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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抑若扬

“早就说不能哭不能哭,真是活该。”次日清晨,在剧烈头痛中醒来的鹿呦呦追悔不已。睡前哭泣能为小孩子赢来馨暖的怀抱和一场舒眠,但这事儿对成年人来说真的有百害无一利,哭泣导致的横膈肌痉挛会让大脑缺氧,引发头疼;情绪波动下的泪水成分比平时丰富,造成眼睑压力过高,于是组织液撑胀了眼周,眼睛浮肿。内感外观,双管齐下,会使镜子前的你产生一种“这世界不会再好了”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头疼死了。鹿呦呦觉得自己肯定是在睡梦中被人偷戴了一副头箍,而且箍上每隔20度就打孔插钉,只等她一醒,18颗长钉就齐齐上劲,头骨要被夹碎了。

她摇摇晃晃走出房间,去敲庄姜的门,想借一些冰块来敷眼,却没人应门。这么早就不在?贪睡的庄姜绝难早起出门,那只能是没回来了。有些担心她。

中心的规定真让人想不通。不同区域陆民之间的通婚被禁止,**却被默许,而堕胎是绝对不可以的,只要受孕,胎儿必须出生。中心对此的解释是“阻断初代低分陆民借由婚姻实现阶层跃迁”,同时“避免区域内长期通婚导致的基因同质化”,语焉不详,且湮没于浩如烟海的枯燥法条之中,很少有人看得到,当然,也很少有人在乎,“规定就是规定呗”,大部分人会这么想。

鹿呦呦并不是大部分人,她曾经特意跑去中心,在“可公开资料区”查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以上寥寥数语,还把它们抄在随身带的画本上。鹿呦呦是想问“为什么”的那种人,可惜她的小脑瓜不太够用,思考过后仍是一头雾水。

“规定就是规定”,规定的后果可想而知。暮瘴将人们禁闭在室内,夜幕降临后的虚陆就是巨大的失乐园,床事频仍。各处赏玩中心和夜游俱乐部全力运转,夜夜欢歌后难免有人中招,孩子又只能生下来,所以单亲妈妈非常多。庄姜的妈妈蔓姨就是单亲妈妈,那庄姜不会也……她猛地摇晃脑袋,这么揣测朋友太不厚道了。

没有冰块了,她只好用凉水拧了块手巾,敷在眼底,出门上学去了。

学校里也好不到哪里去。版雕教室里乌烟瘴气,打磨材料时会扬起大量粉尘,但更扰攘的是学生的喧闹,前途暗沉,大家根本无心向学。鹿呦呦的专业老师叫方之川,是个精瘦的小老头,据说有六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好,看不出实际年龄。他似乎不想费神尝试着维持教学秩序,把当天的作业要求申明一遍以后,就坐在角落里打盹了。

鹿呦呦把座位搬到了最前面,这样才能听到老师从未特意提高的音量,也方便求教。之川老师是有年资的版雕师,作品遍及虚陆,但学生们对这一点并不甚尊崇,他也不强求徒,似乎衣钵承继这件事竟没什么重要。

鹿呦呦却很有承继的野心。她认真仔细地做完了每一次的雕作功课,完成度很高,其实学徒作品也有可能进入市场,只要足够好。她手头在做的是一尊立鹿,两盏珊瑚树般雄壮美丽的鹿角与背景的蕉叶缠绕在一起,而这里就是匠心倾注之处,她已在细部雕琢上花去了数月,眼看就要完工。

“要完成了,覆鹿寻蕉,不错。”盹醒的之川老师来到她的操作台旁,端详了一会儿,指着鹿的后蹄,“这里,你可以在底下留个签名。”

“我可以吗?”突然的赞赏让她有些受宠若惊,鹿呦呦抬起头,睁大了眼。她的欣喜却让之川老师感到不满,后者皱皱眉,摇头:“签名是可以,但这么个签名也不能让你变成艺术家,咱们充其量只是工匠。”

“我知道。”她又低下头去,“我只是想认真地/喜欢地做一件事,毕竟,这样的事太少了。”

“哎。不过,我可以试试把你的东西放到流通系统里去,我想会有人喜欢的。如果喜欢的事不能为你带来名气,能带来利益,也算是没白喜欢了。”之川老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走开了。

鹿呦呦必须赚钱,但她选择赚钱的方式还算谨慎,至少目前尚能保持如此。

和她同龄的女孩子很多都在夜游俱乐部开酒,也有的在餐厅和商业区做服务员——虽然物资被配给,但区域交界的繁华地带总有一些提供享乐的场所,当然鹿呦呦没钱光顾。这些工种能提供的小费很多,几乎和接触高分男客的机会一样多,但也因为后者,她觉得不太靠谱。“鹿呦呦你其实挺怪的。”这是庄姜给她的评价,她也认同。

