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扬飘落，齐膝深的雪地中，小小的女孩艰难跋涉着，口中呵出的气化作白雾，随风散去。
走着走着，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坑洞，已几乎被积雪填满，依稀看得到竹签尖锐的锋芒。
那是猎人用来捕捉猎物的陷阱，陷阱中，一白一红两个小小的毛团儿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竟是两只幼狐。
雪狐的前肢已被竹签穿透，血液凝固在皮毛上，仿佛白雪中绽开的点点红梅。另一只浑身火红的狐狸寸步不离地守在同伴身旁，宛若一簇小小的火焰，眼中满是警觉和敌意。
当女孩小心翼翼地到陷阱中，方将雪狐从竹签上救出之时，火狐一跃而起，奋力咬住了这个入侵者的左肩。
一阵剧痛自肩头袭来，女孩一声惊呼，顿时倒地。
白雪如梅花般飞舞旋落，渐渐将她覆盖。
偌大的庭院里挤满了人，都在议论纷纷，焦点集中在院子中央的两人身上。
“妖女，你潜伏在这杨宅中多年，究竟意欲何为！”说话的是一个中年道士，声如洪钟，双目精锐。
“我不是妖女！”道士对面的年轻女子奋力辩解。
“府里这么多人，偏偏选中了你，除了你还能是谁？”柔媚的声音如细小的毒蛇钻入了她的耳中，身着水红烟罗裙的三夫人站在一株梅树旁，斜眼冷睨。
“不，我不是……”辩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已带了一丝呜咽。这样的话她已经说了无数次，然而，没有一个人相信。
前些时日，杨宅忽然发生了许多怪事。有下人莫名失踪，又有值夜的侍女看到一团白影从房顶掠过，而后神秘消失。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传言有狐妖作祟，一时间，人心惶惶。
在三夫人的建议下，老爷请来了一名修为高深的道士前来府中作法除妖。没想到刚一来，便锁定了目标——侍女紫苏。
“你身上妖气冲天，还不快快现形！”道士怒喝，拂尘一挥，一股青白色的烟气缭绕在紫苏身畔，竟渐渐化作一只狐形，周围众人纷纷惊呼。
道士以朱砂在黄纸上疾速画了一道符咒，甩了出去。符咒在半空中凭空起火，竟似长了眼一般直奔紫苏而去，带着凌厉的杀气。
女子凄厉的呼喊渐渐弱了下去，烟气散尽后，好奇的众人纷纷涌上前去。然而，方才紫苏所在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狐妖已除。”
此起彼伏的掌声充斥在宅院内，众人欢呼相庆。
微风吹过，摇落朵朵梅花。
妆台是紫檀木的，上放着一面菱花镜，镜旁有个插着一枝折枝梅花的长颈青花瓷瓶。梅花颜色极红，或含苞，或怒放，各具风情。
女子的手有些怯然，缓缓地触向那枝梅花。
是的，这个地方她来过……
在梦里。
那次在梦中与那个人相见时，她折的那枝梅花，同这枝一模一样。
左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如火烧一般。紫苏秀眉微蹙，手正欲按上肩头，却忽然顿住——镜中，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她转过身去，看到了那个女子。
那是个一袭白衣的女子，裙角飞扬起来，在风中开出朵朵洁白的花。整个人纤尘不染，不沾一丝红尘气息，宛若谪仙一般。
她对紫苏嫣然一笑，令人心魂俱醉：“小丫头。”空气中有暗香隐隐浮动，一时竟分不清这幽香是来自妆台，还是梅花，亦或是她的身上。
紫苏看了她半晌，似是痴了，许久才有两个字自唇畔滑落，伴随着如珍珠般滚落的泪水。
“烟岚。”
烟岚，烟岚呵……这么多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好啦，不要哭啦。”烟岚为她拭去泪水，如安抚一个婴孩般拍着她的背。
然而，紫苏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呜咽般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烟岚……”
那样梨花带雨的模样看得烟岚心头一酸，却强作笑颜：“傻丫头，再哭就不好看了，我去帮你打水洗脸。”
“不！”紫苏却一把抓住她的袖口，仿佛极怕她的离去。那一瞬间，烟岚倒抽了口凉气，紫苏看到了她手腕上那道细细的红痕。
烟岚抽回手，若无其事地用衣袖盖住红痕，转身离去。
仿佛有千百把利刃刺中心肺，疼得不能呼吸。紫苏按紧心口，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不知何时伏在妆台上沉沉睡去，有一个物体从怀中掉落。
泪水自眼角滑落，在地面上洇开小小的花。
烟岚打水回来，走至门口，手中的铜盆“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水四处横流。
