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一瞬间,身畔的男子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揽着她的纤腰,将她拥入怀中,鼻尖触于她的颊边,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
没有料到他会有此一举,她骤然一惊,奋力挣扎,然而身体和双手却都被他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
几乎是同时,内厅里走出了几个日军军官,看到如此一幕,俱是笑了起来。幸田放开了她,走向前与那些人说话。
她愣在原地,不知不觉,竟红了双颊。
“小姐,您的花。”
花童略带稚气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这一次,是一束火红的玫瑰。她接过花,破例没有将它扔进垃圾堆。
自从那日宴会之后,已经连续十二天都收到幸田送的鲜花了。每一天都是不同的花,然而花束里却都有一张相同的卡片,约她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见面。
鲜红的玫瑰,肆意而张扬地怒放着,仿佛炽热的火焰。
目光透过娇嫩的花瓣,落在了时光彼岸。
那一日,宴会结束后,已是午夜时分。
江水波涛阵阵,灯火星星点点。黄浦江畔,执意要送她回家的男子顿住脚步,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还冷吗?”
衣服上尤带着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了她的肌肤。
然而,她却缩了缩冷得发抖的身子,将衣服还给了他。
“还好你当时没有出手。”他笑了笑,“否则会有数把手枪同时向你射击。”
看似不经心的一句话,却仿若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她的心上。方才那千钧一发的瞬间,是他将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他……他竟全都知道?既是如此,他又为何……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年轻的军官缓缓道来:“那天,我离开后,才发现裤腿被缝补过。”
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她手拿着剪刀,是为了剪去残留的线头。
然而他,却错把恩人当作了仇人。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晚风舞起女子的长发,她笑着,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
他转头看着她,眼里波光闪动,如同身畔粼粼的江水。夜晚微凉,她的身体显得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一般。
那一刻,他拥住了她。
男子喃喃的话语响起在耳边,仿佛潮水般将她包裹:“慕依,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未忘记过你……跟我走,离开这里……”
她靠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心跳,恍惚间,竟有些奇异的迷恋。樱唇张了张,一个“好”字在喉咙中打滚,马上就要从嘴边滑落。
陡然间,一阵晚风吹来,冰凉。吹散了那个字,也吹醒了她的心。
“啪”!
响亮而清脆的声音回响在风里,她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身离去。
阑珊灯火里,他抚着脸庞愣愣地站着,眼中,唯有那个决然的背影。
是夜,上海最高档的饭店内已人满为患,然而靠窗的那个最佳位置上,虽有满桌佳肴,却只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慕依,你终于来了。”看到那一袭紫衣款款走来,男子起身,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欣喜。
“人可真多。”女子环视四周,盈盈落座。
“是啊,这里的座位相当紧俏,我天天包下这个位置,就是为了等你。”
“真的?”她的嘴角挑了挑,眼里有奇异的笑意,“只是为了等我?”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幸田面色一窒,那一刹那,她捕捉到了他眼中一缕不易察觉的波澜。
正在此时,门口忽然响起了几声枪响,在安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饭店里顿时一阵骚动,人们尖叫着,争先恐后夺门而出。一时间,原先热闹的饭店只剩下了寥寥数名侍者。
“现在不紧俏了。”柔柔声音飘入耳畔,宛若黄莺初啼。
然而,却带着凌厉的锋芒。
男子正欲起身,忽感到太阳穴处冰凉彻骨——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他的额边,而持枪的那只手的主人,竟是身畔的丽人。
与此同时,店里剩下的那几名侍者全部迅速掏出手枪,对准了持枪的女子。
“果然如此……”南慕依笑着,却带着几分凄凉,“我们是彼此的猎物。”
他早已察觉了她的身份,那日的宴会,不过是一场鸿门宴。只要她一出手,便会有无数颗呼啸而来的子弹将她立毙于此。
然而,千钧一发的瞬间,他竟握住了她的手。
她不知道那一刻他缘何如此。为了赢得她的信任?数年前的救命之恩?还是……还是他的心里,也是有她的……
纵使曾经有过诸多的恩怨纠葛,她和他终究却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没有选择。
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中,他们唯一的信仰,便是效忠于自己的国家。
无论生死。
“呯呯”的枪声自门外传来,纷乱刺耳。不多时,一队戎装的日军架着一个浑身血污的人走了进来。
“景文!”女子脱口惊呼。
形势已然明朗,原本埋伏在周围的人遭到了伏击,韩景文被生擒。
怎么会……怎么会?!
