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路向下,不停的走。
台阶很窄,也湿滑。不知是年代久远的缘故,还是走过的人太多,台阶边角处已然磨损得失去了棱角,所以就更显得滑不留足。
老人走得很平稳。他的背略有些驼,身体稍向前倾。在他的右手,高举着烛台。烛火忽明忽暗的,散入黑暗之中。
或许是过于宽阔的缘故吧,四周看不到什么景象。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脚下那条永无止境般又窄又滑的台阶。
“这里是什么地方?”经过了数小时的沉默后,我终于提出了这个早已深藏于心的问题。
老人并没有回头,只是简短回答:“这里是蛇道。”
“我为什么看不见周围景象?四周都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老人回答:“这里,除了蛇道外,其余全是虚幻。”
“虚幻?什么意思?”
“虚幻,就是与现实对立的另一面。”
“如果我掉下去了,会死么?”
说到这里,老人停住了身体,略微转回头来,看了我一眼:“这片虚幻的空间,是由怨念形成的——掉下去的那些人——懂了?”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点点头。老人于是转回身去,继续前行。而我则胆战心惊地,亦步亦趋。
又走了不知有多久,此时蛇道的坡度已然趋于平缓。当老人终于停下脚步时,他将烛台举了举,冲着前方说:“喂,是我,开门。”
前方原本是一片黑暗,当老人说完话后,这黑暗之中竟隐隐浮现出一片苍白。随后,那苍白愈发清晰起来,终于凝聚成一张巨大的人脸。
巨大的人脸睁开眼,看了老人一眼,又看了看我。
“他想离开?”人脸瓮声瓮气地问。
“是的,”老人回答:“他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我。既然他能找到我,那么,我也不该再对他制造什么阻碍。”
“可是,他能活着离开么?”
听了人脸的话,老人转回身来,看了我一眼,回答:“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人脸轻轻闭起眼睛,似在思考。没过多久,他再次睁开眼,望着我问:“年轻人,你需要考虑清楚。通道那头或许存在某些你所向往的东西,但这条路并不好走。也许,你失去的,比得到的,还要多。”
“我只是想活下去,仅此而已!”我回答。
“哦?为了这个目标,什么都可以牺牲?”
听了人脸的话,我犹豫起来。但终于,求生的欲望战胜了其他,我回答道:“是的,只要我能活下去……”
人脸呵呵笑了笑。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的笑声并未引起回音。
“既然这样,随你便……”说完,那巨大的人脸张开了嘴,将舌头探了出来,像地毯一样铺在我的面前。
“上去吧,”老人侧过身来,用对我说。
“这……”面对这张诡异的大嘴,我的心中充满恐慌:“让我钻进他的嘴里?”
“是的,”老人回答:“这就是通道。”
“可是,那是一张嘴啊!他会吃了我!”
老人摇了摇头,又说:“记住,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幻。所以,嘴,其实并不是嘴,而是门。”
在半信半疑中,我再次凝视眼前的这张大嘴。若仅从形态判断,嘴与门实在难以找到任何共同点。唯一相同的,也只能说,它们都是利用边框,圈出了一块空间。
老人将烛台递给了我,鼓励道:“既来之,则安之。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还担心什么?”
我尴尬地笑了笑,回答说:“也不是担心什么,主要是感觉有些诡异。”
“你已经在小镇生活很久了吧,难道还没习惯?”
听了老人的话,我终于点点头,擎着烛台踏上了大嘴的舌头。
那舌头硬邦邦的,宛如大理石的雕塑。这让我心理稍稍得到了些安慰。
在快要走进嘴里的时候,我回首问道:“你不来么?”
老人垂着手,摇了摇头。
“没有了烛台,你还回的去么?”我又问。
“放心吧,烛台本就是为你准备的。在这里,即便没有光,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既然这样,那好吧。不过,您可否告诉我,您的身份到底是谁?”
