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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浴血锁妖塔

因筹备掌门就任大典,蜀山正式戒严,山中阵法或明或暗全数开启。

陆续上山祝贺的武林人士在蜀山弟子的带领下,统一招待在迎宾院,贺礼一一照单全收。宾客们都知蜀山森严,不可乱闯,个别好奇人士欲要私下探险,或被蜀山弟子们劝退,或被蜀山弟子们于阵法中救起,后者所受伤亡蜀山概不承担责任。几日下来,几乎各派都有伤重弟子,可见江湖对于蜀山的好奇心有多重。

飘涯子在他的上清宫里发脾气,既对各派探寻蜀山秘境不满,又对弟子们看护不力责骂。

蜀山秘境有三处,地宫、葬骨台、锁妖塔,既是秘境,又是禁地,绝大多数蜀山弟子穷尽一生都无缘得见。因这三处涉及蜀山千年传承,隐秘不可为人道。

传说地宫内有墨家机关,控制整个蜀山地脉走向。葬骨台为历代掌门埋骨之地,安葬着无数蜀山英灵。锁妖塔镇压江山邪祟,为天下地牢之首。

蜀山太过神秘,还有连接上界的神仙传说,引无数方士尽折腰。我自幼生长在蜀山,各种灵异鬼怪神仙都听过,也曾怀抱好奇一一向师父考证,无不换来一脑门栗子兼抄书体罚。

此后我便学着师父,不语怪力乱神。

后来千岁忧上山,一方面是为跟我过招,另一方面则也是为着蜀山传说,叫我带他掘地三尺探寻秘境,以便遇神仙赠点石成金之术或是前辈先贤授武林秘籍称霸江湖。当然,我都以怕鬼拒绝之。传说蜀山与酆都鬼域相连,万一不小心挖穿了……

事实上,我也未曾进入过蜀山三大秘境。年少时正是好奇心旺盛,却被师父看管得太严,没敢在山上造次,便时时去山下撒野。如今未老先衰,更是无心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江山代有英雄出,奋不顾身闯秘境的少年们,无不怀揣奇侠梦,便把蜀山禁令无视了个彻底。无怪乎飘涯子动怒。

“要闯就让他们闯好了。”我披着雪缎青裘,拢着八角镂空袖炉,不请自来,迈步入了上清宫。

“师叔祖!”殿内众弟子顿时肃穆。

“掌门!”飘涯子发怒到半途,见有不速之客,只得自椅中起身,“天寒地冻,掌门怎么到无惘峰了?”又连忙指挥弟子们,“快把门窗都关上,棉布帘子都放下来,火盆生上,多添炭,那边窗口开一点滤炭气!”

“来看看……”自无量峰至无惘峰,一路寒风灌领,虽穿得厚实,还是不胜其寒意,入殿内坐下后,我便咳得肺里没气,面无人色。

众弟子见掌门如此作死,也都面无人色。还是飘涯子的大徒弟——也是整个蜀山的大弟子眼疾手快,忙倒了热茶捧来:“掌门师叔用茶!”

我深吸口气充实肺叶,一手抱了袖炉,一手伸出接茶,茶杯磕磕碰碰抖抖抖,抖个不停……

众弟子愈加面无人色。

半晌后,我终于喝到了茶水,暖了暖身子,这才重回人间。

弟子们生好火盆,小心翼翼搬来我身边,炭火之旺,不久便令殿内弟子们热汗直下,我却稍感暖和。

待我折腾够后,飘涯子神色复杂:“掌门,有事情你叫弟子传我一声就是,何需跑这一趟?”当着弟子们的面,他从来都是叫我掌门,唯有私下才叫我师弟。

“也没什么大事。”我一面调息一面搭话,“上清宫,我十年没来了……”

“掌门是念旧,这旧居,你若是想念,便住几日吧?”飘涯子淡淡道。

无惘峰上清宫,在我还是蜀山二弟子的时候,被掌门师尊赐了我做寝居。我在这里住的时间,远远比在无量峰长生宫久。毕竟,我做蜀山弟子二十多年,而做掌门,正正经经做掌门,也就这几日。

我对长生宫熟悉,是因为那里住着师父。我对上清宫怀念,是因为这里才是我最恣肆的年月。

抬眼随意打量了一下室内布置,早已东移西改,不复当年面目。收回视线,我不在意道:“回来怕是也住不惯。对了,主峰有几处阵法被我略作了些改动,跟你说一声,告诉弟子们别乱跑,万一不小心被困住,我可能来不及赶过去。”

飘涯子惊诧:“主峰?你几时改的?”

