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彻底沉沦。
染发，化妆，我穿以前没有穿过的衣服，做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我并不是堕落，只是想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颠覆以前的那个自己。
去填报志愿的时候，同学们看到截然不同的我，眼神有震惊，也有轻蔑，纷纷窃窃私语。我没有理会，昂首阔步地从他们旁边走过，高跟鞋在地上踏出“噔噔”的声响，却不慎摔倒在地，狼狈万分。
周围一阵哄笑，我又羞又赧，却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站起，忍着脚踝的剧痛离开。
我与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所在的班级是重点班，我成绩普通，家里托关系让我进了这个班，然而即使朝夕相处，我依然感受得到我与同学们之间的隔阂。
他们在心底是看不起我的，一直。
老师对这一棵棵好苗子格外上心，不时地浇浇水施施肥，希望他们能够长成粗壮的白杨，而不是像对我这样放任自流，长成一棵歪脖子枣树。
——我的名字，就叫做汪小枣。
后来，朵朵对我说：“小枣，你那天真漂亮。”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在露天咖啡座里喝咖啡，我瞬间就把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一口咖啡喷了出来，很不巧，喷到了一旁走过的服务生身上，他衬衣上顿时一片狼藉。我一惊，慌乱之中杯子掉到地上，一地支离破碎。
我窘迫万分，连忙道歉，却听到他先说道：“对不起。”
他的声音极柔和，像春天的风吹过耳畔，只是三个字，我的脸就那样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到朵朵冷冰冰地拒绝：“谢谢你的好意，这是赔杯子的钱，我们还有事，先走了。”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被她拉着走出去了很远。
“朵朵……”我挣扎着，轻声嗫嚅。
直到露天咖啡座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她才放开我：“你刚脸红了，是不是？”她的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和你不是一类人。”
“可是……”我想反驳，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小枣，你就听我的话吧。”她叹了口气，径自走开。微风吹拂，她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散开来，像一朵墨色的花。
朵朵是我从小到大唯一无话不谈的挚友，我们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进入了彼此的生命中，共同走过了十几年的光阴。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穿一模一样的洁白长裙，在上学的路上嬉笑打闹，绽放的樱花落满发梢；上初中的时候，我穿宽大古板的校服，她却不顾学校的禁令去穿黑色的紧身短袖；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因家境不好而辍学去异乡打工，细高跟凉鞋衬得双腿洁白修长；高考完的时候，我打扮得如同曾经的她那样张扬热烈，她却从异乡回来，穿着像儿时那样洁白的长裙。
几年光阴，却好似经历了一整个轮回。
我曾无数次追问她在外地的那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总是笑着摇头，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悲伤。
那天的一跤摔得本不是很严重，但我佯装无事逞强离开却使伤势加重，到家的时候，我的脚踝已经肿得像面包一般。
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可以勉强下地行走，朵朵说总闷在家里不好，应该多活动活动，拉着我出了门。
那天的天气很好，苍穹湛蓝，万里无云。她扶着我慢慢走着，阳光透过树影在她的脸颊跳动，呈现片片闪烁的金色。
“这次回来，你还会再走吗？”我问她。
“不知道。”许久后，她回答。
我想起三年前她离开的那天，我送她到火车站。离别时，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她同样是这样回答，然后踏上了火车。
“不过，我回来的那一天，一定会与现在不同。”火车启动的那一刹那，她探出头来，眼中闪烁着两簇小小的火苗。我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列车已经徐徐远去了。
现在的朵朵已经回来，似乎一点也没变，又似乎变了许多。
又或许，是我变了。
几年的光阴横亘在我们中间，虽然一直都在坚持着，但心底里却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已经悄然逝去了。
我叹了口气，抬起头，发现我们竟不知不觉来到了上次的那个露天咖啡座旁边。我四下逡巡，却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他没有在。”朵朵摇摇头，她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认识他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讨厌他？”她笑了笑，“我并不是讨厌他，我只是不愿意你和他接触。你看到了吗？他的眼睛已经不清澈了。”
顿了顿，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是。”
她抬起头来，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映出我的影子。
我胸口一窒，沉钝地疼。
我还是没有听从朵朵的劝告。
和她分别后，我又独自返回了露天咖啡座，向老板询问有关那个人的情况。老板说他只是暑假来做兼职而已，几天前就辞职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那时的自己勇气十足，竟会因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如此这般。有句诗说，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其实有时候根本不需一日，只是一眼，就足以让人沉沦。
就像我这样。
江楚楠，这个名字我只听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我紧紧攥着写有他电话的小纸条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数次展开又合上，分明已经将那串十一位的数字记得滚瓜烂熟，却始终不敢拨通。
古人说，近君情切。
转眼间已经华灯初上，我来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巷口，下定决心要拨通那个号码，却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奔跑声。
下一刻，我原本拿在手里的手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惊呆了，等我回过神来明白自己的手机被抢了的时候，本能地伸手去抓，却只听到了一声细微的断线声，那个飞奔的黑色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小巷尽头，隐匿在同样漆黑的夜色里。
我来不及多想，径直追了过去，甚至忘了自己的脚上还有伤。
