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去调查过,清河镇中的确有一支乔装成商人的日军警卫队,但是在附近同样驻扎着大批国军,要想将他们解决掉简直易如反掌,何必派我从昀城过去?”秦邵轩冷笑一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我刚刚到达清河镇的时候,就会立刻有我方军队将我抓住,那样我便成了投靠日寇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的卖国贼!”
秦邵轩的话语,一字字,一句句,仿佛都化作坚韧的利刃,刺入阮清画的心中。
“苏语,是不是他说的这样?”
苏语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垂了下去。
阮清画的心沉了下去,他虽不曾回答,但他的表现已经承认了一切。
“苏语,你怎么能这样?”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颤抖,“当时你分明告诉我,这个任务虽然危险,但只要他去执行了并且活着回来,无论完成与否,对过去的事都可以不再追究。”
“清画,你不是一直想要报仇吗,你不是恨他恨得彻骨吗?这几年来你如此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找到他,为了杀他报仇!我知道你心软,虽然恨他,却不忍看着他死去,你可以做到放弃仇恨,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他而像变了个人一样,不能看着你坠入黑暗的深渊而无能为力!你不要他死,那好,我便不杀他,我让他活着,变成叛徒,受万人唾骂,永远痛苦,永世不得翻身!”
苏语的话一出,随之愣住的不仅有阮清画,还有秦邵轩。
“清……画……”许久之后,这个名字终于从他的唇边滑落。
这两个字是这样轻,又那样重,轻得不惊落花,重得响彻天涯。
阮清画,这个他记忆最深处的那个名字,那段心底最美的回忆,同时也是最痛的伤痕。
三年前的那一夜,当他看着那个与他一面逝水的女子消失在梅林小径的尽头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他不敢想象这个看上去安静柔弱的女子在推开门后的瞬间,会看到怎样的景象。
背后伤口的疼痛在撕扯着他的身体和精神,他知道如果继续待在这里,等待着他的不是被返回寻找他的敌人发现,就是因流血过多而昏厥过去,无论哪一种可能的后果都不堪设想,所以,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他选择了离开。
他没有想到,这一离开,就是三年。
三年之中,他跟着部队走南闯北,经历过大小战斗无数,也曾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过。但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是,在许多个午夜梦回的晚上,残夜惊醒的时候,他醒来,发现做的竟都是同一个梦。
小城的梅林中,寒冷的夜晚,近在咫尺的女子,她发间幽幽的香。
阮清画,他无数遍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她的名字是这样好听,每一声,每一韵都如同琴弦拨动,悠悠余韵缭绕在他的梦中。
三年后,当他随着部队再次回到昀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那片初遇她的梅林中去。然而,梅林还在,那当年其中的人却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当年那座繁华宅院也成了一片荒宅。
梅花依旧,人事皆非。
他以为他和她永远地错过了,然而命运如此弄人,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她。梅林之中,当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凝神望着花的时候,恍然觉得她就是那个他无法忘怀的人,却始终不敢确信。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况且三年时间沧桑巨变,他们都早已不似从前。而另一重更加难以逾越的天堑是,她是来审他的特别调查员,而他,则是一名有杀害长官嫌疑在身的罪人。
曾经梅林中,一遇不可忘。如今故地重逢,却再也不是昨天。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激烈,“砰”的一声,一颗子弹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击碎了屋里的灯,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原本被绑在柱子上的苏语一跃而起,在刚才对话的过程中,他已悄然用一块迸到他身边的花盆碎片割断了绑着自己的绳子,只是一直仍假装被擒,只为等待一个反击的时机。他一肘打在旁边一人后脑上,那人应声倒地,苏语夺过了他手中的枪,指着另外一人,屋里的情形已经完全被控制住。
黑暗中,阮清画感到秦邵轩正在看着她,光线昏暗,他在她的眼中只是个模糊的人影,然而这样的感觉确实如此清晰而强烈。忽如其来的黑暗是反击的最佳时机,他完全可以像苏语那般趁灯碎掉的一瞬间闪身掠过而后夺枪将她制服,但是他没有。
她看到他凝视着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悲戚,那样的绝望。
屋里屋外的情形已经了然,他们的计划已经失败,苏语的人正在渐渐控制局面。黑夜即将过去,天亮之后,一切都将结束。结束的不仅是一段争斗或者是战乱,还有一段还没来得及绽开,就已经悄然枯萎的爱情。
三年前,她与他相遇,然后擦肩而过;三年后,她与他重逢,却是永别。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但她却知道她是恨他的,因为他杀了她的父亲。然而在这日日夜夜难以释怀的恨中,却不知不觉地有爱的藤蔓渐渐发芽,生长,纠缠在她的内心,将她的灵魂缠绕得生疼。
当那个情人节的夜晚碰上到他,一切都像是一段无法更改的宿命,在注定的时间,遇上注定的人,然后开始一段注定的爱恨悲欢。这浓烈和爱与恨交织在一起,使她几近窒息。
如今,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吧……
大批的人从外面涌入小院,手中的火把将夜空映得通红,仿佛鲜血在燃烧。一队队戎装的士兵站在那里,地上有凌乱的尸体。
秦邵轩闭上了双眼,结束了,终究是结束了。
有穿黑衣的男子从下方走上来,那是苏语的下属,他早已接到命令率人埋伏在附近,果然大获全胜。先前屋里的两个军官都已经被带走,苏语看着一直持枪指向秦邵轩的阮清画,说:“清画,没事了,放下枪吧。”
阮清画点点头,将枪放下,走到苏语的身边。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她忽然又再次抬起抢来,顶在了苏语的太阳穴上!