她把手里不多的打工机会扒拉了扒拉,选择了一家雪茄吧。这是一种类似男士俱乐部的场所,不同的是所有人在营业期间要保持沉默,包括客人。她喜欢这种静谧的工作环境,更重要的是,这家雪茄吧是由父亲生前的朋友经营的。

说是朋友不太合适,其实更像是老板,鹿家爸爸以前是个维修工,这里的空气过滤设备都是由他维护,对雪茄吧来说,通风系统尤其重要。

总之,老板愿意给她一份工作。他是个声音洪亮、喜欢穿竖纹西装的中年人,姓简,单名一个狄字,妻子和两个女儿都住在7+区域,他本人也属于那边,因为在5+和6+交界处开了店,所以每月有1/3的时间会在5+,剩下的时间在6+和7+的另外两间店,这两间店也开在交界处:高分客人会来低分区域换换心情,但他们通常不会深入低分区域太远,就止步于交界处,久而久之,区域之间的交接地带形成了“商圈”,这里的纷华靡丽讨好着高分陆民,也吸引了更多低分陆民,后者带着模糊的希冀和强烈的动机,在城市的缝隙飘荡与停留,即使历尽辛苦也不愿离去。鹿呦呦觉得商圈就像一张致密的滤网,磨细了的金粉在网里,偶尔洒了一撮出来,就足够网外逡巡的鱼群疯狂许久,后者很少知道,那些金粉属于网内的鱼,它们一出生就在网内,网外的鱼想进去,太难太难了。

“不论什么情况都别说话,写字或者打字。”店长递给她一块手持屏幕,“帮客人点雪茄之前让火柴头烧一会儿,等硫化物的味道烧没了再点。”岗前培训就只是这简单的两句,但鹿呦呦有点羡慕店长懂那么多雪茄和酒的知识,有几次店长为客人写产品介绍(当然是写的,又不能说话)时想在旁边看,事后被她训斥:“整天发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小说主角吗?我又是谁?我是你小说里的人肉背景吗?!在这里客人才是主角!干活去!”才明白哪一行都有规矩,你的好学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偷师。

好在简老板还算照顾鹿呦呦,吩咐店长别让她干劳力活,她只需要把手持屏幕拿给客人,等他们选酒,再把酒端过来;客人一招手就跑过去为他们剪灰烬或点雪茄;店里忙不过来时帮忙擦亮杯子。所以多数时候只是揣着雪茄剪和火柴转来转去,不需要说话。这给了她很多时间观察客人和想想心事。

即使在这种禁欲气质强烈的地方,偶尔也有讨厌的客人。

比如今晚,她为一位客人送上酒单后,正要按惯例退到旁边等时,却被他一把拽住,鹿呦呦吃惊之下一抬头,就看到对方脸上有一道疤,一指来长,像是被一刀砍断了右眉骨,在落地灯的照亮下格外触目惊心。对方却丝毫没因为被她直盯着伤疤而不适,反而好整以暇地掏出眼镜戴上,眼镜一架上鼻梁,一只镜片的左上角就点亮了蓝绿色的内屏。过了两秒,他看着她,笑了一下,用嘴型慢慢地说:“5.1分,对吗?”

鹿呦呦感到被强烈地冒犯了,转身要走,才发觉手腕还被他死死攥住,又急又气又伤心,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店长擎着瓶酒过来了。

店长在手持屏幕上点了几下,待投诉页面显示出来后递给客人,又为他倒了酒,期间用手肘碰了碰她,示意她离开。鹿呦呦发现自己的手腕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松开了。

她蹲在吧台里面哭了一会儿,想起什么,赶忙给店长发了条信息:“谢谢店长。”

“你也太呆头呆脑了。”

“对不起店长,谢谢。”

“不用谢我,谢4桌的客人吧,他们呼叫的,说你遇到点麻烦。”

鹿呦呦站起来,向4桌望去,是三个二十出头的男客人,正隔着桌子互相比划,“说”到兴头还笑——这个年纪的客人她见过,无非是来雪茄吧看新鲜的观光客,旁若无人地东张西望,十分打扰别人,搁在平时,他们业余的交流方式和压低了声音的笑都特别惹人烦,但在今天,鹿呦呦不这么想。她盯着他们,直到其中一人觉察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对她招了招手,她才在报以微笑后收回了目光。