老人笑了笑,回答道:“我原本也没打算对你隐瞒什么。我的工作是投递,他们都管我叫邮差。”
邮差?当听到这个名字后,我突然想起了邮局里那个梳马尾辫的女孩曾说过的话:“在另一层空间。当你遇到邮递员时,跟踪他,你就能找到出口。”
“怎么?有什么为难之处么?”见我似乎有些出神,邮差询问道。
“哦,没有!”我连忙回过神来,对邮差笑了笑。
“那么,祝你好运!”说着,邮差对我挥了挥手,面带笑容。
我对他点了点头,随后便举着烛台,朝大嘴内部走去。
当我完全走进大嘴里面时,那伸出来的舌头,以难以察觉的平稳缓缓收了回去。随即,嘴再次合拢,变回了人脸的模样。但此时,那人脸紧闭着双眼,已经毫无生气。
邮差转回身,又伸出手来。
在黑暗中,一个小小的手抬了起来,握住了邮差那苍老而又沟沟壑壑的大手。
此时的邮差,已经老态龙钟。尽管身着华丽的长袍,可依旧掩饰不住他的垂暮。
他佝偻着背,牵着小手,缓缓迈进了黑暗之中。而就在即将隐没的那个瞬间,小男孩转过头来,又望了望那业已关闭的通道大门。
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睛,但却又充满忧伤。在那双眼睛的背后,隐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可是,心灵却已关闭。所以,便只好将所有故事,统统锁进抽屉中,永远不见光明。
当沉闷的合拢声在身后响起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再也看不见邮差的身影。唯有一堵凹凸不平的墙,封锁了退路。
我走回墙边,用手按了按。墙体十分结实,泛着灰白的色泽,看不出半点生命迹象。于是,我转回身,继续朝前进发。
走没多远,前方便是一道拱门。或许,这正是那大嘴的咽喉也说不定。我来到拱门下,抬头望去。拱门上方结着一张巨大的网,一个足有篮球大小的蜘蛛静静地趴在网的边缘。它的身上满是黑色的容貌,令我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蹑手蹑脚地,一边抬头观望蜘蛛的动静,一边摸索着向前走去。当终于跨过拱门后,我再次回首。此时,蜘蛛依旧趴在角落。蛛网在气流的吹拂下晃来晃去。那游移不定的纹路宛如泛在湖面的粼粼波光,看久了,便被卷入时间的漩涡。
接下来的,是一条漫长而又斜向下方的隧道。相对于之前的平坦坚实,这里的路况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由于既没有台阶,也没有做过任何修整,下坡的道路极其坑洼不平。并且,地上总有一些黏糊糊滑腻腻的东西,稍不注意便会脚下一滑失去重心。是以,有了几次趔趄后,我不得不扶墙而行。
墙面湿乎乎的,泛着磷光。我将烛台凑过去照了照,发现手上已经沾满了肉色的粘液。再仔细观察,我突然发现,那墙面竟在慢慢地进行着收缩扩张。仿佛蠕动的肉虫,正在呼吸一般。
于是,我强忍住胃部的痉挛,再不去理会什么粘液,快步向前走去。
伴随着我的愈加深入,隧道也渐渐趋于平缓。这时,我忽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侧耳聆听。那悉悉索索的声音遥远而又细密,仿佛就在前方,有一群未知的生命,正在缓缓地蠕动。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当我终于从隧道的另一端探出头来时,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错综复杂的钟乳石林。
高大的石笋与悬在穹顶的钟乳石遥相呼应,宛如狼牙一般,剑拔弩张。石林空间极其广阔。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全部都是高低不平的的石笋,宛如森林一般,遮蔽了我的视线。
进入广阔空间后,原本徐徐流动的气息也猛烈起来。风在石林内穿梭,呜呜咽咽的,猛地一听,就像数以万计的男男女女,正彼此拥挤着,发出绝望的哀嚎。
看到这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我不禁感到一阵沮丧。我原以为走过隧道后,便是通向现实世界的大门。可谁曾想到,竟还有这样一片广阔的石林,简直就像是弥若陶洛斯的迷宫一般,扼杀了生还的希望。
我既不是忒修斯,也没有阿里阿德涅赠送的可以无限延长的绳子。我所唯一拥有的,就是手中的这座烛台,而且那半干的烛泪正警告着我,时间所剩无几。
所以,我硬着头皮走进了石林。
为了防止迷失方向,我从地上拾起一块比较尖锐的石块。每走一段距离,就用石块在石笋上刻好箭头,指向前进的方向。
我就这样缓慢地前行着。走了也不知有多久。此时,在石林上空盘旋着的风,更加猛烈起来。那苍凉阴郁的哀嚎,如泣如诉地讲述着每一个灵魂的故事。在这数不清的故事中,既有生老病死,也有相聚与分离,既有长相厮守,也有背叛与仇恨。那是游荡的灵魂,向着虚无进行的诉说。在碎碎念的讲述中,渡船缓缓而过,将他们带入轮回,碾碎了前世今生。
或许是噪音的干扰,我感到有些心烦意乱。于是停下来,在一棵石笋旁休息。
休息了一阵,我感觉好了一些,便打算再次起身。可这时,我的目光却突然发现了石笋上的一处标记。
那是一个用石块雕刻的潦草的箭头,指示着前进的方向。当这样的标记再次出现时,我知道,我竟然绕了一大圈,再次回到原点。
看到自己亲手刻上去的箭头,我沮丧地大喊了一声,终于颓然倒下。
