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正在往下坠。
在我的上方,有一处狭小的光亮。骨瘦如柴的女人,正用她那空洞的眼望着我。在她的身旁,蹲坐着猫。
只一瞬间,我的四周就变成了完全的黑暗。那狭小的亮光已遥不可及,像是夜空的星。可才一眨眼,原本黑洞洞的四周,就变成了繁星漫天。在宇宙中,我飘荡无依,仿佛回到了子宫一般,蜷缩成一团。
飘在我身旁的还有许多人。
他们或是年长,或是年幼,或是俊朗,或是丑陋。在这些僵硬的尸体中,我发现了李胖子。
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干枯,并且半透明,仿佛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外壳。这外壳原原本本地保留着他曾经的样子——肥胖并且脸部受伤,嘴张得很大,好像正在惊声尖叫。
我飘到李胖子身旁,拉住了他的衣角。李胖子的尸体宛若随波逐流的小舟,荡了一下,这才向我靠拢。
当临近观看时,我发现,此时的他的确只剩下了一层躯壳。
这薄薄的一层躯壳,仿佛蝉蜕一般,几乎手指一碰,就会戳出一个窟窿。在这外壳之内,笼着一团气息。那气息流动着,像鱼在游泳。透过这流动的气息,我似乎看到一个演绎着的故事。在那里,李胖子正搂着形形色色的女人,脑满肠肥。
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呼唤。那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宛如直击我心一般,响彻寰宇。于是,我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可这里太广阔了,无遮无拦,不论我怎么遥望,都看不到尽头。
在我寻找声音来源时,李胖子动了一下手指。随即,他那只剩一层皮的躯壳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当来到我的身后时,那躯壳停止了移动。此时,李胖子的两眼依旧空洞无神,可嘴却大张起来。
他的嘴越长越大,越长越大,不一会儿,嘴角便裂开,顺着两腮,直裂到耳根。然后,足有半个脑袋大的嘴继续张开,把上半张脸都挤到了后面,挤成一团。当上牙床已经裂开至脑后位置时,突然,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那手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宛如铁钳。
在一阵窒息中,我憋红了脸,舌头吐出老长。此时,我分明地看到了死神的眼,他是那样的忧伤……
当我惊醒时,衣服已经被冷汗打湿。我喘息着,那被扼住生命的无力感,依旧萦绕于心。
女孩抱着膝,正遥望窗外的湖。听到我的动静,她转过脸来,对我淡淡一笑。
此时,她的双眼灰白,就像那手术台上的女人。
“你做恶梦了?”她凑过身来,温柔地帮我将头发整理好。
我点了点头,有些迟钝地望着四周。
“我是怎么回来的?我记得,我应该在医院才对。”
“你是自己走回来的,”女孩告诉我:“你回来时,不言不语的,好像失心疯一样。之后就一直睡,直到刚才。”
“可我记得,我从手术室那里掉下去了。之后就落进了宛如宇宙的坟墓。”
“手术室?”这时,女孩仿佛若有所悟般,重复着我的话。
“怎么?有什么印象?”我问。
女孩想了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说:“记不得了。只是,当你一说起手术室来时,不知为何,我就感到一阵难过。”
说完这句话,我俩同时陷入沉默。过了好久,还是女孩打破僵局,询问说:“都发现了什么?说说吧。”
“一个女人,”我回答:“正在做手术的女人,很伤心的样子。”
女孩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你说,有什么事能令女人伤心欲绝?”
“感情的事吧。”
“那女人似乎充满了怨恨,”我说:“在最后,她放弃了生的希望。临死前,她一直咒骂着,说对方是叛徒。”
“这么说,难道小镇的一切,都是诅咒?”