鹿呦呦因为闯祸被留堂,店长让她做完所有打烊后的工作才能走,终于离开雪茄吧时已经半夜了。

暮瘴很厚,但她怕的不是这个。管道闸口很远,她得穿过午夜的商圈才能到达,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她蹲下系紧鞋带,准备跑过去,“就是这个时候,才会后悔为什么不交个男朋友。”她又在心里自嘲地补了一刀,“我说这位姑娘,你也得交得着男朋友才行啊。”

刚跑出几百米,她就发觉被一辆车跟上了,女孩子对这种事的直觉很准。她试着拐了两次弯,那车果然随行,她更紧张了,加快了步频,对方倒也不急着赶上来,缓缓地跟着,始终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在车灯的照射下,她面前那不透明的暮瘴变成了一道灰色幕布,她自己的影子投射在上面,被拉长扭曲,随着暮瘴的流动而变形,十分恐怖。

鹿呦呦紧咬着牙关,仿佛一松劲儿全身力气就要从牙缝泄掉似的。她已经没了主意,暮瘴的遮蔽让她迷失方向,四望之下根本没有灯光,她只能盲目地往前撞,注意力全放在“千万别摔倒”上——惊悚片里被坏人追逐的女主角,最后都死在“摔倒”上,然后镜头就会定格于那些女人惊恐的双眼,或充盈着尖叫的喉咙眼里——她想把这些场景抖擞出脑海,背后却已被黏黏的冷汗铺满。

鹿呦呦不敢回头,溜着街沿儿,见到弯就拐进去。她跑啊跑,直到头罩撞上墙发出“噹”的一声,才从幻想的惊悚场景中醒回现实,然而现实更惊悚,没头苍蝇般乱钻的她果然撞进了一条死巷,现在已被堵在了巷底。“该死!”她低咒一声转过身来,发现跟踪而来的车已在巷口停住,车灯没关,强烈的光线让她一时看不清,等视觉恢复时,车上已经下来了三个人,“该死!这下真完了……”她定定神,看了看周遭,这是条没有窗的死巷,纵深只十几米的样子,透过暮瘴能隐约看到巷口的车,如果……脑子里响起了一个悲观的声音,提醒她可能没有任何跟他们对抗的机会,他们有三个人。

鹿呦呦紧靠着背后的墙,无力地等着坏人靠近。他们戴的面罩比她的轻便高级,不等为首那个走到眼前,鹿呦呦已经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她认得这张脸!就是今晚雪茄吧的4桌客人,她向他微笑过的那个。

“你——”她语塞了,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但绝不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你记得我吗?”对方的声音很好听,像镀了一层奶油般绵软滑腻,“那更好了,想跟我们去玩一会儿吗?”

他的态度再温和不过了,但真的好人不会在半夜尾随姑娘。“不,不想。”鹿呦呦缩着肩膀回答。

“那太可惜了,我们都很想带你去呢。”他又接近了半步,两人的面罩几乎贴在一起,鹿呦呦不得不偏过头去:“谢谢你们今晚帮我,可我——啊!”她突然被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架了起来,强作镇静的推辞刹那间变成了恐惧的尖叫,过度紧张让她的喉头痉挛,声音干涸在嘴边。

突然,停在巷口的车开始鸣笛,然后车灯灭了。

这鬼片一样的场景转换让巷底的四个人都有些发懵,有那么一两秒,所有动作都暂停了。带头的那个最先反应过来:“有人要偷车,带上她!”说着已拔腿向巷口跑去。鹿呦呦被两个男人架着往前拖行,她乱扭着不配合,混乱中听到巷口“啊啊——”的几声惨叫,混杂着拳打脚踢的声音,钳制着她的那两人已经松了手,也向前跑去,黑暗中传来更多的连声惨叫,有人大喊“我的面罩碎了!”

一切发生得极快,当周遭又恢复静谧时,鹿呦呦还没从地上站起来。她当然知道得马上跑开,可人已吓成了软脚虾,只好手脚并用地边爬边走,盘算着趁黑溜出巷口,不管那儿守着的是人是鬼。

“你还往哪儿跑!”有个男人突然说道。吓得她一激灵,脚下也不敢动了,呆在原地慢慢转过头去看对方。

说话人背对着她,脚下踩着个人,看来这话不是对她说的。仔细一看,被踩着的正是4桌三人之一,再看周围,另两个也被撂倒了,横七竖八地瘫在一边哼哼。说话人弯下腰,拍拍地上那人的脸:“听着,这女孩在哪儿工作你们知道,不过你们在哪儿住我也知道,记清楚了。另外,车借我用一下。”话毕,转过身来,她看到了他面罩里蓝绿色的内屏光亮——这是今晚第二次看到同样的光彩了。

此时鹿呦呦的大脑飞速运转,混乱极了,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楚的:“快跑!”

