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四十年四月,皇帝寿诞在即,戚国北方玉、偃二州义军蜂起。
玉州义军依靠赤霄山,在天府原西南、玉州、惠州交界之地,与霖骑四卫、羽城卫、铜瓯城卫周旋。义军首领叶全臻以炎皇所用烈云战旗为旗帜,先以数千兵马击破霖骑军、羽城卫和铜瓯城卫联军万余,后连破羽城卫数阵,人马增至两万。
偃州义军以修戎城一位武举人郭通天为首领,聚众数万,在泠州城外伏击官军,阵斩新任泠州城卫指挥使庞雄,将修戎、泠州二城收入囊中。
郭通天亦举烈云战旗,自封为通天大将军,发檄文历数宗氏三大罪状:大族子弟累世为官,无才无德而居要职,寒门子弟累世布衣,德馨才高一无是处;富家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恒富,贫者愈贫;宗氏妄求极乐长生之道,以淫僧为师,秽乱宫廷,置江山社稷于奸臣宵小之手,屠戮忠良。
郭通天称炎皇托梦,赠烈云战旗与他,授他炎皇之力,命他藉此推翻宗氏戚国,还人族净明之世。
御天城,皇宫,洪恩殿南阁。
皇帝坐在龙纹书案后面,面前放着一份厚厚的奏折。
龙纹书案前跪着一个白衣女子,正是慕容菱。
皇帝看着那份奏折,道:“朕命你查探司马辙,查得如何了?”
“陛下”慕容菱道:“司马大人秉公执法,谨言慎行,并无逾矩之处。”
皇帝道:“司马辙是大理寺卿,最懂规矩。要是让你看出来他逾矩,他还如何做大理寺卿?”
慕容菱怔了片刻,道:“司马大人的公子司马岳常与赵剑星、赫连荣城、铁无虞和……和武定侯赵定方在夕阳楼中饮酒作乐。司马岳常喝至大醉,在玉尘大街上拉玉尘仙子共舞,放浪形骸,可见司马大人教子不严……”
皇帝眼中一亮,道:“年轻人好美酒美人是情理中事。此事无关司马辙,你下去吧。”
慕容菱起身走出南阁,一脸茫然之色。
南阁之中,原本跪着慕容菱的地方,跪着巡检司都司宗孝廉。
宗孝廉身边还跪着右相赵恭辅和威武卫统领纪王宗延术。
宗孝廉道:“微臣属下探得常在夕阳楼中相聚的几人与慕容菱说的并无二致。”
赵恭辅惶恐道:“恭弼教子无方,愧对皇恩,微臣身为赵氏家主也难辞其咎。”
赵剑星是赵恭弼的儿子,赵恭辅侄子。皇帝想以灭司马氏为契机除掉赢氏,赵剑星和司马岳搅在一起,赵氏难免会被波及。
皇帝道:“赵卿不必多虑。司马氏向来善于以言语惑人,司马岳舌辩之才不亚于乃父,颇得御天城中青年才俊仰慕。赵剑星年纪尚小,交友难分良莠,难免受人欺骗。”
赵恭辅道:“陛下圣明。老臣即刻命恭弼训诫赵剑星,不得再与司马岳来往。”
“朕要钓赢氏这条大鱼,司马氏是套在鱼钩上的饵”皇帝道:“若是司马氏有所察觉,便不会安心在钩上,朕便钓不到赢氏了。你放心,赢氏覆灭之后,赵剑星非但不会受罚,朕还要赏他。”
赵恭辅匍匐于地道:“谢主隆恩。”
“这是司马岳上的奏折”皇帝道:“他说如今贼寇蜂起非民风恶劣,而是朝中风气不正。他劝朕推行新政,重得民心,则贼寇自消。此子不但文采斐然,年纪轻轻便能看透世事,言必有中,所列各项新政皆颇有可取之处。可惜了,他姓司马。”
“司马岳不过黄口小儿”宗孝廉道:“他是仗着司马氏是清流领袖,不过想靠非议陛下沽名钓誉。”
“箭极原剿灭鬼兵,清秋原讨平姬氏张氏联军,又擒刘氏,戚国境内的异姓王侯很快便烟消云散;赤象铁骑精锐尽失,北伐亦指日可待。朕之功业,除太祖与神武皇帝外,在戚国历代国君中不做第二人想”皇帝摇头道:“只是今日戚国境内乱象丛生,亦远超前代。北有叶全臻和郭通天,南有双月教众作乱。朕不禁要问,是朕做错了,还是天意不愿让朕的功业超过太祖与神武皇帝,故意降下这些乱臣贼子?”
赵恭辅道:“戚国强敌始终是赤象与炎流,其余皆是肘腋之疾不足为虑。”
“涓涓不塞,必成江河”皇帝道:“正如司马岳在奏折中所说,叶全臻、郭通天和南方的双月教众不同。双月教是异域宗教,中原信奉此教的人并不多。叶、郭二人举炎皇的铁箭烈云旗,是想效仿当年人族抗击神族,若不早日剪除,恐成大患。”
(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春秋?吕尚《六韬?守土》,意为“细小的水流若不堵塞便会成为江河”。)
赵恭辅道:“陛下的意思是…..”