对于女孩的这一猜测,我也有同感,于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该去哪里调查呢?”我问。
“我觉得,该去一些浪漫的地方,”女孩说:“既然与女人有关,那就该去一些与爱情有关的地方调查。或许能有些发现也说不定。”
对于她的这一推测,我同样认可。
与爱情有关的地方,小镇也有,只不过早已死去。
那是废墟的中心地带。从工厂对面的围墙跳进去,一直向前走。当穿过钢筋水泥的废墟后,就是一片荒芜的草原。继续向前,在大海一般的草浪中又步行约一小时,我便抵达了游乐园。
此时,游乐园的一切都已荒废,不论是摩天轮还是过山车,还有那原本五颜六色的旋转木马,此时都已只剩下斑驳的锈痕。
我用手敲了敲摩天轮那粗壮的底座,又仰面望去。此刻,这钢铁的巨人发出呜咽的声音,在半空中肃立。
我又顺着碎石路朝前走去。激流勇进的水道已经完全干涸,有一截独木舟一样的小船,正卡在高高的斜坡上。仿佛一切本在正常运转,可突然之间,就被夺去了生命一般。
游乐园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正在经营的样子,小卖店挂着“营业中”的牌子;烤箱里还摆放着五六根香肠——当然,早已石化;碰碰车乱七八糟地挤成一团,仿佛就在刚才,还有人坐在里面,兴奋地撞来撞去;还有鬼屋,黑洞洞地敞开着门,期待着人们的光临。
东游西逛了一阵后,我孤独地坐在长椅上。然后,我将十指紧扣,心中默念:“如果这里保留着你的回忆,请让我知晓!”
同样的一句话,我默念了不知几百次。当那意识海中的念叨,甚至变成了盘旋天空的呓语时,突然之间,头顶飘起了雪花。
此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心动。我想,这或许并不是我的心动,而是小镇的记忆。我已走入那片柔软的地方,它听到了我的请求。
当我继续低头祈祷时,一双脚进入了我的视线。
那双脚十分秀气,但却苍白得吓人。这让我联想到脚的主人,该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那双赤脚站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在我的身上来回游移。
过了一会儿,苍白的脚转回身去,轻飘飘地跑掉。于是,我猛地抬起头来,寻找脚的主人。可此时,游乐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如泣如诉的风,在头顶盘旋。
在空荡荡的萧瑟中,游乐园里突然传出“吱呀呀”的声音。随即,过山车启动。
在一片隆隆的震颤中,过山车翻滚着,旋转着,轨道擦出火花,大地在震颤。
当过山车绕场一周,再次回到出发点时,我突然发现,似乎有一个人影,正孤零零地坐在头车那里。
顺着小路,我朝过山车走去。高高的铁架上,列车静静地等待着。此时,那人影面朝前方,一动不动。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僵硬而又苍白。
风呼呼地吹着,雪零星飘落。我一路小跑着,直奔过山车,心跳不止。当来到平台下方后,我仰头观望。此刻,巨大的车站横亘在上方,挡住了列车的踪迹。
顺着铁网的楼梯,我快步登上平台。那楼梯颤巍巍的,发出吱呀呀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一般。
抵达平台后,我再次望向过山车前方。此时,高高的座位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见那孤零零的人影。于是,我向前走去。可才走了两部,过山车左侧却发出“哐啷”的一声——从前往后第二排的护栏,打开了。
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感到犹豫不决。此时,我分明可以感受到,在这飘雪的夜空,正有一双眼,默默地注视着我。那双眼睛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一切,我、过山车、还有那孤独的人影。他是这里的神,他希望我进入第二排,他想透露的只有这些。我真不知道,如果违反了他所制定的规则,究竟会发生怎样的事。
怀着忐忑之情,我慢慢走向敞开了的护栏,当坐进座位之中后,头顶的安全栏缓缓降了下来,随即左侧的护栏也慢慢合拢。之后,我又听到泄压阀放气的声音,紧接着,列车浑身一颤,慢慢驶向前方。
在隆隆的震颤中,过山车开始爬坡。这时,我看到一只苍白的手,从前排座椅伸了出来。那是一只小小的左手,悬在半空。仿佛正在等待对方,来将它握住。
看到这一幕,一个熟悉的场景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那是一个飘雪的冬天。我与妻肩并肩走在一起。她伸出手来,牵住我的手。但外面温度太低了。于是,我俩把手全部装进我的大衣口袋,就这样慢慢地向前走去。
那手依旧悬在半空,似在等待。片刻后,小手轻轻落了下来,仿佛已经抓住了什么。列车缓缓向顶峰爬去,在重力的牵引下,我的整个身体紧紧贴在了座椅上。当列车全部越过顶峰后,便开始加速。紧接着又是一个陡峭的大坡,列车像风一样,冲了下去。
在急速俯冲的过程中,我感到呼吸急促,周围的一切也变得恍惚起来。或许是不再年轻的缘故,此时我竟感到想要呕吐。这可真是岁月催人老。在上大学那会儿,不论玩多少遍过山车,不论其他人如何惊声尖叫,我都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坦然面对。可现在呢?