“清画!”
同时响起的是两声惊呼,一声来自苏语,一个声自秦邵轩。
“放他走。”她说。这样的话她在今晚已经说了两次,两次却是全然不同的情形,所指的,也是全然不同的人。
她以前只知道人生如戏,却不知道这戏台上的戏目,竟然转变得这样快。
苏语看着持枪的女子,她也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着。他看着她眼中坚定的神色,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她看着他:“苏语,带我走。”
那一走,便是去了上海,她的人生轨迹从此改变。而今,她同样是这样地看着他,眼中俱是不可动摇的决然,而那决然却是为了另一个男子,那个是她仇人的男子。
终于,苏语摆了摆手。这是一个惯性的动作,表示让下面的人退散。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让开。
黑夜中一片死寂,安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心跳声。下方有人走上来,那是苏语的下属,此刻,他低着头,不敢看苏语的眼睛。
“特派员,就在不久前的时候,我们原本埋伏在这里的兄弟遭到了日军的伏击……”
听闻此言,阮清画、秦邵轩与苏语全都惊住。火把散发着血色的光亮,将下方士兵的脸映得扭曲,苏语这才发现,除了眼前的这个下属,其余的人,他竟一个也没有见过!
“你叛变了?”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我也是逼不得已,他们杀了许多兄弟,威胁说如果不说出我们的计划的话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砰”的一声枪响所打断,他的头上被一颗子弹穿颅而过,轰然倒地。苏语手中的枪冒着白烟,空气里有硝烟的味道弥漫开来。
人群中有人发号了一声命令,那是他们所听不懂的语言,随着这一句命令,所有的枪口都指向了房间门口的三人。
有人自人群中走上来,那是日军的翻译,一开口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他们已经被日军所包围,眼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投降,要么死亡。
翻译说:“现在是二月十四日早晨六点零八分,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考虑。”
二月十四日,阮清画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竟然又到了二月十四日了……三年前的初遇,三年一个轮回,无尽的思念与爱恨的挣扎,三年后,今天。
“我投降。”片刻的沉默过后,苏语首先开口。
“苏语!”
轻轻的三个字像重磅炸弹一般在阮清画的耳边炸响,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苏语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
“我不降。”秦邵轩的声音响起,坚定如磐石,不可逆转。
不降,就意味着死亡。
苏语将枪放下,踢到一边。他对翻译说:“请找你们的最高指挥官来,以表明诚意。”
阮清画和秦邵轩的枪在此时也被夺走,反击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阮清画看着腕上的手镯,嘴角浮现微微的冷笑。在半个多月之前,她便是用其中的银针杀死了暗中与日军相通的郭师长。
翻译找来了日军指挥官,她瞥了一眼他的军衔,看样子地位不低。这样最好,她心中暗想,如果在临死之前能够将一个魔鬼带到它本该就去的地狱,是再好不过的。
苏语向指挥官走去,阮清画在悄然计算着出手的角度和时间。
她在身边,秦邵轩与她并肩而立。她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眼睛里俱是平静和安然。这是一个无论在何时都屹立不倒的男子,可以将任何衣服穿成军装的男子,她爱的男子。
她和他相视而笑,笑容中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淡然。笑容如薄云很快散去,她的目光重新定格在了苏语身上。
苏语走到了军官的身边,苏语离他越来越近,苏语似乎想说些什么……是了,就是现在了。
就在阮清画正要出手的时候,却见到苏语忽然扣住了军官的脖子,同时另一只手迅疾地探向旁边一个士兵的腰间,夺下了挂在他腰上的手榴弹!
只是霎时的功夫,苏语就已经挟持着日军指挥官退到了门边,手里的手榴弹随时都有引爆的可能。翻译急得哇哇乱叫,无数杆枪瞄准了苏语,持枪的士兵却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
“你们快走。”苏语的声音如同往日般沉稳,沉稳中带着急切。
“苏语,你太不讲义气了,居然骗我。”阮清画看着苏语,言语中似是有笑意,却又仿佛带着哭腔。
苏语压低了声音,怕被翻译听到:“我的汽车就停在外面不远处,这里向西三十里的洛县,有援军。”
“要走一起走。”说话的是秦邵轩,“我们挟持着这个军官,抢他们几条枪,或许还能搏上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