“唔,方才路过时随手改的。”

“……”飘涯子无法反驳,“那若是其他门派弟子闯了呢?”

“喔,擅闯者交门派罚金一百两。”

“……”

上清宫弟子们见我难得来一趟,纷纷将修行中遇到的难题向本掌门求解。我自然一一为他们解答,解得我睡了过去又醒来又睡过去……

最后彻底醒来,终于脱身。

众弟子齐声:“多谢掌门师叔祖指点教导,弟子们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唔,你们领悟了就好。”我起身,裹好青裘,抱紧手炉,出了上清宫。

“弟子恭送掌门!”黑压压肃穆一片。

我于十几丈外回顾,重檐飞宇殿堂楼阁,上清宫三字凌云纵横。

冬至日,降初雪,大典如期举行。

武林正道齐聚,宾朋满座,豪气干云。除了被灭门的九嶷派与君山派,其他各派无一缺席,均是掌门带大弟子及若干小弟子亲临。

虽说蜀山执正道牛耳,但如此被卖面子,自然不是因我面子够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掌门就任大典暨抗衡须弥宫武林之盟便在这冬至日。

大宴摆在无量峰剑阁中,武林盟济济一堂,吃的是清席,谈的是道义,讨的是说法,要的是江湖大义。

长生宫里,我被女弟子们褒衣袍儒加身,发上束青玉簪,腰上束紫玉带,外罩紫羽鹤氅,衣衫繁复还要给我加紫金莲花冠,被我一把扯了扔开去。

“太重,戴不住,给我袖炉拿来。”我拢着袖,略烦躁。

兰若掀帘进屋:“师叔祖,剑阁里都等着您呢,师伯祖叫您快些……”一眼瞄到我后,她脸飞红云,脚步摇晃,开始胡言乱语,“师叔祖怎么可以这么美……”

众女弟子纷纷垂下头,送到长生宫的女弟子们涵养都是比较好的,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比胡言乱语更有意境,虽然后者只是更有胆量而已。

弟子送来暖炉,我纳入手中,没搭理兰若的催促,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还有人上山么?”

“回掌门,宾客已到齐,山上下雪了,应是再没人了。”

“我出去转转,谁也别来找我,剑阁里让飘涯子代为招待。”交代完后,我抱着暖炉出了长生宫。

细雪纷纷,十二峰银装素裹,蜀山静穆。我吸着雪中寒气,抱紧了手炉,立身无量峰,望向通往剑阁唯一的山径上。

望得久了,视线便无法聚焦,散入一片白茫茫中,时常什么也望不见。雪粒钻入领口,又被肌肤温度融化,一点点湿度便沁入衣内,久了,也不觉得怎样冷。

不知过去几时,雪白山道上忽然间有了一个人影,十分快速地移动着,后来好像看见什么,便转了方向,自剑阁路往长生宫方向行来。

我忙聚敛精神,视线集中,看清那道急速靠近的身影后,我转身,方觉身体有些冻僵了,步伐迟缓着往回走。

山下疾风顿起:“师父!你在等我?”

没回头,我继续往长生宫走,“没有,我在看雪景。”抬手另指一方,“你走错了,剑阁在那边。”

人影掠过,落于我前方,身量不是太足的丫头衣着单薄,顽皮恶劣地挡了去路,很不敬地将我打量了一圈:“师父这身真好看……师父别走!你听我解释,我没来过蜀山,所以有点迷路,找了好几个时辰才找到正路,所以才迟到了,师父你别生气……”

我另择了一个方向,又被她拦了,这番无赖的自我解释,只差来抱袖子撒娇了。不过,她终究不敢太过靠近。不多不少,十步之隔,十步之遥。

“别拦路,我怕冷。”

“哦。”她乖巧让路,“我不去剑阁,师父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走了几步,她果然跟上。只身闯入蜀山,还敢随我走,简直不知死活。我转身定住,袖中暖炉已无温度,话语也凉:“你一个人来的?敢这么藐视武林正道?”