她刚要动作,就听那人说道:“你确定?这会儿所有的末班交通都没了,你确定要在暮瘴里走一夜吗?”趁她犹豫之际,他已上了车,启动了引擎,对着副驾座位偏偏头。看她还犹豫,他不耐烦地说:“就算我是坏人,你一上车我就要把你敲晕,但你不上车,我照样也可以把你敲晕,既然结果是一样,你还不如来车上接着怀疑呢。”

鹿呦呦上了车。

“车上有过滤系统,你的头罩可以摘了。”他说着,也在脑后摁了一下,面罩“咯”地掀开了。鹿呦呦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的样子,右眉骨上有道疤。

“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救你?”他目视前方,“和未经允许就读取你的芯片理由一样。”

如果真有“谈话终结者”比赛的话,这人一定是大赢家,鹿呦呦忿忿地闭上了嘴。

一路沉默。她发现行驶方向是朝着区域外围,猜到他知道自己住哪儿,具体怎么知道的,肯定问了也不说,索性什么都不问,于是把好奇都用在对他的观察上了。看肤质和下巴上的胡茬,应该有三十了吧?长得还不错,眉毛浓浓的。如果没有那道疤,应该是住在8+区域的。有了疤就不好说了。可是为什么会有疤呢?为什么疤没有被处理掉?或者干脆说,为什么这个有疤的人没有被处理掉?

这样想下去肯定又要没完没了了。她摇摇头跳脱出来,想从他的衣着看出点端倪,却发现他受了伤:左前臂上有一道刀痕,透过划破的衣袖,正往外渗血,上臂已被他用腰带扎紧了,但伤口很深,张着嘴,好像被切开的皮革上打翻了红色酱料,一片狼藉。

“你受伤了!”她脱口而出。

“你才发现啊。”他冷笑一声,依旧看着前面,“什么人去雪茄吧还带着刀,真是群业余的混蛋。我说你啊,下回观察人能不能试着先看整体,别老对着男人的脸发呆。”

“我——”她语塞,他停车:“你到了。”

鹿呦呦下了车,却又转身抓住车窗:“那你呢?”

他转过头来,“你这个小女孩真奇怪,你管我干嘛?”

“你的伤需要缝针的,但是医院——”虚陆的医院在某种程度上是形同虚设,只治疗可治愈的病症,另一方面,如果病人存在损毁外观的可能性,就会立即被隔离,隔离之后会怎么样,鹿呦呦不知道。但是眼前这个人,本身脸上就有一道疤了,再带着一身血到医院去,会有大麻烦的。她不知道怎么对他解释,直接对着人家的伤疤说三道四,有些冒犯吧?

“你会缝针吗?”他打断了她的思索。

“要用的东西我住所里都有。”鹿呦呦的妈妈以前是护士。

“你是说——让我去你那儿?”他放慢了语速,问。

“不管怎么样,你救了我,帮你处理伤口也是应该的。还是你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也没有吧。得先去把这车处理了。”

“怎么处理?”她紧张起来。

“停在几条街以外,擦掉痕迹——你以为呢,要烧车?”

把医药包里的东西掏出来,一一摆在托盘里以后,鹿呦呦就停止了动作,看着面前的纱布块/消毒液和缝合针发呆。

他看看托盘,又看看她,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不会缝?”

“我……以前看我妈缝过,我再搜一下就——”她正要在搜索引擎上输入“缝针”,他就打断了她:“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倒些消毒液,再帮我戴上手套,拿那把剪子把袖子剪开。”她赶紧照做,又用消毒液冲洗了伤口,再用纱布擦拭一遍,揩去污血痕迹,看着他把鱼钩形状的缝合针穿过皮肤,每缝一针就打一结,她也跟着哆嗦一下。

“你干什么?是我疼,又不是你疼。”他无奈地摇摇头,仍旧盯着针尖,“幸好伤的是左手,也不知是你还是我该谢天谢地。”

“嗯,那个是什么?”

“什么什么?”

“就是刚才你戴的那个,会亮光的。”她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哦,那个。就是个眼镜,可以读取芯片的。”

“你是特工吗?为中心工作的?”