在如泣如诉的风中,我的呐喊纤弱无力,就像我此时的处境。
人其实就是这样的奇怪。在抱有希望的时候,总能燃起前进的斗志。可一旦希望破灭,即便还留有体力,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我孤独地坐在石笋下,发着呆。此时,我已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只能在一个又一个的选择面前,迷茫地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再一次听到了那悉悉索索的声音。这一次,那声音比刚才要鲜明了许多。仿佛正有无数的毒蛇,吞吐着血红的舌头,游弋而来。
在恐惧的驱使下,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这时,在那悉悉索索之外,我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锋利的刀尖划过钢铁的声音。隐隐地,我似乎感觉到大地在颤抖。仿佛此时有一副巨大的身躯,正用它那钢铁的利爪,闲庭信步般拂过了坚硬的石笋,留下了一道道崭新的抓痕。
我屏住呼吸,将烛台高高举起。但烛火太微弱了,除了周围的几平米外,再远处便全部都是一片黑暗。
那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密。在黑暗之中,我甚至已经隐隐看到了那一个个腐烂而又肮脏的身体。
他们翕动着鼻翼,嘴角淌着口水,躲在黑暗中,贪婪地窥探着我。他们失去了灵魂,也失去了希望,所以只能徘徊在地狱边缘,既无法升天,也入不了轮回。
我将烛火猛地一举,光照范围变大了一些。远处发出纷乱的声音,包围圈在后退。
看到这一幕,我大喊一声,又将烛火向前一探。这一次,包围圈再次随着光照范围,向前移动。
于是,我鼓起最后的勇气,举着烛火向前走去。此时,虽然看不清,但我却分明地听到,正有细密的窃窃私语,在我四周响起。
它们在交头接耳,在互相商量,它们在等待,等待烛火熄灭的那个瞬间。
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在保证烛火不灭的情况下,我几乎跑了起来。
这时,大地的震颤更加厉害了。尽管没有回头观望,可我却能够感受到,那个利爪的主人,已经突破了黑暗的界限,大步朝我逼近。
风在呼号,如泣如诉。突然之间,石林消失,天空中落下了漫天大雪。看到这一幕,我愣了,呆在当场。
风雪中,我看到了一个幼小的身影,正是我在湖边偶遇的那个男孩儿。他孤独地蹲在风雪中,抱着膝盖。
“我会好好爱你的……”男孩儿小声地说着什么。
之后,他张开双臂,将什么东西抱了起来。
当小男孩儿站起身来后,他怀中抱着的东西从他肩膀探出了头来。那是一只白色的猫,正盯着我的方向,“喵”地叫了一声。
小男孩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他并未回过身来,只是略微测了下脸。他的眼挡在黑暗之中,我无法看清。可我却看到,在他的嘴角,正露出一丝冷酷的微笑。
“砰”的一声巨响!我的身体被撞飞出去!
在剧烈的疼痛中,漫天大雪瞬间消失,抱着猫的男孩儿也不知所踪。而在我刚才的位置,正有一个坚毅的人影站在那里,端着枪瞄准着什么。
枪口黑洞洞的,对准了前方的怪物。直到此时我才终于看到,那竟是一个身披铁甲的巨人。
“臭小子!发什么呆!”那人影对我说话。
“老猎人?怎么是你!”听到老猎人的声音,我感到分外亲切。
那铁甲巨人举起了右手的铁爪,猛地抓向老猎人!老人机敏地向身后一躲,闪开了致命的攻击,同时又端起枪来,“砰”的一声击中了铁甲巨人的头。
“快走!”说罢,老猎人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跑。身后,那铁甲巨人发出“吱、吱”的惨叫,用手捂住自己的脑袋。
火光跳跃着,将我与老猎人的身影投射到石笋上,仿佛跳舞的恶魔,对黑暗发出无声的嘲讽。
在纷乱的脚步声中,我一路狂奔,再顾不上做什么标志。而老猎人则抱着枪,熟练地绕来绕去。看到他毫不犹豫的样子,我的心中立刻产生了安全感。
直到抵达一处宽阔的悬崖,我们这才停下脚步。
我本想弯下腰来大口地喘气。可手才扶上膝盖,我却发现,我竟丝毫找不到心脏狂跳的感觉。于是,带着满腹狐疑,我重又站起身来。
老猎人并没有停下来休息。此时,他正将斜挎在肩头的绳索解下。
“这是什么地方?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望着工作中的老猎人,我一连抛出了3个问题。
老猎人并未作答,而是专注地将绳索打好圈套。之后,他以牛仔套马的方法,将绳圈抛出,正好挂在悬崖对面的一个石笋上。
拽了几下,将绳索套牢后,老猎人这才一边系着这头的绳索,一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对于他的强势,我早已司空见惯,于是回答:“我想离开小镇,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这里。”
“你自己?”此时,他已将绳索系好,掏出了烟来,自顾自地点上。
“不是,是邮差带我来的。”
不知是烟雾弥漫的缘故,还是出于内心的审视,老猎人眯起眼,盯着我。过了会儿,他说道:“我早说过,不能相信任何人,你偏不听!”