她丝毫不被这凉飕飕的话语击退,反而很开心:“师父是替我担心?我不怕武林,武林怕我才是。我给师父带了贺礼……”

“妖女!”一声怒喝,群峰响应,阻断了她想要靠近的步伐。

飘涯子并蜀山弟子及武林诸派陡然现身,将天玑困入阵法中。

而我,在阵法之外。

她不敢靠近,也终究被陷圈套中。她脸上笑容不改,却染上雪色寒霜:“师父,他们叫我妖女。”

江陵城武林大会上,我对决诸派,护她周全,立下誓言,不许任何人再称她妖女。信誓旦旦,犹在耳边回响。但情境已换,诺言早就没了意义。

我攥紧了手中冰冷,看向飘涯子:“你在我长生宫外设阵法?”

飘涯子神色不动:“护佑掌门安危。”

永远,我都算计不过他,我唯一的师兄。论心计,太微不及飘涯——师父冲虚真人曾如是评价。

那日,我对飘涯子及众弟子说,主峰上的阵法已被我改动。我确实改动过,改得煞气不那么重,改得死局变生路。瞒没瞒过飘涯子,我不得而知。但他并不在乎我此举用意倒是真,因他另有后招。

——在我寝居处设套,勾连武林诸派一起布阵。百十来名南北东西武林豪杰,引蜀山伏魔阵,对付一个小丫头,焉有不胜之理?

“我说过,把她交给我,师兄不知道?”我依旧质问飘涯子,希望能拖一时是一时,也但愿天玑能想办法破出伏魔阵。

“掌门身体不适,缉拿妖女的事,代掌门自当代劳。莫非掌门师弟对诸位英雄引阵有意见?”飘涯子丝毫不见动摇,时刻专注阵中,甚至已经暗示开始发阵。

雪花被隔离在阵外,伏魔阵渐次开启。天玑几次突破都被打回阵心,一次比一次重伤。

我抛出袖炉,击向实力最弱的布阵人,一旦打破一道缺口,这伏魔阵便威力大减。

这道希望,却旋即破灭。

拦空截住的,是千岁忧。

“慕小微,别冲动!”他将我按住,神色严肃,“你要与正道武林为敌么?你师兄用意昭然,你还往他圈套里踩?他故意当着你的面对小玑开启伏魔阵,故意召来天下英雄看你的立场,你怎么就能如了他的意?”

阵中天玑浴血而战,曼荼罗之花开了又灭,灭了又开……

正道罡气克制虚妄之花,如泰山压顶,毫无悬念。

“随便他,你让开!”我酝酿指尖剑气,对准了伏魔阵。

剑气即将离指,千岁忧却不管不顾豁了出去,闪身挡住了剑气路径,还是以毫无防备的状态。这一剑气若承受,非断他几缕经脉不可!我紧急关头收手,剑气反噬,逼得我咽下一口血,头晕耳鸣,身形不稳。

待意识清醒,伏魔阵已结束,徒留血迹被层层霜雪遮没,余下浅浅殷红。

雪仍在下。我越过风雪,一身怒气造访上清宫。

“她人呢?”无视弟子们,我直接向飘涯子发问。

“掌门醒了?”飘涯子只在椅中欠了欠身,挥手令弟子们散去。

人去殿空,只有我们二人一坐一立,空中布满寒意与压力。

他伸手去桌上端茶,忽然砰的一声,茶盏碎裂,茶水崩了他一襟。沉稳的代掌门喜怒不形于色,拂了拂衣上水珠:“师弟,现在只有我们师兄弟二人,我们就开门见山。你是要以蜀山掌门的名义救她,与整个武林为敌,还是以一个师父的名义救她,与整个蜀山为敌?”

我拂袖碎掉一整桌的茶水,冷声:“不要给我整这些弯弯绕!长生宫历代掌门居,任何人不得侵扰,你于长生宫外设伏魔阵,引武林百人践踏,又何曾在意过蜀山宗法!”

“那么师弟擅自削减主峰阵法,难道就是掌门所为?为了一个逆徒,一个魔头,就置蜀山上下于不顾?”他针锋以对。

我气笑了:“蜀山阵法千年皆以防御为主,不以杀戮为宗旨。你代理蜀山这些年,杀戮心倒是依旧不改,连带整个蜀山都以杀立阵。我重归蜀山,复位掌门,莫非还连改动阵法的权力也无?莫非我还不能纠正你的杀戮之心?”

“师弟好一派仁慈之心,不知你的仁慈是解救了九嶷派还是挽救了君山派?当九嶷君山两派遭你倾心庇护的徒弟屠戮时,你的仁慈之心可有替无辜冤魂默哀过?”

