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灰袍中年男人便是玉霄宗宗主许空炎。
许空炎从高处跃下，衣袂飘飘却半点声息也无。
许空炎道：“我们是老师和学生，不是将军和士兵，叫我师父即可。”
赢连横拱手道：“是，师父。”
赵定方仔细打量这位恍如初见的授业恩师，身形、面目并无过人之处，更加没有一宗之主应有的凌人气势，倒像是位忘年之交的老友。
许空炎背负双手，悠闲道：“君王作画，苍生流血。说得好。”
他盯着赵定方的眼睛道：“想不到。”
赵定方知道，今日之前，许空炎心中的赵定方也只是个木讷寡言的痴呆之人。
“男儿志，天下事。二位谈论天下是好事。不过”，许空炎接着道：“为师有一事不明：二位高才深夜到此，有何贵干啊。莫非与天下大势有关？”
赢连横不卑不亢答道：“回师父。正是。弟子之所以深夜到此，正是忧怀天下，夜不能寐。”
许空炎一挑眉毛，道：“你有何忧？”
赢连横慨然答道：“弟子所忧者，是两柄利剑。我戚国定国一千八百年，边事不断。鼎新元年，为定天下之心，仁宗迁都御天，天子戍边，其后两百年，北方鬼兵频频犯边且神族之患未除，是悬利剑于我戚国之心腹。南方双月诸帮自称神族后裔，不归王化，不尊王法，炎流、星源、龙盾三城聚甲士四十万，是置利剑于我戚国之背。我戚国有万里疆土，万万臣民，腹背受敌，有识之士如何不忧？”
许空炎拍手道：“讲的漂亮。”
赢连横道：“师父过誉。”
许空炎：“不过，你似乎少算了一柄利剑。”
赢连横胸有成竹道：“师父是说东北寒武山麓赤象平原上的逆贼吧。伪赤象国人口不过两三百万，赤象平原方圆不过千余里，西面末日戈壁荒无人烟、北面寒武山脉高不可攀、东面是沧波之海，南面跨过黄泉森林和长流河便是望山、悬刀、神臂三座铁关和修戎城中靖远侯姬冲将军麾下的十万讨逆卫劲旅。若北方神患得除，黄泉森林中鬼兵肃清，以定远侯李沉风将军麾下霖骑第三卫人马为疑兵，自西面引伪赤象国左贤王张道成的骑兵至东箭极原，弟子有把握率八千铁骑自东面突入赤象原，不与伪右贤王张道功的步卒接战，一日之内直抵靖天城下，入城擒伪赤象王，赤象逆贼群龙无首，弹指可破。”
赢连横侃侃而谈，一幅横扫千军席卷江山的气势。
即便知道赢连横的话可能纯粹是纸上谈兵，十六岁的赵定方还是热血沸腾。在另一个世界里，除了夏天在大街上见到穿着暴露的少妇与少女，二十八岁的赵定方已经很少热血沸腾了。
许空炎叹了口气，道：“赤象逆贼反出戚国已有百年，经过六代伪赤象王经营，号称‘国步连营一千里，军容带甲三十万’。这一百年来，我戚国明君圣主勇将谋臣辈出，哪一个不想破靖天擒赤象立不世之功？伪赤象国的骑兵本身霖骑精锐，对我戚国的战术兵法了如指掌，其与末日山脉的堕落神族勾结，获得寒武玄岩的开采冶炼之法，更是如虎添翼。否则，以我戚国兵威之盛，早当北越长流，在赤象平原上放马了，何必修筑三关和修戎城，以守代攻呢？幸好伪赤象国的海岸与我戚国一样不适建港，否则逆贼跨海与南方蛮夷联手，将会成为威胁我戚国三柄利剑中最危险的一柄。”
赢连横被许空炎驳得体无完肤，却不服输，仍然梗着脖子道：“弟子还是认为伪赤象国乃蕞尔小国，命如蜉蝣，定难长久。”
许空炎没有再驳斥赢连横，而是笑着说：“年少轻狂，志气可嘉。”
许空炎说罢又问赵定方：“你呢，也是忧怀天下吗？”
赵定方道：“学生才疏志短，不敢妄谈天下。只是挚友忧怀天下夜不能寐，既感幸运又觉惭愧。百感交集，也睡不着觉，于是一并到此。”
许空炎头一次见这位被同窗戏称为“铁痴”“酒痴”的弟子一次讲了这么多话，露出惊讶的神色，笑道：“你讲的……很多。”
许空炎望着月光中清幽的塔顶问赢连横：“你既然为天下忧，可知天下在何处？”
赢连横伸手指向北方天府之原上蜿蜒的火龙：“在英雄相会之处。”
许空炎不置可否。
赢连横马上伸出另一只手，指向戚国的南方边界晴波山脉。
许空炎依然不置可否，问赵定方：“你觉得呢？”
赵定方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与师尊长辈打机锋，若想获得肯定，必须要了解师长口中机锋所指，弄清概念。许空炎并未讲何为天下，赢连横显然也不知道许空炎心中天下为何物，故而许空炎不置可否。
赵定方懒于靠与师长打机锋讨巧获得赏识，也懒于去揣测许空炎所指天下为何物，干脆虚晃一枪，答道：“学生已向师父言明，学生才疏志短不敢妄议天下。因学生不知何为天下，是以不知天下在何处。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父未教授弟子何为天下而问天下于弟子，是以弟子无言以对。”
许空炎哈哈一笑，道：“你讲了这么多还叫无言以对？想不到痴人的词锋也如此犀利，莫非喝酒喝坏了脑袋？”
赵定方也跟着笑道：“今日是弟子开蒙之日，弟子或许还有痴心，但绝不是痴人。”
许空炎点点头又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少年心性，逞口舌之利，为师不会怪你们。不过，你们须记得，词锋如刀锋，是可以伤人害己的。”
见许空炎神情肃穆，赢连横与赵定方齐齐施礼道：“弟子谨记。”
许空炎摆摆手，神色有些寂寥，道：“明年春天便是承天演武大会了，演武大会是你们的出师之会。此会之后，你们便要出山了。出了山，自然知道天下在何处。天下之大，英雄伟业并非只有征战沙场封侯拜相。不过，既然你们想统帅千军，当知军法如山。依赤霄山规，三更禁行。你们在山中不守山规，出山之后如何遵守军法？”
许空炎循循善诱，最终点出二人过失，并未严加批评，二人刚才的豪言壮志烟消云散，面露惭色，垂头不语。
许空炎哈哈笑道：“大丈夫胸怀坦荡，错便错矣，垂头不语做女儿情态岂不为人耻笑？”
赵定方与赢连横这才抬头。
许空炎道：“定方适才所言极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们既然胸怀天下，为师便将心中天下之所在指与你们”。
许空炎指着御天城的方向道：“天下，在那里。天下英雄尽在一人掌握之中，那个人不在北方的天府原也不在南方的晴波山，而在天下之心，御天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