列车盘旋着,上下翻滚。在剧烈的震颤中,我再次听到尖叫声!此刻,那锈迹斑斑的过山车竟已焕然一新。车厢内坐满了人。在起起伏伏的刺激中,人们头发凌乱,手舞足蹈。
列车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向前疾驶,一次又一次地做出大幅度回旋。伴随着列车的不断翻腾,巨大的支架颤抖起来,发出精疲力尽的呻吟。
又是一个长长的俯冲,列车猛地冲上螺旋轨道。这时,宛如巨龙的钢铁支架发出刺耳的摩擦。紧接着,螺栓崩裂,接口开焊。在一阵火花四溅中,钢铁巨龙颓然崩塌,失去了支撑的铁轨,像飘带一样,被甩向夜空。
在这一瞬间,我看到无数人影,飞出了车厢,又坠向地面。
那些人原本与我同乘一车,原本正在尖叫欢呼,可此时却全部带着僵硬的表情,就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
在夜幕中,列车起起伏伏地,沿着那宛若飘带的铁轨,驶向了繁华都市。坐在头排的人依旧紧握着那看不见的手。而我则双手抱紧安全护栏,一头冷汗。
铁轨不断向前甩动,又无限地延伸。当最后一段铁轨终于稳妥地落向地面时,过山车也仿佛进站的列车一般,渐渐放慢了速度。
在一片隆隆声中,过山车从铁轨离开,缓缓地压上了街道。当车体终于不再颤抖后,我睁开了眼。此时,列车正静静地停在一条小巷中。这里黑黢黢的,寂静无声。
我定了定神,发现手脚还在。于是推起安全护栏,从车厢中跨了出来。
此时,头排座椅已经空无一人。左右两个座椅的安全护栏也都高高扬起,暗示着这里曾经坐过2个人。
在我检查头排座椅的时候,小巷中隐隐传来脚步声。我连忙停止检查,侧耳倾听。这脚步声虚浮而又凌乱,仿佛夜不归宿的酒鬼,正摇摇晃晃地徘徊在路灯之下。
于是我顺着声音,快步走了过去。小巷中没有路灯,十分黑暗。有几次,我的脚都拌到了什么东西,在一阵踉跄中,几乎跌倒。所幸的是,我的平衡能力还好,总算没有受伤。
当终于来到小巷尽头时,我看到了光。
那是昏黄的路灯,映照着依旧湿漉漉的地面。路灯下,一个略显肥胖的人影,正搂着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就在我屏声敛气地观望时,那男人嬉皮笑脸地捏了一把女人的脸。在这一瞬间,借着灯光的映照,我突然发现原来他竟是李胖子!
或许是李胖子的满嘴酒气令她感到恶心,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把他的头扳向右边,不满地说:“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对于女人的反应,李胖子显得心情大好。他哈哈大笑,胡乱地唱着歌,同时又将搂住女人肩膀的手向下探去。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打了李胖子的手一下。可这不疼不痒的反抗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依旧嘻嘻哈哈地。
“真丰满啊,”在一阵浪荡中,李胖子醉眼迷离地说:“告诉我,你有多大?”
女人不满地将李胖子的手抽出,又捏了捏他的脸,没好气地回答:“有多大,一会儿上床了你好好摸摸就知道了,还用得着问我么?赶快走吧,按这速度得走到什么时候!”
“急什么?”李胖子依旧嬉皮笑脸的,不疾不徐地说:“反正今天晚上你都是我的,有的是时间!”