“仁慈不能止杀,你便以杀戮止杀么?九嶷君山两派掌门虽罪不至死,却也是咎由自取,当初覆灭须弥宫不择手段,便该想有今日之报。天玑虽以复仇之名,但妄取人性命自当问罪。我身为她师父,未曾多加教导,以致酿成今日之祸,自是责无旁贷。可你故意瞒过我,不惜坏蜀山法纪,勾结武林草莽,大肆于长生宫外动杀阵,你可知百步之外便是祖师殿?!”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师弟养的好徒弟,搅得武林天翻地覆,蜀山存亡之秋,还计较什么宗法!不擒住魔头,怎么给武林一个交代?师弟口口声声祖师宗法,可在蜀山列祖列宗灵位前,在师父旧居前,你处处庇护那魔头,可有想过蜀山英灵、掌教责任?”

我掩袖咳了几声,勉强压住内里虚火,身上止不住地发冷:“既然你如此认定,我也不同你再争。她人在哪里?”

“自然是在天下地牢之首,锁妖塔!”

我猛地抬手,三丈内桌椅尽毁,门窗破裂,风雪呼啸而入。

“你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关进锁妖塔?!”

“是啊,她才十几岁,就修得八瓣曼荼罗大手印,举手间灭人宗派。非蜀山锁妖塔,哪里还能囚得住她?怎么,执正道牛耳的蜀山掌门反对?师弟这是打算拆了上清宫?你身体如此虚弱,打算闯一闯锁妖塔么?”

我抬眼,将他锁入眸中,转瞬之间,他便退步连连,直直跌入椅中,面孔雪白。我只施了威压朝他走了一步。

“有劳师兄记挂,太微身体虽弱,但若尚有口气在,生杀予夺,皆不由他人擅专!”

出了上清宫,风雪扑面,弟子们全数跪在雪地里。

“掌门请三思!”

我扫一眼他们,没人敢实质性地阻拦。我岂非没三思,一思天下,二思蜀山,三思己身,可无论哪一思都不是我能弃徒弟于不顾的理由。

无量峰断崖。

万丈深渊,乱石嶙峋,沟壑林立,暴风雨雪汇集,令人寸步难行。

蜀道之难,以此为最。

“慕小微你给我站住!”千岁忧狂追而来,“跳下去摔不死你!”

蜀山秘境,锁妖塔,一个最直接的进入办法,便是跳崖。

从来没见过千岁忧轻功有如此速度,转眼便伸手拽来。我当然没让他碰着我衣角,一声轻笑,便纵身跃下。

“啊啊啊啊慕小微你死了我饶不了你——”回音响彻山谷。

疾风从耳边呼啸,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不停的坠落,仿佛没有尽头。

千丈一借力,百丈一卸力,坠下深渊,周身风雪如刀。一茶时间,我运起的内功屏障早已被磨砺成薄薄一层,再无凝起抵御的心神力。

峰石,峭壁,枯枝,风刃,划破冬衣,割裂肌肤,一下深过一下,血丝渗出,旋即又被雪粒覆盖,迅速凝冻。严寒包裹,冻得麻木,痛感也迟钝。

最后一个卸力,降落到了无量峰山脚,耳边永无止境的呼啸终于安静下来。短暂失鸣,天地间什么也听不到。

骨头几乎散架,许久后麻木的身躯恢复些知觉,我从积雪中钻了出来,走了几步,扶着树枝呕出一口血来,只好捧了一抔雪吃下,压下血气。

摔得七荤八素,方向也不辨。胡乱走了一阵,这才慢慢恢复听觉,风声,雪落声。凝神细听,风雪自有其走向,方位重现心中,蜀山地势勾勒而出。

蜀山地脉合八卦六爻,无量峰镇锁妖塔,山为土,土克水,坎为水,锁妖塔当处坎位。

定了方位,便不再迂回,直奔峰谷坎位而去。

一座塔形奇峰矗立,蓦然闯入眼帘。此地,风静雪止,亘古幽谧,仿佛凝在一个结境中。

我方一踏入,紧闭塔门外的两尊石像便霍然转身,空洞的眼将我盯住,仿佛我只要再走近一步,他们便要好生招待于我。自古从无量峰断崖入锁妖塔者,非奸即盗,从未有过掌门行这般途径,也难怪石像对擅入者虎视眈眈。

飘涯子对蜀山秘境的了解,远在我之上。如何寻找秘境,如何不惊动石像,而将天玑囚入锁妖塔,他能做到,我却未必能够。他料想我会另辟蹊径,出如此难题于我,我怎能不接?

