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就认识了民办教师谢翠珍。
期中考试过后的一个下午，一节索然无味的数学课，高二文科班的学生们有壮志雄心的都一本正经地盯着啰啰嗦嗦的眼镜老师，另一些目光短浅的“鼠辈”则或酣然入梦或神游天外或手不释卷，卷乃小说也。那一节课，我也是在看小说的。
正入神处，忽见校长助理领一女子，看不出确切年龄，站在教室门前。圆脸，绝对健康的来自农村的黑黄皮肤，太阳晒出来的。稀黄的头发短短的，在脑后用皮筋扎了个齐刷刷的小辫，那皮筋应该是在自行车内胎上剪下来的，红色。上衣有点短，土花布做的。皱皱巴巴的料子裤。校长说：“刘老师，这个小谢想到你班上听数学课，你安排一下吧。”刘老师毫无表情地说：“请进。”小谢小小的眼睛朝上，昂首阔步走进教室，径自朝我的座位走来。我的旁边有个空位。
现在想起来，她的容貌神情绝对像电影《一个都不能少》中的那个女老师，只是年龄稍微大一点儿而已。
她一坐下就拿出书、笔，然后眼睛盯着黑板和老师，小辫刷朝后直指，非常有趣。
“你是从哪儿来的？”我拉拉她的袖子，压低了嗓子神秘地问。
她看了我一眼，终于答道：“家里来的。”“来做什么？”“听课啊。”她很奇怪。我更奇怪了。“你听这些干什么？”她想了想说：“听了总没有什么害处吧？”我越发奇怪了：“你想考大学吧？”
“好不好？”老天，我想，我所就读的这所高中已经有三年没考取一个大学生了，大学，可望而不可即啊。你来历不明，土里土气，莽里莽撞，你考得上什么大学？我想发表点什么看法，数学老师的镜片后发出了冷光。
终于下课了。女生们纷纷跑过来问东问西。
她说，她叫翠珍。她想旁听数学和英语，然后和我们一起参加高考。她今年十九岁。
她说，是她自己跑到校长办公室说：“谁是校长？我找校长，我想到你们这儿听课，我要参加高考。”
我有点肃然起敬了。
她说，她现在是长林咀村的小学教师，正在教一年级。她每日上完课再到这儿来听课，必须来回步行十多里。
她说，她是家里的长女，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开始教书了，仅靠自学达到了现在的水平。
我有点叹为观止了。
她说，她希望得到我们的帮助，并且邀请我们到她的小学里去玩，可以让我们去过一过当老师的瘾，出一口老做学生的恶气。
她很快就赢得了全班同学的好感。
我扯掉她头上那根又粗又红的丑陋的橡皮筋，头发立即披散开来，然后鼓动她去把头发卷一卷，街上走的那些女孩都是那么做的，满头卷发好神气啊。可是，第二天，她的头发不仅扎上了，而且还成了两个小刷刷，不过皮筋用红毛线缠好了，这还过得去。
我热情地陪她东拐西弯到高高的宿舍楼里找各任课老师借复习资料，数学老师打开一道门缝，打量了我们一下，说：“没有。”门就关上了。我们又在另一个老师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之后，站在小树林里不约而同地相对傻笑。
我和几个同学果然到翠珍任教的学校里去玩了，那是一个大雪飘落后的晴天。她的小学在一大片田野中间，很旧的两栋平房。一栋做教室，一栋是教师宿舍，没有围墙。有一点空阔，有一点冷落，有一点诗意。从外面看去，教室里黑洞洞的，一些小小的小小的灰不溜秋的孩子睁着明亮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窗外的我们，带着兴奋的笑容。我们轮流上讲台去，教他们唱了一首歌，读了一首诗，讲了一个故事。翠珍和学生们都乐呵呵的，拍手、跺脚、喊叫，气氛又热烈又快乐。
回去后，我就用一枝拙劣的笔为她写了赞美诗，当然至今没有发表，至今没有谁读到过，此刻，这首诗就在我电脑上这篇文章的下面，怎么也舍不得删掉啊！
谢翠珍没能在我们班上继续旁听下去。因为校长告诉她说，她没有资格参加高考，例如她没有学籍，没有单位推荐报考，总之那个时候考大学需要一系列复杂的手续，谢翠珍没有，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更找不到一个亲戚帮助她；另外一个原因据说是她的父母逼她出嫁了。她要结婚了？我不相信。