小巷中没有路灯，狂奔之中我踩到了一个坑里，顿时摔倒。还没有复原的脚踝再一次被扭到，刺骨的疼痛和绝望如潮水般将我淹没，黑暗之中，我抱膝而坐，无声地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我看到前方有人走来，身上白色的衣服隐约可辨，仿佛黑夜里的一团薄雾。
“你怎么样？”夜色朦胧，他的面容看不分明，唯有声音清晰地传到我的耳中。
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啊……即使只听过一次，我也决不会认错。
江楚楠。
我心上一颤，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的情绪如水般漫过心底。
他把手机放到我的手中：“刚刚那人跑了，我只抢回了你的手机。”
我没有回答，钻心的疼痛已经让我说不出话。他看了看我的脚踝，然而蹲下身去，转头对我说：“上来。”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脚踝肿得很厉害，再不敷药会更严重的，我家就在前面。”
我一时无语，将手里的东西悄然放在口袋里，伏在了他的背上。他起身的一刹那，我明显感到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旋即站稳。
我的脸瞬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汪小枣。”我慢吞吞地回答，第一次因自己的名字不好听而感到羞怯。
“小枣，”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真好听。”
视线尽头处是一钩弯月，像是谁用指甲在天际掐出的印子，细细浅浅的一枚。我没有说话，他白衬衣上淡淡的清香萦绕在我的鼻尖，乱了流年。
一路无言。
夏夜的空气带着薄薄的凉意，有蛐蛐在角落里歌唱，一声声从不停歇，像是要唱到生命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小巷两侧大都是些独门独户的老式房屋，带有小院，这里也不例外。一进门，他的脚步声便轻了许多，尽管如此，还是惊醒了屋里的人。
“阿楠，”屋里的灯暗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夹杂在断断续续的咳嗽中间，“怎么才回家就出去了？早点休息吧。”
“恩，这就睡了。”他将我放下，悄声进入另一间房里拿了一瓶药，然后搀扶着我来到了后院。我向里瞥了一眼，那房间看样子似乎是他的卧室。
后院不大，但显然经过精心的打理，一丛丛夜来香在月光下绽放。他的脚步极轻，仿佛踏着花香而行。
“你奶奶身体不太好吗？”
他沉默了片刻，眸子暗了下去：“对不起，她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很灵敏，我怕我们的说话声会影响到她，所以……”
“我知道。”我对他笑笑，坐在石阶上，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和我并排坐下。
他告诉我原本在咖啡座做兼职，但近几天奶奶的身体日渐不佳，他就辞职回家照顾她。
“她不等到我回来，是睡不着觉的。”他解释着，视线落在我肿胀的脚踝上，“还疼吗？”
“疼。”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莞尔一笑，月光落在他的眸中，仿佛破碎的星辰：“你……自己来吗？”
我拿过药，低下头默默在裸露的脚踝处涂抹着。
“给家人报个平安吧，免得他们着急。”他说。我拿起手机，看到上面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全是爸妈打来的，心里不由一阵内疚。我发了条短信过去，说我在朵朵家过夜，然后关了手机。
满天繁星像散落在深蓝丝绒上的钻石，草中里蛐蛐一声声鸣叫着，花香浅浅地浮在空气中，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石阶上，谁也没有说话。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我抬起头，却在星空中认不出它们，不由叹了口气“你看，那颗是牛郎星，旁边那颗亮一些的是织女星。”他的声音响起在我耳畔，竟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我微微一惊，随着他的视线望上了上去。
“人都说神仙无情，用一条银河将原本相爱的两个人生生隔开，但牛郎织女至少每年还能见一次面，而有些人却永远都无法再相见。这世间最有情的是人，最无情的也是人。”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幽幽地落在满院月光里，像花瓣飘洒到古井里，饱渍浮波之后陷落下去。
“你看这满天星星像是什么？”我问他。
他一连说了个答案，都被我一一否定。我说：“像无数只眼睛，无声地看着世间的一切，有些事情，人不知道，星星却都知道。”
他没有说话，仰望着星空，久久不语。
那一夜，我们聊了许多许多。夜凉如水，两个人并肩坐在小院中的石阶上，头顶是浩瀚的苍穹，星空之下的我们显得如此渺小，却似乎与大自然中的万物融为了一体，包括身旁的彼此。仰观宇宙之大，我甚至感动得快要流泪，我忽然明白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内心深处的宁静，或者说，沉沦。
那样的情景是我这么些年来不曾经历过的，以后，也再没有经历过。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清晨时分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坐在昨夜的那个地方，身上披着他的外套。
江楚楠早已醒了，或者可能一夜没睡。我记得他说过，奶奶身体很不好，他每天都起得很好来收拾屋子，做饭，照顾她。我看到他的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从心底沁出温暖来，却又止不住地难过。
隔着衣服，我的手指触到口袋里那个微小的硬物。
奶奶正坐在前院的藤椅里，背对着我，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先前他拿药的那个房间里，竟有如同做贼一般的感觉。
那里果然是他的卧室，各种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唯有床边放着的那件黑色衣服却很凌乱，似乎是随手扔上去的。我深呼一口气，缓缓地展开。
这件衣服上少了一个扣子，我拿出口袋里的那个扣子跟衣服上的一对比，完全一样。
心，就那样沉了下去。
昨晚，在那个抢我手机的人逃离的时候，我拽下了他了一颗纽扣，他浑然不知。江楚楠出现时，我已经有些疑惑，因为我曾来过这里，我知道巷子的尽头是一条死路。那时我只是怀疑，直到到达他家，在他进入房间取药时，我看到了床上的那件黑色衣服。
原来，竟是这样……
我心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周围一片沉寂，仿佛连星辰都陨落了。
我失魂落魄地往出走，却发现他的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房间门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苍老，只是憔悴，无神的双目“看”着我，仿佛能看穿我的灵魂。
“奶奶……”我嗫嚅着，窘迫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江楚楠还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厨房里做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颤了一下：“你叫我……奶奶？”
“恩，他是这样叫的。”我照实回答，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原来是这样，”她笑了笑，转而问我，“你很喜欢他，对不对？”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