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由錦糸町行至天空树，偶入殿堂级“下町”。这次再坐総武線往东两站，去见见真正的下町——
下町不是downtown[1]，下町是一个说出来没人知道在哪儿的地方。
“平井？是在千葉吗？”
“不是啦。”
“埼玉[2]？”
“不是啦。”
“那是在哪里？”
“在東京啊……就在亀戸旁边。”
一说亀戸，所有人恍然大悟。哎呀，也不是那么远嘛。不远，就是好像一脚踩偏了，撞进另一番洞天，不足为外人道的。
我在下町平井住了四年，公寓的名字叫“オールウェイズ平井”（Always平井），无法不令人想起电影《ALWAYS 三丁目の夕日》[3]。只不过，公寓建成在前，电影上映在后。要我是公寓的命名人，早得意坏了吧。
Always这样的英文，天子懂庶民也懂。后者看了欣喜，自觉和国际接轨了，精神文明建设又上新台阶。不过仔细想想，原意应是“forever”而不是“always”……
这样略带土味儿的洋气不也挺趣致？Always平井。永遠の平井。
每个下町都有一条“商店街”，每条商店街都有自己的名字。一见难忘的是“谷中銀座”，在佳佳住的千駄木附近。临时舞台一样的“牌坊”，彩色地砖铺成的人行道，两边是鱼档、肉档、豆腐档，面包屋、烧烤屋、便当屋，钟表店、眼镜店、陶瓷店，人来人往，自行车得有千骑，好个繁荣昌盛的太平俗世。那时候王君三天两头去找佳佳，二人携手漫游，谈天说地，直把谷中作銀座了。
平井的商店街叫什么呢？我反而不记得。但是不用闭上双眼，种种情状自然浮现脑海。
首先看到的是路头两间药妆店，着力推销的往往不是药也不是妆，而是时令生活用品。春天是口罩、抗过敏药，夏天是蟑螂屋、防晒喷雾，秋冬则是护手霜、含药物的止痒润肤露。这些小东西一箩筐一箩筐堆在门口，浩浩荡荡的，时时在侵占人行道的违法边缘。不难发觉，下町人民也活得挺仔细，就是那蟑螂屋实在鸡肋，完全对付不了手指那么大的日本蟑螂。
往前几步有一间和菓子店，开业以来年号都换了几回。店主老奶奶虾米着腰，围裙雪白，笑盈盈地和熟客拉家常，给花儿浇水。
我不喜欢“お団子”，觉着像干了的汤圆穿成一串儿，所以虽是这里的招牌点心，从没买过。唯独小小一个就要400日元的栗子派[4]，兜里有钱的时候总想要一个。圆滚滚金灿灿的栗子端坐着，底下垫了方方正正一块酥软的“座布団[5]”，越是纹丝不动，越令人怦然心动。
再往前去，有一位卖鞋修鞋的老爷爷。他住在楼上，生意在楼下，劳动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劳动。我去得两次，他便认得了，劝我走路要打直膝盖：“看你的鞋子就知道了，这么年轻，好好走嘛”。他的女儿许是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不时骑了车来看他。老人家在里屋看电视呢，要高声喊才听得见。
后来有一天，鞋店关了。铁闸上贴了一张告示，说多年来谢谢惠顾，我心里不禁咯噔的一下。好在没几天便撞见爷爷在街上溜达，虽然神情有点失落……或者失落的是我吧。
街尾的“八百屋”（蔬果店）公公婆婆倒还精神，每天到了宵夜时间才关门。他们专卖日本国内産，比超市的品质好。日本农民没有大片的土地，只能多动心思，种些独家限量版。
有次我看见一种从没见过的番茄，像是两个合成一个，结果成了灯笼辣椒的模样。颜色却是红而不艳，手感沉而不死。看我犹豫，婆婆忙不迭说：“这个丑八怪（ブサイク）很好吃哦！”
于是买了，没舍得拿去煮。撒上一点白糖，清凉甘甜，好像雨后初晴的夏日里吹过一阵微风。
多希望这风不要停。
商店街最热闹的是“お祭り”办起来的时候，大概是附近的神社还是寺庙搞的。祭的什么没人关心，纸灯笼挂起来，游行的大轿抬起来就是了。小孩子都兴高采烈的，难得见到这么多小孩的大人也都兴高采烈的。
一路经过捞金鱼，吹泡泡，套玩具的摊位，笑渐不闻声渐消，知是到了住宅区了。住宅区要说能有什么声音，那一是暴走族，二是议员的宣传队，三是收破烂的小货车。
暴走族雷声轰轰，转瞬绝尘而去。宣传队激情四射，忙着多踩几个点。但收破烂的不同，循环播着录音，慢慢，慢，慢地转啊，转。好不容易等它走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收购电脑、电冰箱、电视机、微波炉、音响……坏了也没关系（壊れていても構いません）”，最后这句我记得特别清楚，只因每次听到都很想大吼一声：没坏的能叫破烂吗？！
多得在日本扔个家电还要给钱，称为“大型垃圾”（粗大ゴミ）。给钱买破烂这样难以置信的慈善心，真要用扩音器广而告知才行。
既然醒了，就发个短信给佳佳吧，去哪儿顽一顽，过后仍回平井，炒两个菜，开一瓶酒，你追我赶地喝。人多的时候还可以“打边炉”，海鲜、豆腐干、茼蒿、香菇，还有专给不吃茼蒿的佳准备的什么蔬菜，逐个下了，蘸上酱醋，开唱“人生于世上有几个知己”。
自从我搬来平井，就不怎么去居酒屋了。空酒瓶凡是不重复的我都留下，渐渐挤满半个洗手间，质问来人何去何从。
朋友们赶電車回家的时候，我一个洗着满出池子来的碗碗碟碟。舌头和牙齿意兴阑珊，一个找着嘴里的残余，一个艰难地咀嚼着告别。
明明下星期还会再见的。
小市民小情小调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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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湾，花火，五月天和堂本兄弟……
注释
[1]downtown：日语对应为“繁華街”，商业中心。
[2]千葉、埼玉：紧挨東京东边和北边的两大ベッドタウン（即bedtown，和製英語），白天在東京上班的人晚上睡觉的地方。
[3]《ALWAYS 三丁目の夕日》：漫画原作乃《三丁目の夕日》，讲述下町喜怒哀乐之经典。
[4]日元汇率波动较大，价格可参考麦当劳的苹果派，100日元一个。
[5]座布団：坐垫。直接放在地上，不沾椅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