“是,时间很多!可现在是我扶着你,都快给我累死了。你瞧你胖的跟猪似的。就你这体格,还不把你媳妇给压死。”
说到这里,李胖子嘿嘿笑了笑,回答说:“那不会,哪有那么夸张!”
“依我看,就会!”
“会不会,一会儿你试一下就知道了!”说完,李胖子又是一阵狂笑。在这寂静的夜,他的笑声显得如此突兀。
我悄悄地尾随着他们,直到一座2层高的小楼前。到门口后,女人在挎包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钥匙,将门打开。随后,她便扶着李胖子走了进去,又将门关闭。
不一会儿,二楼的灯亮了。随后,我听到扑通一声。
“急什么?先去漱漱口,洗洗澡!”女人这样说道。
我不知道此时李胖子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表情,但可以想象的是,他一定顺从地钻进了浴室。因为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屋内都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啪”的一声脆响,灯关闭了。随后,我听到了风的声音。
过了许久,风声、呻吟声、喘息声全部归于平静。一阵悉悉索索过后,我听到一声脆响,那仿佛是打火机的声音,屋中人点燃了香烟。
李胖子闭着眼,心满意足地喷云吐雾。在他身旁的女人,同样叼着一根。
过了许久,李胖子已将香烟吸尽,就又点了一根。这时他睁开了一只眼,乐呵呵地望着女人,问她:“怎么样?我还不错吧。”
女人淡然一笑,将烟灰弹进烟缸,用一声“嗯”做了全部回答。
“你好像不大满意啊?”看到了女人的反应,李胖子疑惑地问。
“哪有!就是有点累了而已。”
“真的假的?”李胖子又问。
女人白了他一眼,意兴阑珊地说:“真的!”说完,倒头就睡。
“那么早睡干嘛?”说着,李胖子扳过女人的身体,强迫她转过身来。
“哎呀,睡吧,那么晚了,你不困啊?”
“聊会儿天!”李胖子说。
女人呵呵一笑,盯着李胖子问:“有啥好聊的?”
“比如说,你哪里人,多大了,有没有谈过恋爱,为什么要干这行?什么都行?”
女人又白了李胖子一眼,回答说:“你先说说你吧。”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就比如,你为什么要找小姐?又或者,男人为什么喜欢找小姐?”
对于这个问题,李胖子不以为然地回答:“这还用问么?有需要呗。”
“我知道有需要,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已经结婚了么?为什么还要出来找?”
李胖子看了女人一眼,显得颇有好奇。在他的注视下,女人感觉自己仿佛是个怪胎。
“我哪里不对劲么?”女人问。
“我在想,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李胖子回答。
“想一想,不可以么?”
李胖子笑了笑,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想出来找。或许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吧。”
这回轮到女人不以为然了。她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所以说,男人就是贪得无厌!”
“你怎么这么说呢?”李胖子有些不高兴。
女人看了李胖子一眼,知趣地闭上了嘴。之后,她一把搂住李胖子,吻了他一下,这才说:“不是贪得无厌,那你干嘛总是出来找?”
“这不很正常么?有啥大不了的?”
“哦,没啥,我就随便一说。”
当说完这句话后,屋内再次寂静无声。过了片刻,那风声又响了起来,女人比上一次叫得更欢了。他们是如此的投入,如此的尽兴,以至于那放浪的声音,在寂寞的夜空下,久久不散。
注视着夜空中的繁星,我感到有些寒意。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覆上了一层雪花。
而更令我感到吃惊的是,不知何时,街的另一侧,那原本已在手术台上死去的女人正以专注的眼神望着小楼。当小楼里交欢的声音终于停止后,她这才低下头来。无声的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女人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蹒跚地离开了这里。我本想走过去扶住她,可不知为何,我的两脚却像被钉住了一样,根本没法动。
就这样,我宛如雕塑一般站在街头。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将我全身覆盖。
在一阵昏昏欲睡中,我失去了知觉。与此同时,长街、小楼、过山车,还有屋中人,全都一点一点失去了颜色,变成了如同蝉蜕一般的透明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