分明是详细周密的计划,怎么会遭此惨败!
六年前,她看着被一夜之间屠戮的村庄,无能为力。从那时起,她便发誓要获得力量,为所有无辜冤死的国人报仇!
六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带着面具存活。她付出了青春,快乐,甚至身为一个人所拥有的感情。
六年后,当她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足以复仇的时候,却发现此时的她依旧同当年那个在废墟前跪地哭泣的少女一般,无能为力。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还会不会救起那个昏倒在雪地中的少年?
纵使她可以欺骗别人,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这么多年来,那双充满敌意却澄澈如水的眸子一直烙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
她是在乎他的,过去,现在,甚至可能是未知的将来。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心底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他是日本军人,是她的敌人!
那样纠缠而矛盾的感情,仿佛从心底生长出来的藤蔓,盘旋着,扭曲着,生活在不见天日的环境里,痛苦而畸形。
这么多年来,她几度濒临崩溃。
如今,总算是该了断的时候了吧……
强敌环伺,她深知此刻情形险恶。然而,纵使无法独活,她也要拉着他一起坠入地狱!
一直沉默着的女子忽然微笑起来,苍白的面颊出现了一抹奇异的红晕。
手指轻轻一勾,扣动了扳机。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大厅里,窒息般的安静。
怎么回事?周围的那些敌人,居然没有向她开枪?
“慕依,你、你竟真的向我开枪……”叹息般的话语回响在耳际,带着不可置信的痛楚和失落。
睁开双眼的瞬间,她看到身边的男子毫发无损。
那一刻,她明白了一切——
自己的手枪里,竟根本没有子弹!
不,不会的!那把手枪是她的贴身之物,能触及到它的,只有……是他!她转过头,目光落在躺在地上那个伤痕累累的人身上。
“半年前,他投靠了我们。”他缓缓说道,语调波澜不惊。
她的眼神陡然如刀剑般锋利冰冷。原来是他,韩景文。他们内部的叛徒,竟然是他!
然而,更让她惊心的话还在后面。
“你可曾想过,当年在你最无助的时候,他为何忽然出现,又将你收入麾下?”幸田笑了笑,不待她回答,又说道,“那一日的屠村,便是他指派手下的人干的。他早已注意到了你,认为你的容貌便是绝佳的武器,所以,他想出了那个办法,欲将你置之死地而后生。”
南慕依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神渐渐黯淡。
“当然,空口无凭,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男子继续说着,语速逐渐放缓,“不过,你现在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我,或是他。”
他看着她,眼中有隐约的期盼。
他又何尝不在乎她啊……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得知真相的瞬间,他就已经认定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人。
“慕依,等战争结束,我就带你回日本,没有任何人可以把你怎么样。”他补充道,看着她紧抿的双唇,等待着她的选择。
女子默默立着,一言不发,牙齿已将下唇咬得出血。纵使他没有说明,她亦明白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
“我,或是他。”
不如说,“生,或是死。”
许久的沉默后,缓慢却坚定地,她迈开步子,走到了地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身边,抬头,目光坚如磐石。
“有生之日,我南慕依,绝不踏上日本的土地!”