“将司马岳这份奏折誊写几份,送左藏寺、户部、吏部、兵部,你的尚书台议一下有几条新政可即刻执行”皇帝道:“朕再与公侯议论一下这几条新政,让天下人知道朕是从谏如流的贤君明主。举旗反朕的,是乱臣贼子。”
赵恭辅与宗孝廉齐道“陛下圣明”,皇帝命赵恭辅即刻找人誊写司马岳的奏折。
赵恭辅走后,皇帝对宗延术道:“老七,百机元戎操练如何了?”
“回陛下”宗延术道:“虎关大师将百机元戎连发弩箭数量从五十枚减到三十枚,射程由六十步增加到百步之外。击发速度迅若风雷,赢氏虽以雷法见长,在百机元戎之下亦无还手之力。”
“赢氏虽把持奉国府多年,身具显位,却不要小看赢氏的术法”皇帝道:“你要好生操练那八百人,确保万无一失。”
宗延术道:“遵命。”
宗延术退出后,皇帝对宗孝廉道:“此番赵定方南下迎取长生殿,算是有惊无险。岩动术法在金光寺中仅次于根芜大师,他的死因,你查清楚了么?”
“已经查清”宗孝廉道:“确是死于吞江虎陈胄之手。岩动与赵定方联手击杀陈胄,以焚天火术将那妖人烧为灰烬。赵定方断了一根肋骨,受得是内伤。岩动大师被那妖人以冰刃割破手指,又以毗陀罗仙法抽干体内鲜血而死。宇文青萝和温氏两女亲眼所见,该不会假。”
“嗯”皇帝道:“朕本以为沈青天之后的青年将领中最早出头的应该是裴家的裴如晦,可惜他死于晴波山中。赵定方的火术虽不如裴如晦的雷法纯正,不过,听沈青天说他颇得用兵之道。将来平定赤象可有大用。”
宗孝廉脑中闪过太后那张年轻冷峻的俏脸,斟酌道:“可是,赵定方在赤霄山时曾被疑为天神之子,他又是许空炎的弟子。身家终究不如沈青天和裴如晦青白。”
“姬冲的人头是他斩下来的,说不定取张氏人头的亦是此子”皇帝道:“如今是用人之际,不必拘泥小节,你派人盯紧他便是。”
“陛下放心”宗孝廉道:“武定侯府上有三个巡检校尉,微臣再派当年在赤霄山上查探赵定方的巡检校尉李苍梧继续盯着他这位昔日同窗挚友。”
皇帝点头道:“嗯。你明日派人将赵定方带到这里来吧。”
宗孝廉不解道:“陛下……”
“朕说过,朕要与公侯共论新政,让天下人知道朕是从谏如流的明主”皇帝道:“赵定方是武定侯,也是最年轻的侯爵,足见我戚国任人唯贤,不拘一格。朕要先听听他的看法。”
…….
玉尘街,夕阳楼。
司马岳将一份奏折推到赵定方面前,赵定方一见“新政”二字,心中一惊。
以赵定方的经验,触及“新政”和“变法”二字的史书,背后无不渗透着推行新政和变法之人的鲜血。从商鞅、吴起到王安石,到张居正,再到谭嗣同,或变法未成身先死,或生前厉行新政死后被人挫骨扬灰。
司马岳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地位虽比王安石和张居正差些,但司马氏在戚国的根基却比王安石和张居正更深,绝非商鞅、吴起和谭嗣同所能比拟,若是以他为首推行新政,新政未行身先死的几率或许小些。
但若以司马岳为首的新长生会推行新政,身后并没有司马辙的支持,赵定方几乎可以断定其必败无疑。
司马岳见赵定方在第一页停留许久,也不翻到第二页,道:“兵法非但与商道相同,与施政之道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赵兄深谙用兵之道,对我这封折子有何高见?”
赵定方道:“此乃引火烧身之物。”
“哈哈哈哈,赵兄真是快人快语”司马岳道:“我没找错人。我何尝不知此事烫手,只是而今我戚国内忧外患不断,若不破旧立新,恐怕会有大劫。佛语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封奏折若能为戚国照出一片盛世,我司马岳纵然焚身而死又有何妨?”
司马岳声音并不激扬,却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令赵定方浑身一震。
若说初到赤霄山时,赵定方觉得那是身在仙境,心潮澎湃。而此时,赵定方觉得自己坐在这个世界的历史身边,心中震撼比初到赤霄山时还要剧烈。
赵定方认真将司马岳的奏折读完,不由连声赞叹:“如今戚国南北皆有匪寇,朝中文武所提破解之法无非是剿抚两种,尚无一人区分南北,因地制宜施以良策。尤其是均田之法和凌云书院两项新政,不但深得民心,亦切实可行。看来是我误会司马兄了。”
赵定方本以为以司马岳年龄和见识,能想出的新政必定过于理想、空洞,或不容于保守势力,或难以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