鬼子，三五成群，零零散散，从松树林子里钻出，向大路走来。
话说，鬼子也不都是笨蛋，其中的伶俐蛋还真的不少呢。
进入松树林子的四个小队迷了路，没头苍蝇也似得乱转，转了一夜零两个半天。
四个小队本来就互无隶属，谁也管不了谁，谁也不鸟谁，而且还是分两拨进来的，更是各吹各的号，各按各的调啦。一进林子，二百多人就高度分散开来，琢磨着哪儿安全往哪儿走，哪儿没有八路往哪儿钻，甩开同伴，离开大队，躲开长官的视线，在密密匝匝的林子中乱钻乱闯。
都说鬼子有团队精神，因而才有强悍的战斗力。其实，持这种观点的人，对鬼子还是缺乏了解。一群鬼子凑在一起，再有个领头的站在那里，眼对着鼻子督导，确实有团队精神，确实有武士道精神，确实有战斗力。若是分散开来，躲开督导的眼睛，躲开同伴的眼睛，一个一个更猥琐，更卑贱，更胆小，更怕死，团队精神、武士道精神、战斗能力会下降到零度以下。
此刻，就是这种情况。
往开了走，往散了走，往林子更密的地方走，往最可能没有八路的地方走，才会多一点安全，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这就是林子中每一个鬼子的心理状态。
这样的心理状态，害得二百多个鬼子，都成了一只只孤雁儿，乱钻乱闯，折腾了一夜零两个半天，才从松树林子里头摸出来。
小鬼子累惨了，饿惨了，每一根神经，每一根筋骨，每一根细胞，每一块肌肉，都成了黏糊糊的糨子。
出了林子，见到阳光，见到积雪，见到盘旋着的黑老鸹，鬼子激动得眼泪汪汪，一个跟着一个瘫到在地上。
这时候，枪响了，老套筒、汉阳造、辽造、三八大盖、四四马步枪、火铳、鸟枪，像是大年三十交子夜的时候，炸响的鞭炮，噼噼啪啪响成了一个点。开始是几十个，跟着就是上百个民兵呐喊着冲上来，抵近射击。
从县城撤回来，分散在大路小路上的民兵，听到枪声纷纷往这里跑，越聚越多，几百人漫山遍野的呐喊着：有小鬼子啊……赶紧捉小鬼去啊……小鬼子逃不掉啦……逮活的啊……
枪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山鸣谷应，嗖嗖刮来的冷风，都受到了鼓舞，都为之欢欣，欢悦，欢快，欢呼。
“程焕瑜，快点！带你的人，去东面堵截，别让鬼子跑了……”程焕元一边奔跑一边嘶喊着。
“得令喽，二组的，跟我来，快点……”程焕瑜撩着高高地跑着，喊着。
二组的十五个人跟着他呼啦啦往东跑，也不知道哪个村的四五十个也跟了上来，呼啦啦跑着，还大声吆喝着：小鬼子，把枪放下来，饶你不死……打死他，不能饶，一个都不饶，绝对不饶……小鬼子，把命留下，把枪留下……枪也要，命也要……要枪还要命啊，一个都不留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上来乌压压一片老百姓，拿锄的，拿镢的，拿锹的，拿扁担的，拿连枷的，也学着跑在前头民兵们，使劲地喊：小鬼子，把命留下来，把枪留下来……枪也要，命也要……要枪还要命啊，一个都不留啊……
程库腿最快，超越一拨，再超越一拨，手里的独撅也压上了子弹。追着，追着，就对准一个鬼子的后背开了枪。小鬼子摇晃了两下，“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上前几步，踢了一脚，看看没啥反应，程库弯腰从死鬼子腰间解下皮套，掏出支王八盒子，嘴上喊着：“剩下的，归你们啦！”
他自顾蹲在地上，掰机头，压子弹，起身接着追。
你还别说，王八盒子就是比独撅好使唤，，一枪接着一枪得打，八发子弹打倒了四个，打伤了一个。伤的那个，后腰中弹，黑血滴滴答答流着，可就是不倒，跑得还更快。
程库脚下叫劲儿，猛地冲上去，照腿弯处就是一脚，鬼子踉跄一下，爬在了地上。
一脚踏住后腰，紧忙着卸弹匣，压子弹，上顶门火，顶着后脊梁沟子，程库又开了一枪，嘴上还叨咕着：“让你跑，让你跑……看你还跑不跑，看你还跑不跑？”