不久前，我还跑到她那里去玩。那天，好不容易等她放学，学生站队回家了，我们才慢腾腾走，回她家里去。想不到她家离学校这么远，小心翼翼走了很久的田埂小路才走到。她的家里种了十几亩田，母亲很慈爱，还在菜园里忙活。四个妹妹和翠珍差不多高，手脚勤快麻利，其中两个学手艺，一个在外地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小弟弟很可爱，笑呵呵的，还在读小学呢。我们吃了饭，翠珍和妹妹们一道刷锅、洗碗、扫地喂猪，把家里的事忙完了，说：“我们走吧！”
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天气也不好。天上黑色的浓云一堆一堆成群结队往南赶路，好像去奔赴什么重大约会。西边墨云集结之处，闪电正在大发神威，一片一片地撕开天际。头顶上，轰雷一声一声炸响。我们已经走在空旷的田野中间了，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她的小学连影子也看不到。脚下的路泥泞难走。我挽着她的手臂，心里阵阵发毛，下意识地把她抓得紧紧的，惊惶四顾。翠珍在黑暗之中平平稳稳地走着，很平静地说：
“你怕吧？不要紧的。”
一听到这话，我就放松了。我因自己的胆小而羞愧，接着我就因为整个辽阔的田野只属于我们两个而振奋。我们默默无言地在田埂小路上走着，领略大自然电闪雷鸣和黑云压天的壮丽。
终于到了学校，坐在她那间简陋的斗室里了，拉亮了电灯。说是陋室，一点不错。这房子原是一间大平房，可以做教室的。中间砌几道墙隔开了，成了四间寝室。隔墙只砌到两米多高就没有了，可以完整地看到上面的黑色的大木梁和屋檩。隔壁寝室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据说住的是校长和另外几位老师。
房中靠墙放了一张挂了蚊帐的床，床旁一张木桌，电灯泡刚好吊在桌子上面。桌旁一把椅子，上放一只粗糙的木箱，箱里整整齐齐的全是书，簇新的、大部头的，可以看出这些书是主人的重点保护对象，房间里再放一张有背的大木椅子就没多大空间了。有窗，一米见方，也是木的。白天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条水沟，沟那边的平坦的田野，此刻，窗户用厚白色塑料膜遮住了。俭朴而整洁的屋子给温暖的灯光一照，在这雷电交加的夜晚便如一只平稳的方舟。
这一夜，我发现她特别美丽。
她斜倚在床上，圆圆的脸在桔黄色的灯光下光洁柔和，呈现一种明净的光辉。头发披散开来，恰好齐肩，衬着分布匀称的鼻子、眼睛和线条分明的嘴唇，真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你为什么要这样努力？”
此时，她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脸上带着圣洁肃穆的光彩，缓缓的庄严地说：
“为了妇女的解放！”
我被她那自信的语调、神圣的表情、天大的口气镇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同时我感到很奇异，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样遥远的乡村、这样电闪雷鸣的夜晚、这样一个朴素的民办女教师口里听到这句话。对我来说，这句话涵义太丰富了，也太空洞了，因为我不能了解它。它应该出现在电视里，盛大会议的首要人物的讲话中，英雄人物的书籍里，但我感受到了一种激动，或者说一种激情，它躲在这个乡村女子此时此刻的心里，它没有合适的语言表达出来，于是这句豪言壮语被借用了。
不久以后我就到我们村的小学里当民办教师去了，那个晚上的美丽的谢翠珍一直定格在我记忆中。