然后,极快地,仿如一支离弦的箭,她纵身扑向了离她最近的一个敌人,探手向他的腰间。
“慕依——”
他陡然间明白了什么,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向了她。
短短几步,却是他一生中最长的距离。
然而,为时已晚。
引线已经拉响,一行清泪滑过脸庞,女子缓缓闭上了双眼,眼前浮现出那张刻骨的容颜。
幸田,希望黄泉路上,彼岸花旁,我们还能认出彼此,一起坠入轮回。
但愿来生,我们,再也不要做敌人……
“爷爷,后来呢?”十岁的小女孩摆弄着手中的野花,询问着给她讲故事的老人。
老人没有回答,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凝视着轮椅上的另一位老人。
——她的眼睛灰暗无神,仿佛阴霾的天空。
轮船上的汽笛发出鸣响,回荡在海天之间。
“我们该走了。”讲故事的老人站起身来笑笑,对着小女孩,又似乎是对着轮椅上的人说。
“爷爷奶奶再见!”虽然不舍,小女孩还是礼貌地道别,将野花放到轮椅上的老人手中。
轮椅上的人一愣,随即握住了野花,无声微笑。
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大海特有的苍茫而辽远的气息。小小的女孩站在码头,看着那两个蹒跚的背景踏上了渡轮。
“爷爷——”此时,不知为什么,小女孩忽然奔至海边,大喊,“你叫什么名字?”
将要上船的老人转过了身,同样微笑着,大声回答。
“韩景文。”
然后,转身,上船。
海风撩起他的裤管,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的双腿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那是假肢。
小小的女孩面对大海,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纯白色的连衣裙在风里纷飞,宛若一只美丽的蝴蝶,洁白无暇,不染尘埃。
画面就此定格。
韩景文,就是我。
在这个故事里,我的形象是黯淡,丑陋,甚至肮脏的。
我有三个身份,闻名上海的烟草商人,阴鸷狠辣的军统特工,和……共产党员。
第三个,才是我的真实的身份。共产党员,这个称呼象征的不仅是一个党派,一种信仰,更是我的国家。为了它,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生命,甚至爱情。
当年对那个小村庄的屠戮,我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等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哭泣的背影。那一瞬,我心软了。我带了她回去,以为能将她带离这个乱世。
然而,我错了。
她的复仇之心是如此强烈,为了复仇,她可以不惜代价,包括成为一名舞女。甚至在杀人的时候,她都依然笑着,没有一丝的犹豫。
没有任何人或事物可以牵制住她,包括我。
除了那个名叫幸田大介的人。
假意叛变是组织的安排,是为了获取更多的情报。然而,卸掉她手枪里的子弹,却是我的决定。我确定他不会杀她,而她,最终也会跟着她走。
可我没料到的是,她宁愿抛弃生命,抛弃爱情,都不愿背叛自己的祖国。那样的刚烈和决绝,让我愧疚,也让我清醒。
我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为了心爱的人能与她所爱之人在一起,我竟不惜将她推向了叛国的深渊!
痛苦,悔恨,没有词能形容我那时的心情。
当看到她拔掉手榴弹引线的时候,我已经绝望的心里闪过了一道光芒。我纵身扑过去,想抢过那颗手榴弹。
然而,我慢了一步。
这一生,我都比他慢了一步。多年前,初识慕依的时候,我慢了一步;多年后,抢夺手榴弹时,我还是慢了一步。
从头到尾,我都是个配角。我不配被她爱,甚至连最后为她而死都成了奢望。
造化弄人。
那场爆炸中,幸田为了救她而粉身碎骨,我和她活了下来。然而,我失去了双腿,她则失去和看和听的能力。
醒来后,她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幸田如何。
不忍告诉她他已经离世,我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我在。
她笑了,眼泪却落了下来。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伟大,我是有一点小小私心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陪伴着她,守护着她,直到生命的尽头。
——哪怕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他用死亡来爱她。
而我,则是用漫长的生命。
一九九一年五月一日,新闻报道:一艘去往日本的渡轮在途中遭遇风暴沉没,除了一对残疾老人外,其余人员均安全获救。
“有生之日,我南慕依,绝不踏上日本的土地!”
慕依,你看,即使过了几十年,你要我陪你去日本,我们的生命,却终是不属于那块土地的。
慕依,聪慧如你,是否早已洞悉了我的身份,而一直不愿揭穿,不愿面对?
慕依,你说,会不会真的有来世?
如果有,我希望可以不再以别人的身份去爱你……碧落黄泉,一路有你。
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