一炷香时间后,我以瞬移步法,掐算走位,引得两尊石像互撞到了一处,再难动弹。

塔门依旧紧闭,石门上有一方凹槽,大约是凭信物秘钥可开启,不用想便知应是放蜀山令的地方。不得不佩服我那师兄心计之深远,步步计算,我唯有到了跟前方知他的用意。他终究是放不下蜀山令,竟不惜借用锁妖塔,来试探蜀山令是否在我手中。

我抬手按于石门上,寒石冰凉刺骨,不知其厚。伸手,自袖中滑出一枚玄铁令,握到手中,嵌入石门凹槽处。一道沉闷声响,石门洞开,露出一条通往塔底的长明灯石径。我取回玄铁令,踏上灯火路。

山风吹入,长明灯也不禁摇曳,却不熄灭。

渡过这漫长灯火路,抵达地心锁妖台,一切光明被吞噬,万古永夜。但我于这永夜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扬袖一带,身后长明灯盏盏飞来,绕锁妖台旋转数圈落定。

夜尽光明。

身着血衣伏地的纤细身形显得是那么孤单,手脚被地底镣铐锁住,一个人在这冰冷地心,不知是否有过等待。

我几步奔入,冲上锁链台,将地上的少女抱入怀里,这身体冰如冻石,已经感觉不到心跳呼吸。

这瞬间,我血液也凉,心也灰,近处几盏长明灯随心而灭。

未有希望,便不至绝望。未有过温暖,便不知寒凉入骨的滋味。纵然这世间花开花谢江山如画,又与我什么相关?

思绪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纷纷扰扰,尘寰过往,全都失了色彩,只余灰白。

忽然,长明灯外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嗤之以鼻,如瓦砾一般的嗓音粗声道:“蜀山的掌门都没落到这个地步了么?身中天人五衰之咒,未老先衰之身,未衰将死之躯,还敢妄动情念,哼,不知死活!”

陡来的动静,并没有惊动我分毫,因为,什么人都与我无关了。

“喂,蜀山破落掌门,听闻老夫的声音,你不意外?你这是什么态度?老夫百年来第一次跟人说话,你是多大的荣幸!”

我依然没理。

“哼,人心不古,世道险恶,如今的蜀山也不知破败到了什么程度,一介掌门却是将死之身,将死之身却牵扯情念,牵扯情念却是对个小丫头,小丫头却是个蜀山罪人。蜀山乱成什么样子了,可笑!”

我继续不理。

“喂,蜀山现任掌门,老夫知道天人五衰咒的解法,你想不想知道?”

我依旧漠然。

“混蛋掌门!你是不济到了什么地步,连生死都分不清么?那丫头暂时没了心跳,你不会救她么?”

我这才有了反应,手上一抖,抱了天玑坐起,掌抵她后心,渡尽我修为。

好在这时黑暗中不再聒噪,地牢又复僻静,唯闻我心跳如鼓,一下下敲击如命盘。

随着内力渡出,手心上渐渐传来温度。

低低的嗓音自她喉中逸出:“师父……好冷……”

她根本未清醒,也根本不知我在她身后,好似只是梦中呢喃,潜意识里的念叨。

真元护体,消融她冻结的气脉,听她呼吸渐稳,我收了掌,再将她纳入怀里,以体温驱她寒气。我心跳未平复,犹不敢相信,她依旧是鲜活的。

黑暗中聒噪再起:“竟然是师徒!蜀山果然已经堕落到没羞没躁的地步!”

心念活络起来后,我自然再听不下去这秽言秽语猥琐定论,当即冷斥:“为老不尊,给我住口!”

“嗬!蜀山后辈好大的口气!老夫纵横江湖时,你爷爷都还没出生,竟敢对老夫出言不逊!”

“纵横江湖又如何,还不是落到蜀山锁妖塔,既在蜀山地牢服刑,见到本掌门,还不放尊重些?”