我再去找谢翠珍，是她结婚以后。在乡间，消息是很封闭的，那时既没有电话更不用说手机了。她也没有想到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我猜想，这原因大概是她认为我还小吧？或者她结婚真的是迫于压力？据说，她的亲事是父母在她一岁时定下的。双方请了媒人，交换了两个孩子的“八字”，喝了定亲酒，送给女孩家一笔拿得出手的礼物，就成了“娃娃亲”。娃娃亲往往是父母辈友谊的见证，讲究门当户对，讲究一诺千金。每当过年过节，就有小男孩背着沉重的礼物或者在大人的带领下，去走岳父家，一直走到他成为英俊的青年，把命中注定的新娘娶走。如果幸运的话，便可以成就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一桩完美的婚姻。
谢翠珍有这么幸运吗？她的书怎么办？她的伟大的理想怎么办？她说她不实现理想决不结婚的。自从她断了高考的念头之后，她就报名去参加自学考试了。她每月四十五元人民币的工资除了给家里抵一部分提留，就买书了！一大堆教科书，参考书，大部头的！
我决定去看看结了婚的谢翠珍。我先找到她的学校，她不在。老师们说，她回家去了，过一会还来的，晚上要办公。她的寝室门没锁，我便进去看看。房间没变，只是书少了一些了。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些纸，写满了字。我拿起一看，我的妈呀，全部是一些烫人的话。什么爱呀爱，我我我，他他他的，看得我脸都红了。我感觉写这些文字的心是滚烫的、热情难耐的、充满了可怕的激情的，这是一些梦呓式的、愚不可及的话。我又笑了，粗率的谢翠珍真的坠入情网了，对方居然是“娃娃亲”，居然还使她成为了疯狂的诗人！
据说，谢翠珍起初是不肯结婚的。她和他的未婚夫虽然每年每个节期都见面，但从来没说过什么话，也不了解他。只知他是个木匠，很英俊的小伙子呢，家里还富裕。但是他没读过多少书啊，他不了解她的理想和热情啊，他支持她吗？谢翠珍坚持了一些日子。后来父母说，我们不会把你往火炕里推，那孩子很好。你不愿意嫁，订亲的加上这么多年来走亲的钱是要退的，你自己想办法吧。谢翠珍只好嫁了。在对感情没有任何感觉的时候嫁了，那还是一片蛮荒呢。
我找到了谢翠珍的婆家。她仍然不在，说是他们俩回娘家去了。翠珍的婆婆端茶给我喝，用满怀疑虑的眼睛看我。我解释说，我是翠珍的朋友，来看看她。翠珍好吗？婆婆说，好是好啊，都好。就是好得太过头了。
喔？
“两人吃饭要紧挨着吃，走路要牵着手走，到田里栽秧都要并排着，一回家就两个人呆在房里不出来。那个不回来，这个不吃饭，喊她都不吃，坐在路口望，害得一满桌人等。这个回来不见人，就急急忙忙去接。过一会斗气了，你跟他们担心得要死，他们又笑起来了。你刚把心放下来，他们却争吵起来，就为一杯水、一句话什么地。嗨，还是教书的呢，怎么两个都搞得像个孩子似的，把全家人都搞的像孩子似的。这在乡里成什么事呢？”
我笑，也实在不懂她怎么会成那个样子。我装模作样地说：“怎么这样？我会问问她是怎么回事的。您不用担心，他们俩关系好是好事啊！”婆婆脸上看起来仍然有一些不解和气恼，但和善地说：“他们好就好。你有时候过来玩啊！”
现在我明白了：谢翠珍没有选择地出嫁后，却意想不到地进入了另一种生命空间，感情的蛮荒之地在初婚之时被开垦了，那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存在的地方，那里，风光无限，谢翠珍一头扎入，一下子就沉醉其中了。她是把结婚和初恋一起进行了，幸福得一塌糊涂了。
我默默地祝福她，但愿他们一直这么幸福。
不久之后，谢翠珍因为一件事成了乡里出名的人物，然后，她就当不成民办教师了。
事情是这样的：
我前面不是介绍过吗？谢翠珍在小学里的宿舍，是由教室隔成的，隔成了四间，她住在靠水沟的那面的一间。隔墙住着他们学校的校长，那墙只有两米多高。谢翠珍结婚以后，仍然晚上要办公，要坚持“三集中”，即民办老师的“集中办公、集中就寝、集中就餐”的规定。她还继续在啃她那些艰深的大学课本，准备一年两次的自学考试。
这天晚上不是“三集中”的时间，谢翠珍和丈夫一块儿在镇上的医院陪住院的公公。后来丈夫说，只要一个人在这儿守着，你还是回去休息吧，不耽误你明天上课了，于是她就摸黑骑自行车回到了学校。学校里挺安静，又比家里近多了，拉开灯，正好看书呢，翠珍连自己是一个人，该害怕的事情都忘了。