妆台旁边已不见了紫苏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水红烟罗裙的女子。她慵懒地斜靠着，媚眼如丝。
若是有杨府的人看到她，定会大吃一惊——这女子正是三夫人，晚柔。
“烟岚，近日可好？”晚柔的声音甜如蜜糖，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恨。她的手中把玩着一个木雕，两面各雕有一张脸，一张是烟岚，另一张是一个俊秀男子的容颜。雕工不慎精湛，却看得出雕刻之人是极其用心的。
烟岚的目光落在木雕上，蹙眉：“紫苏呢？”
“她现在很好。”晚柔挑眉冷笑，“倒是看看你自己，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她指尖划过，有极细小的流光在空中飞舞，朦胧中，烟岚的容貌发生了变化，面颊轮廓变得刚毅，身形变得挺拔颀长，唯有狭长潋滟的双眸看得出方才的痕迹。
——竟是一个男子！
他的面容跟木雕上的那个男子一模一样，或者说，那木雕上所雕刻的，便是他的容颜。
晚柔凝视着烟岚的脸，眼神有些迷离，她的手指轻触向他的面颊：“烟岚，我已经许久不曾看到过你真实的模样了啊……”
已恢复男子容颜的烟岚躲开她的手：“紫苏呢？”
“紫苏，紫苏！你就知道紫苏！”晚柔忽然暴怒起来，一掌拍下，青花瓷瓶裂成碎片，方才还在绽放的折枝梅花掉落在地，瞬时枯萎。
烟岚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弯腰拾起已经枯萎的梅花：“这枝梅花，是紫苏上次来到寻梅园时采摘的。”
“你的灵力本已所剩无几，竟费尽心力去维持一枝花开？”晚柔眼不可置信，“你真是疯了，从初见她的那天起你就疯了！”
“我是疯了，所以，你无需再理会我，只要告诉我紫苏现在何处。”
“紫苏……”晚柔缓缓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碾碎在唇齿之间。
“她在哪？”烟岚双手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烟岚……”仿佛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晚柔的眼里褪去了怒气，唯有颓然的绝望，“我的天劫，就快要到了。”
天劫……她的语调极轻，轻得不惊落花，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她与他，都是狐。
修炼成人的狐每数年都会历经一次天劫，若逃不过，便会殒命于此，烟消云散。而天劫到来的迟早，与狐行善作恶与否有关。
晚柔此言并非危言耸听——狐乃是有灵之物，可以感受到自身天劫的到来。然而，预知了未来，却不可逃避，无法改变注定的悲哀，唯有苦苦等候，这未尝不是一种痛苦。
她究竟做了些什么，竟使天劫如此早便到来？他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追问。
“你不是想知道紫苏在哪吗？好，那我就告诉你。”女子轻抚木雕，樱红的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她在——”
“黄泉。”
四周是一片虚无，由远及近，她渐渐走到那一片灰暗的边缘。身畔出现了无数株梅树，花朵璀璨如漫天烟霞，唯美不可方物。
在那最大最繁茂的一株梅树下，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人面梅花两相映。
那一个她抓着身畔男子的衣袖，指了指最高处的那一枝开得最好的梅花。男子笑笑，声音漂浮在暗香中，如一泓清泉般泠泠动听。
“紫苏，万物皆有灵，这样不好。”
然而她却噘起了嘴巴：“你不帮我，我自己采。”
她撩起裙角，如一个调皮的孩子般爬上了树，却不甚在刚折下梅花的时候双脚踩空，身体直直坠落。她本能地惊呼着，双眼紧闭，却发现自己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男子呼吸清浅，伴随着幽幽梅香起落。她的脸像洁白的雏菊上染了一抹嫣红，娇艳地爬到脖根。
她想推开他，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环在了他的颈间。
“烟岚……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只能在梦中相见……”她呢喃着，手臂将他的脖颈环得更紧，她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容颜，然而他，却倏然远去了。
醒来时，她躺在榻上，泪水浸湿了绣枕，颊边一片冰凉。
黄粱一梦，梦醒人空。
最痛苦的不是无法得到，而是得到后，又再次失去。