虽说没有枪，可也进行过训练，拿到枪的九皇寨民兵，好比猛虎添了翅膀，跑得越发飞快，一边跑，一边打枪，一边喊：“又一个，元子，快捡起来……又一个，又一个，三哥，快，归你啦……虎子，还不快点，捡啊……前头那个，没打着，他自己把枪扔啦，快点，捡起来……”
程库腿快，九皇寨民兵腿快，可是还有比他们更快的。
吕望店不光来了民兵，还来了一大帮老百姓，持各式各样大枪的，拿铁锹镢头大锄的，提扁担连枷顶门杠的，端端正正站在大路中央，堵住了鬼子的去路。
此刻的小鬼子哪里还有一点一滴战斗意志啊！伶俐蛋们赶紧扔枪，扔子弹袋，扔掉能扔的一切。
虽然，嘴上喊，要枪又要命，真遇上扔了枪，扔了弹，拼着死命逃跑的，这些民兵们还是忙着捡枪，捡弹，顾不上追鬼子啦。
也有笨蛋，被追急了眼，调过头来，挺着刺刀就要撒泼。围上来的民兵，手中的杠子、扁担、铁锹、镢头都当了飞镖使用。想拼命？先砸你个脑瓜开瓢，胸脯开洞，脊梁开窗，裤裆开门……
一个笨蛋被虐，一群笨蛋立刻成了伶俐蛋，扔下能扔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二百多个鬼子，三五成群，零零散散，从松树林子里头钻出来，还以为真的逃出生天，保住一条活命呢。怎么也想不到，遇上这样滔天洪水般的打击， 再钻回林子里去，或许能够自保，可是一夜零两个半天的折磨，想起来更恐怖，更可怕。鬼子们宁可撒开两腿，拼命逃窜，逃得掉就逃，逃不掉？逃不掉也得逃，不能等死，尤其是不能等着这些土八路、毛猴子活活砸死啊！
鬼子跑，民兵追，鬼子越跑越少，民兵越追越多，追来追去，最后十几个鬼子被围在了大路上。
别看前几次战斗，红旗营的民兵费了好多脑筋，想了好多办法，活捉俘虏。此刻，没谁再有这样的雅兴，几十支枪对准十几个鬼子，就要抠动扳机。
“闪开啦，闪开啦，都闪开啦，拜托大家啦，都闪开啦，拜托大家，让一让，让我们过去……”忽然，人群外头喊了起来。
先是十几个老汉挤进来，后头跟着四五十个老婆婆也使劲往里头挤。
打头的那个老汉，挤进人群，作了个罗圈揖，陪着笑脸，操着好说好商量的语气，说道：“列位，把这几个鬼子让给我们吧，求求你们啦。你们还是后生，打鬼子，立功劳，有得是时日。我们都老啦，活不了几天啦，今儿个呢，让我们杀几个小鬼子，也算是没白来世上一回，不是？你们说是不是啊，求求你们啦，求求你们啦……”
说着，十几个老汉作起了罗圈揖。
“我们几个都是獐子沟的女婿。”另一个老汉作着揖，替大家解释着说，“她们，那伙老娘们，都是獐子沟的老姑****。组织复仇团的时候，没敢报名，忒老啦，人家不嫌弃咱，咱还嫌弃自己呢。这不，有了个机会，都来啦，想的就是报仇，报那灭门之仇啊。后生们，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也报报仇，出出气，解解恨，行不行啊，后生们？”
老婆婆们也挤了过来，一个个道着万福，说着客气话儿：“抢你们的功劳啦……赶明儿登门道谢啦……算大家积德行善啊……让出一个小鬼子，胜造七级浮屠啊……赶明儿个，儿子啊，高官得坐，骏马得骑，那是因为有个心善的爹……”
客气话儿越说越多，越说越肉麻，弄得前头的脸红脖子粗，赶紧后退；后头的大笑不已，拍大腿，揉肚子。
喊打喊杀的战场，顿时上演一齣喜剧。
走在后头的老人们，大襟兜着，手里握着，口袋里装着，大块小块的石头呢。见民兵们让了开来，一个个飞石开砸。
飞石雨点般砸来，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小鬼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石头还没挨上边，早就瘫倒在地，？等着死啦。
圈外头的，赶紧捡石头，往前头传，往手上递。
老爷子、老婆婆管砸，民兵们管供，时间不长，如雨的飞石，堆积成山，十几个鬼子竟被活活埋在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