谢翠珍在她那小小的寝室里看书看得入迷，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忽然学校里有了动静，有人进来了。那人一进来就喊：“翠珍，你在这儿？在看书啊？一个人不怕啊？”原来是校长啊。翠珍答应了“是”。校长接着就说：“怎么不回去？不让小田陪陪你？我来陪你好不好啊？”
翠珍从来没听见过校长用这么亲切的声音和她讲话，他总是板着脸斥责每一个人的。她说：“你还是回家陪嫂子吧！”
校长站在翠珍的门前推门：“嫂子怎么比得上你？你刚结婚的，那么水嫩！以前不敢沾你，现在好啦。开门吧！快开门吧！今天是好日子，没有谁会知道的！”
翠珍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这也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话，无比下流和猥亵。她赶快把高靠椅抵在门前，怒斥到：“你走开！我要喊人了！”那人却说：“你喊谁？没有！求求你，答应吧！你不开门我也有办法的！”
他果真就去想办法了。他到自己的寝室，搬了把椅子到墙边，然后爬上去，从墙的那一头伸出了他的邪笑着的脸。他双手扳墙，正使尽力气要翻过来。
谢翠珍失声尖叫起来。她拉开房门，飞也似的冲进黑暗之中。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跑到医院，惊魂未定，将事情告诉了丈夫。
翠珍的丈夫，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当即就骑着自行车赶到学校。校长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翠珍未关的门，和亮着的灯。
第二天一上学，小田就跑到学校将狗屁校长猛揍了一顿。翠珍还是深敢屈辱，怒气未消，她觉得不应该让这样的人继续当校长，她也必须把丈夫为什么打校长的事作一个交代。于是她找到了村支部，将事情原原本本地汇报，然后说，这样的人不适合当校长。
村支部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谢翠珍的叙述，然后问：“他只是爬了一下你的墙吧？没有得逞吧？这个事情很重要，我们一定要管，但是你没有什么证据啊，也没有人证。也不怎么好处理！”翠珍走了以后，他们就在办公室里哈哈大笑。
翠珍觉得除了村里的领导应该知道，上级教育管理部门也应该协助处理。于是，她将事情的经过写成了文字材料，骑自行车专门把它送到了教育组，要求他们处分这个胆大包天的校长。戴着眼镜的工会主席沉吟了很久，说：“这件事的影响是不好。我们调查过你们的校长，他不承认，说没那回事。你也拿不出证据。你放心吧，我们会和村里商量解决的。”
在两级领导商量解决的过程中，翠珍丈夫和校长成了刻骨的仇人，他们一见面就怒目相向，恶语相加，要打架。老这样可不行啊，不是严重干扰了学校的工作么？
后来事情终于解决了，上面正式作出决定：那就是撤消校长的职务，同时取消校长和谢翠珍的民办教师资格。
谢翠珍就这样与她心爱的民办教师岗位告别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农家妇女。而那位校长呢，休息了一些日子之后，就到村里去当了支部副书记，据说那正差一个得力的村干部。
我得到整个事件的消息是在出事半年之后。
十年以后，2002年吧，我偶然地在一个****办主任那里，看到了翠珍写给自己所在的乡镇党委书记的一封信。信很长，有六七页材料纸，字体娟秀，语言潇洒流畅。信中力陈某某小型化工厂若建在乡间将导致饮水问题、环境污染的状况，建议领导不要急功近利，应以民为本，造福一方，信的末尾，她的签名刚劲有力，跟着的还有很多歪歪扭扭的不同的签名。
其时，翠珍和丈夫一门心思做家具生意，一个手艺精，一个善动脑，善经营，两人齐心协力，几起几落，终于在小镇办起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家具厂，已经成为镇上颇有影响的人物。
那个化工厂果真就没有建成，不知是不是与这封信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