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穿越回过去,告诉小时候的自己不要做什么事情的话,我很想去告诉六七岁时的我与妹妹要善待生命不要残害它们——好吧我知道这样的话太假大空了,小孩子不可能听懂也不可能照办的,要说也只能说:“别把那两只兔子当玩具丢来丢去啊,不然你绝对会后悔的。”
也许就算这么说,幼年的我们也不会听从。我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何况如果不是那一次的灰兔事件,我也许至今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对小动物们爱心泛滥。这真是解不开的矛盾,我因那件事而真正明白了要呵护那些生灵,而那件事里的两只生灵却因此而遭受了不该它们遭受的伤害。
兔子是小孩子爱养的宠物,家长也多半愿意养兔子超过愿意养猫狗,毕竟只要没被逼急,这温顺的小东西是不会咬你一口或者抓你一下子的。我家里好像是养过很多次兔子的,白的黄的灰的黑的都有养过。
我现在要说的,是两只灰兔。不得不说的是灰色的兔子真的不如白兔看起来那么漂亮而有灵气,它们是毫不起眼的。小的时候还有几分憨态可掬,而稍微长大一点脸有些拉长之后,就几乎没什么讨喜的地方了,怎么看都会觉得有几分呆气。连儿歌里都只会唱“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仿佛只有“小白兔”才可爱,别的颜色的兔子都被排除在“可爱”之外了。我曾拿这个为自己的残忍行为找过借口,比如“因为不可爱所以小孩子不怎么喜欢”之类的,但是,那终究只是借口。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和妹妹一人抱一只小兔子在院子里玩耍。然后不知是谁出的个馊主意(多半是我出的,小时候妹妹非常老实,我做什么她也跟着做什么),我们拎着兔子的耳朵跑到厨房里,朝着厨房的门往外扔,比赛谁扔得远。
这样因无知而残忍的游戏,大约也只有小孩子才能怀揣着一颗天真无邪的心欢快地玩起来。我揪着自己手里的兔子耳朵,对准门口用力地甩出去,小兔子被摔出厨房,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了下来——够远了。我看看妹妹,妹妹学着我的样子,也抓起小兔子就往厨房外面用力一扔。但是她的手似乎歪了一下,悲剧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小兔子的头,狠狠地撞在了厨房的墙壁上。
兔子会叫么?我不知道。被时光洗涤过的记忆总有些地方褪了色,记不真切。我总觉得,那时候那只小兔子似乎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声,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事后我的想象,我已经无法确定了。我只记得当时,我们都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它撞了上去,一动都不敢动。
撞在墙上的小兔子摔落在地板上,发出很闷的响声,它又马上蹬蹬腿,很快跳着跑开了。我们姐妹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那天下午我看到被撞了头的小兔子静静躺在葡萄架下,胸脯一起一伏,另外一只守在它旁边,嗅着它的身体。一种奇异的恐惧(后来我想,那种感情也许就是敬畏)让我不敢过去,只得站在走廊上,隔着纱窗看着这两只上午还在被我们丢着玩的小兔子。我看着躺在地上的小兔子的呼吸动作越来越慢乃至渐渐停止;看着它的同伴在它身旁来回嗅着不肯离去;看着一只小动物的死亡与另一只小动物的哀悼。我的心脏怦怦跳着,我知道,这是我们的过错酿造的悲剧,是无可挽回的。
死掉的小兔子被埋在葡萄架下面,父母并不知道它的死亡是我们的恶行所致,我们逃过了一顿责骂,然而有些比责骂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却就此刻在我心里,再也无法消除。很多年后的现在我看着网友们痛斥“熊孩子”们不知轻重虐待动物时,只能默默看着屏幕,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我能跟他们一起斥责么?我有这个资格么?我从来不曾忘记过我也曾是一个残忍的“熊孩子”,就算现在再怎么对其他动物温柔以待,当时的那只小兔子也还是死掉了,现在我面前的动物,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一只了。
另一只小兔子在过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就不见了,后来邻居阿姨送了回来,告诉我们是被她家里的猫给叼到她那里去了,我看到它的耳朵上确实还留有血迹。我把它抱进屋里,蹲在它旁边逗弄着它,小兔子蔫头蔫脑的,半闭着眼睛。我捡了一片桃子叶放到它面前,它含着桃子叶,不咀嚼也不动弹。过了一会儿,在午后温暖阳光的轻抚下,它慢慢挺直了身体。
我呆呆地看着它的尸体,畏缩着不敢靠近。
两只小兔子都死掉了,那是我童年里第一次对死亡产生清晰的概念。我一直很想将这件事写下来,不怕被指责残忍或者伪善,因为那份愧意始终像块冰一样凝结在心底,每每想起都会感到一阵冰凉。我一直不支持给太小或者尚不懂事的孩子养宠物,因为我自己的经历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那天真却不明善恶的蒙昧童心,还不懂得什么是尊重,什么是怜惜。
如今我只能记下一些文字,虽然这对我可怜的小兔子们而言毫无用处,但至少终于让我直面了深藏在心里那一丝纤细却不时勒紧心脏的罪恶感。不知者无罪这句话,拿来为自己辩解往往就变成了借口,倒不如认真地面对一次,大大方方地告诉那远在天堂的两只小灰兔:我愧对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