“呸!最混账的莫过于蜀山掌门,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代代都是不得善终。老夫反倒比你们几代掌门都活得久。难怪有人对老夫说,这个世上报仇的最好办法就是比仇人活得久,你熬到所有的仇人都归西了,那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是空了。所以什么最强最厉害,什么天下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比别人活得长。”满是自得的腔调。

“千年王八万年龟。”我接了一句。

“……”黑暗中的人憋了口气后,恼羞成怒,“身中天人五衰咒的短命鬼,老夫活了一百来岁,又在锁妖塔里清修了一百年,早已修得无上智慧,看透了尘世,人心什么的,是瞒不过老夫的,所以,你这是嫉妒!蜀山短命掌门,你现在跪求老夫死咒的解法,老夫可以看心情给你一点指示……”

怀里人动了一下,我心神立即收回,再无暇理会暗中囚徒。天玑面色苍白歪在我臂弯,呼吸细弱,手心下意识攥着我袖角,仿佛攥着一枚希望的种子。柔软漆黑的发丝被头上一柄犀角梳固定着,业已松散凌乱,小梳摇摇欲坠。

我给她把了脉,揉捏了手腕脉门通血气,再将她固在怀里,给她拿下犀角梳,笨拙地重新梳理。她靠在我怀里,一下下的呼吸。如果这便是终点,余生几日也无妨。

“喂!你竟敢无视老夫!你这是对老夫的藐视!老夫生气了,决定不给任何人智慧的启示……”

给她拢起了散发,将发梳重新插回,看她脸上燃起些血色,睫毛长长地覆下,这份安宁,我又能替她维持多久?外间风雪,锁妖塔内旷寂无涯,这短暂的相依,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堪一击,那么的虚幻自欺。明知是自欺,我还让自己沉溺一二。

莫非人之将死,眷恋也多?

“喂!蜀山掌门你听到没有?为了你的小徒弟,你难道不想活得久点?”

蛊惑适时钻入人心,我理智将其拒之门外,紧了紧手臂,抬头向深沉的黑暗:“我内元已至强弩之末,命里轨迹已近终结,即便天人五衰有解,我十年间却已病入膏肓,早已金石难用。况且,你若将解法告知于我,我岂不是要以一定筹码相换?你既被困锁妖塔百年,定然是个不能放出的人物。我岂能以一己私欲,赦你刑期,为祸苍生?”

“哼!果然是个仁义道德假君子,蜀山掌门没一个好东西!”囚犯泄了口气,不得不缓下语气,“好吧,就算老夫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物,可当年祸害老夫以及被老夫祸害的仁义君子们早就作了古,所谓人死仇消,老夫服刑百年,还没够么?老东西们都死的死,灭的灭,这世间只有老夫一人,难道不是很寂寞很空虚很可怜?”

我没空再搭理他,运力破解地牢锁链,竟毫无成效,想来应不是凭蛮力。

“嗬!好你个假道学!老夫作恶多端不能放,你徒弟就能放了?前一刻还义正言辞,这一刻就徇私枉法得大义凛然,要不要这么无耻?!”

我继续充耳不闻,招来一盏长明灯,仔细端详地牢锁链,发现锁头凹槽同大门上的如出一辙。蜀山令竟有如此多功能,难怪惹人记挂。

取出蜀山令,扣上凹槽,哗啦一声巨响,铐住天玑手脚的铁链尽皆除去。抱了天玑,我便走下锁妖台。

身后黑暗中不甘的声音忙道:“喂喂蜀山掌门顺道给老夫解个锁!老夫告诉你天人五衰的解法!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老夫还可以传你点双修法门你用得着诶诶——”

我沿着长明灯一路出了甬道。

锁妖塔外,秘境勘破,云雾散去,一条直达无量峰的阶梯豁然开朗。身后,石门轰然合上,一切重归沉寂。

长生宫前,飘涯子带着众弟子眼睁睁看我跳崖后没死,还抱了他们口中的小魔头小妖女径直穿过人群,入了逍遥殿。

千岁忧一跃而起,疾奔过来,接了天玑后,便见我一声招呼没打,顺着殿门倒下……

一旦陷入无边的黑暗,便是噩梦缠绕。我挣扎着醒来,顿时坐起,吓得一旁打瞌睡的千岁忧瞬间清醒。

“慕小微你没事吧?”

我边掀被子边起身:“天玑呢?我师兄没来吧?”