自从六年前一别后，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人都始终没有再出现。冥冥之中，她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她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有时残夜惊梦，她在黑暗中醒来，甚至觉得他就坐在她的床边，轻抚着她的脸。她声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泪流满面，然而，他却从来都不愿出来与她相见。
直到那一天，她得到了迷迭香。
袅袅的轻烟中，魂魄仿佛与身体分离，没有重量般地在空中飘摇。她闭上眼，任凭风将她带走。不管到达何处，只要有他的地方，即使是无间地狱，她都无所畏惧。
她只能借助迷迭香的作用，在梦中与他相见，每每相见时，她都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在梦中，知道他们很快又要分离。
欺人不难，难的，是自欺。
她一直以为，和他在一起的种种都只是自己的梦而已，直到那天在寻梅园见到青花瓶中的那枝梅花，她才明白，原来她在那个梦中所经历的一切，所见到的他，都亦真亦幻。
甚至，她在梦中折的那枝梅花，他都保存着。
说不清是甜蜜还是酸楚，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彻骨的思念令她几乎无法呼吸，终于，在无数次的梦中相见又失去他之后，她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紫苏母亲过世得早，她与身为猎人的父亲相依为命。自儿时起，她就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是不同的。每逢雷雨天气，她都会异常害怕，躲在父亲的怀中瑟瑟发抖。有一次，她看到枯萎的树木，心生怜悯，希望枯木逢春，心念一动间，竟看到那枯树生出了嫩芽！
后来，父亲告诉她，她的母亲并非凡人，而是一只灵狐。她不顾天规爱上了凡人，诞下紫苏后便遭遇天劫而亡。紫苏的身上，流动着两个种族的血液。
她，亦可算作一只狐。
记忆里的那个冬日，大雪纷飞，父亲离家三日未归。紫苏担心不过，便冒着大雪出去寻找，没有找到父亲，却在一个陷阱中发现了两只瑟瑟发抖的幼狐。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就在她出去寻他的那日，山中发生了雪崩，父亲再也没有出来。自那时起，她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怕暴露了身份而被视为异类，有时却仍会被人发现，遭到驱逐。
最终，她沦落至杨府为婢。
府内有狐妖作祟的传言便是由她放出，她的身上有着狐的气息，自会引得道士前来除妖。在她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想，他便会出来救她吧。
如此疯狂的念头，孤注一掷，不计后果，却义无反顾。
她本就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心念所寄的，唯有他。为了他，她不惜以生命为赌注，迫使他出现。
六年前的那天，被火狐咬中后，紫苏吃痛昏迷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的的热炕上，身上盖着棉被，肩头的伤口也已被包扎好。
“小丫头，你醒了？”
回首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嘴角噙着笑意的脸。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黛眉细长，眼含秋波，仿佛只一眼就能将人的魂魄勾去一般。
“你……”她吓了一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见女子的手里端着一碗药汁，冲她道：“来来来，快把这个喝下去。”
那药汁颜色赤红，如鲜血一般，紫苏坚决不喝，却被她按住双手强行灌了下去。说也奇怪，一喝下去后，肩上的疼痛立刻就减轻了不少。
“真乖。”女子笑吟吟地夸奖了一句，摸了摸紫苏的头，“要记得我哦。”
眼前的女子如融化的冬雪般消失在了空气里，只有银铃般的声音回响在耳畔，一声声荡进心底。
“我叫烟岚。”
烟岚，烟岚……你可知，自那天起，我的生命，便和你连在了一起。
自你走后，我没有一天曾停止过对你的思念。日日夜夜，你的面容在我的心海浮现，在梦里，在身边，在我心念所动的每一瞬间。我怕时间久远，会模糊你的容颜，便将它镌刻在木雕上面。
一笔一划，亦是刻在我的心间。
烟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