“我像吗?”他笑了一下,转眼间已经缝完了,伸着手向她要剪刀,她递给他:“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知道我那多么事儿,我问一下你的名字也……”他生硬的语气让她受挫,她低下头,声音也渐进小下去。

“抑若扬,我叫抑若扬。”

她抬起头,看着他,小声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他眯起了眼:“我知道,这名儿,很内什么,跟言情戏男主角似的。”她赶紧摇头,郑重其事的样子逗乐了他,“不过这是个真名,爸妈取的,我也没办法。”

他一撑身站了起来,住所显得更小了,近距离接触下来,她发觉他比在雪茄吧和巷子里看上去都高大,也更加神秘了。她打量着他,心里充满了疑问,却不知怎么问才能让他开口回答。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小会儿,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酝酿半天的话:“能不能,能不能请你睡在隔壁,那是,那是个放清洁用品的仓库,很干净的,我把这里的床铺搬过去给你用。”

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她莫名奇妙/手足无措才停住:“我还担心你对陌生人怎么一点儿戒心都没有呢,还好,人不算太傻。我本来也没打算多待,现在就要走了。”

“那不行的!”她站了起来,似乎想挡住他,“这么晚了,暮瘴最厚的时候,我——”她想说“不放心你在外面走那么久”,硬生生地咽下了话头,改口说,“在外面走那么久不安全的。”

这一晚鹿呦呦睡得并不安稳。她不停梦到自己被那三个人拖上了车,或是失血太多/倒在暮瘴中的抑若扬被扔上了中心的车,她不知道哪辆车更可怕,只觉得两件事都太恐怖了,“真希望我不在这个地方。”她在梦里反复说着,说到最后终于醒了,刚醒来就听到门外有人在嚷嚷,立刻想起了抑若扬,“糟了!”她拨开被冷汗浸湿的刘海,胡乱套了条裤子打开门,扭头看向通道的右手边,距离她十几米的地方就是抑若扬昨晚睡的那间小仓库,这仓库是庄姜妈妈蔓姨在用的,她管着周围几个集中住所的清洁工作,所以鹿呦呦才敢“未经通报”地拿她的仓库用一用,不过现在“房东”和临时房客正在门口对峙。

鹿呦呦赶紧过去,埋怨地看着抑若扬:“你怎么还没走啊?”却被人从后边拉了一下,扭头看时是庄姜,心说不好,又要被她说三道四了!

“说得真酷!”庄姜果然向她欠身过来,压低声补了一句,“男人就该用过即弃,一次性用品嘛。”鹿呦呦使劲儿瞪着她,直到她吐吐舌头/退后一步,才和蔓姨解释原委,讲的时候刻意漏掉了动作和受伤的桥段。虽然息事宁人是她的性格,但这个故事一旦除去那些关键桥段,就像个蹩脚的谎言了,她越讲,蔓姨的脸色越狐疑,一双眼睛不停地在她和抑若扬身上切换,最后干脆摆出一副“我懂”的架势,说了句“你们聊”就走了,走时还带走了挤眉弄眼的庄姜。

呦呦装作没看见庄姜的眼色,回过头又问了抑若扬一遍:“你怎么还没走?”

“这才几点?我还没睡醒呢。”他一脸无辜。

“我以为,”她压低了声音看看周围,“你们这种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让我们普通人一早醒来,发现你们消失不见,不是都该这样的吗?”

“我们这种人?是什么人?”

“就芯片眼镜啊,还有搏斗什么的,你说你们是什么人?”她攥起拳,在空中虚晃了几下,掩盖自己的窘迫,“让我看看你的伤。”她攀住他的一只胳膊,向上面巴望了一下,“已经不渗血了,你技术真好。”她放下他的胳膊,退到一边,等着他答话告辞,他却不搭她的茬,只是默默看着她,半晌,才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昨晚问了,你又不说。你为什么救我?”

“应该是‘我为什么接近你’,你知道我是在接近你吧?”他纠正她。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没想’?”

“没想。”她肯定了他的纠正。

“为什么不想?”

“好多事,我都选择不想。”她低着头。

“为什么?”

“想了也没用。不想更简单。”她就是这样一个被动又软弱的人。

他叹了口气,说:“我想我该走了。”看她点点头,他忍不住问,“你不问问怎么找我吗?”

“不用吧。‘你在接近我’,你这么说,我好像应该躲着你才对。不过想躲也躲不过就是了。”她苦笑了一下,笑容有一丝凄惨。

他抬起手,在她脑后晃了一下,又放下了。

抑若扬离开了。阀门在他靠近时自动打开,他离开后又慢慢地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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