“放心,你连悬崖都敢跳,谁还敢来?小玑在祖师殿——慕小微你先好好休息——”

我片刻也不敢耽误,出了寝殿,径直前往长生宫主殿的祖师殿。

推门而入,蜀山祖师乃至历代掌门画像与仙位映入眼中,仙台之下一列蒲团,天玑就在一只蒲团上闭目打坐。

确认无事,我方歇口气。她已换上道童青衫,端坐蒲团上,面向列祖列宗的牌位,仿佛化作了正统蜀山弟子。

只不过正统蜀山弟子没人敢坐她那个位子,那是掌门祝祷祭拜与修行的地方。

我走到她身后,掌心按到她头顶百汇穴,她体内真气走动便了如指掌。行的竟是我传她的内功修行法,不是须弥宫功法。

想也没想,我便将更多真元自她百汇穴渡入,注入她受损真气中,助她运行大小周天。

收掌后,顿感心口一闷,便在旁边蒲团上坐了调息。

再睁眼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搁在我膝头,天玑将自己蒲团拖了过来,找了个舒服姿势侧着脸望我。那小脸上依然没多少血色,也没多少表情,仿佛不知悲欢。

我想着险些把她彻底弄丢,心中便生出失而复得之感,些许复杂,些许难言,便有些默然寡寂。

“师父?”她轻轻唤了一声,抬起脑袋,给我理了理弄乱的衣摆,再小心翼翼看着我。

“你跑来蜀山做什么?”话语不知如何起头,我淡声问。

“师父的掌门大典呀!”她应得理所当然,郑而重之,一脸认真,反问,“不是师父写帖子叫我来的么?”

我叹口气:“你可以不来。”

她瞪着眼睛,继续认真:“师父叫我来,我怎么可以不来?”

我无奈:“那若是为师叫你跳火坑,你也跳?”

她以忠孝两全的认真神情点头:“跳啊,说不定火坑里有板栗。”

火中取栗,粉身碎骨。

我偏过脸,无言以对。忽闻她轻松一笑,如在耳边,“我知道师父是不得已,所以我当然要赴约,再说,我有东西要送给师父。”她双手捧呈,递到头顶。

一册秘卷霍然呈现眼前。

“往世书?”我只扫了一眼卷封,便觉疲惫,“既是你血洗九嶷,从卓紫阳手中取回,你须弥宫秘笈自当好生保管,何必再拱手送人。”

她善察言观色,立即就赔小心:“上次师父昏迷的时候,唐掌门和千叔叔说往世书可解一切苦厄,徒儿便回须弥宫查了典籍记载,往世书上下卷合练,可重筑筋骨,驱体内恶毒,应该也可以解天人五衰。所以就……就从九嶷山找回了上卷,师父先练着,我再继续找下卷……”

秘笈没接,我看着她:“下卷还需血洗哪里?”

她垂下头,声音小下去:“九嶷和君山是我须弥宫的大仇,其他那些插手过须弥宫的门派,徒儿就、就不追究了……”顿了顿,又道,“下卷不知道在哪里,但徒儿是不会放弃的!”

“连处心积虑的卓紫阳都没有找到下卷,你不放弃也未必就能寻到。天人五衰本就无解,即便往世书上下卷齐聚,于我如今病入膏肓的体质,也是回天无力。不可能的事,不要再枉费精力,或牺牲更多性命。”我劝。

她抬头,眼中坚毅:“不试试怎么知道?师父性命重过一切,其它我都不在乎!”

我没看她,扬手指过祖师灵位:“蜀山开派祖师与历代掌门,包括我师父你师祖,都在这里。他们无一不是天纵奇才,对某些人来说独一无二且重过一切,但又如何,最终也不过一幅画像一方牌位。我们蜀山修的是道法自然,自然便是蜀山的一草一木一黄土。为师也终将同他们一样,在这里添一幅画像一方牌位,不知到时会是谁来替为师作画,也不知画得像不像……”

瞥过她,忽见她眼底白光一闪,抬袖子飞快抹过,青衫痕迹点点。

我心头又一软,打岔一哄:“你一定给为师找个画技高超的画师,重现一二为师的风采,可好?”

她梗着脖子不理我,满脸的哀戚。

我无法,搜肠刮肚想安抚的主意,却听她蓦地道:“天人五衰,是出自须弥宫的秘术,我在典籍里看到。师父究竟是怎么中的?”

“……不小心中的。”我随口道。

她扭过脸,眼里仇恨的火苗翻滚不休:“是谁?”

我将往世书上卷塞进她袖口,示意她别说话:“有人来了。”

殿门外传来声响:“元白拜见掌门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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