“你说的,好像是女人……”
“都一样!”他强横地打断了我:“这里是伊科迪的老巢,你来这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的话令我不寒而栗,我不由自主回望了一眼。此时黑暗中还并无动静,或者我们真的已将伊科迪甩开了也说不定。
“刚才那个是什么?”我问。
“异化了的伊科迪,”老猎人回答:“换句话说,就是他们的头儿!”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我又问。
老猎人已经站起身来,试了试悬在两棵石笋间的绳索。在他用力拽绳索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朝下望了望。悬崖深处黑洞洞的,有风从下面呼呼吹出。
“对面会安全一些,”确保绳索牢固后,老猎人对我说:“来吧,你先过去。”
“爬过去?”我感到有些胆怯。
老猎人点了点头,又不安地朝黑暗望了望:“抓紧时间!伊科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
“可是,这也太宽阔了!下面还是悬崖……”
老猎人鄙夷地望了我一眼,问道:“你不是想求生么?”
我沉默不语。
“那还罗嗦什么?”
在老猎人的帮助下,我攀上了绳索,将自己倒挂在上面。之后,我像树懒一样,手脚并用地朝悬崖对面爬了起来。当来到悬崖中间时,我不由自主地朝下看了一眼。此时,那黑洞洞的无底深渊,竟仿佛活了一样,朝我猛扑而来。
“别朝下看!”老猎人突然提醒我:“慢慢爬,小心一些!你一定可以做到!”他继续鼓励。
我赶忙收起心神,全神贯注朝对面爬去。当我来到中间时,深渊中的风猛烈地吹着,在我耳边呼啸而过,宛如尖锐的哨子。而绳索也随之晃晃悠悠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几乎将我甩出去。我赶忙手脚用力,将绳索紧紧抱在怀中,并趁着绳索稍稍平稳的瞬间,小心翼翼朝前爬。
可就在我在不经意的一回头时,我突然看到了伊科迪。
老猎人本在努力扶住绳索。但此时却也顾不上这些。他拔出匕首来,与那铁甲巨人缠斗在一起。
耳旁的风声很大,我听不到他们的呼喝之声,但却可以看到动作。看得出来,老猎人战斗的很辛苦。他东躲西藏的,根本不敢硬接伊科迪的进攻。在一阵阵猛击中,岩石纷纷崩碎,四射而出。老猎人的脸,甚至都被激射而出的岩石擦出了血痕。
看到这一幕,我赶忙一阵猛爬,希望能够尽早踏上对面那坚实的土地。可就在我不断攀爬时,怀中的绳索却突然一阵猛晃。于是我回头一看,正好与钢铁巨人那阴沉的眼神半空相遇。
老猎人躺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伊科迪则一把抓住了绑在石笋上的绳索,凝望着我的方向。
很显然,老猎人已经牺牲了他的生命,对此我无能为力。于是,我再也不敢回头张望,继续拼命向前爬去。
可这时,我却突然听到一阵割裂声。那仿佛是一把巨大的剪刀,正将绳索剪断。
还来不及回头张望,那紧绷的绳索便突然松弛下来。随即,紧抱着绳索的我,像钟摆一样甩向了黑洞洞的无底深渊。
当松弛的绳索在我的紧抓下再次绷直时,我感到手心传来一阵剧烈的摩擦。随即,火辣辣的疼痛感瞬间传来,令我不由自主放开了手。
在跌下去的瞬间,我再次望见了来时的悬崖。此刻,钢铁巨人正俯下身,观望着正在坠落的我。而在他的身旁,以同样姿态朝下望的,却正是那个小小的男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