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永远属甘于普通的普通家
庭；浓浓亲情总是在社会底层。
P先生家住花园小区18楼二层的一套两居室房间。他凭着炮兵侦查经验，判定了一下方位，就朝他家的住处走来……当他还没有走进所住的那个小区时，老远就看到在他家那幢楼的楼头上，好像有工程队在施工。操动的机械，轰隆隆的响声……尘土飞扬中的人群，砖头瓦砾稀溜溜一大片。“这又是要建筑什么呢？再这样下去，让人还有立足的地方没有了啊！”他这样在心里默默的抱怨着，不由心里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咦！这心里边被挤压的……简直连点缝隙都没有了。”他憋啦巴屈的向前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楼前。当他掏出来口袋里的钥匙，正准备上前去开楼门的时候，突然发现上楼去的楼梯没了。只见楼道口那儿，秃溜儿溜儿——旁边留下一堆破碎的砖头儿和水泥渣滓。往上空洞洞的直达楼顶……显然，楼梯是给铲车铲掉的。偌大一幢楼房，没了楼梯，这几百户人家，不是全被铲车给铲掉了吗？现在，楼上面人下也下不来；楼下的上又上不去，这可叫人怎办呀？他心口窝儿窝儿里好象扎进一根剌，不敢哈腰，不敢转身，稍稍一扭动就会剌心的疼痛。于是他只好直挺挺站着，怔怔的，呆呆的……听凭周围那种剌耳的机械隆隆声。
少顷，他看到一台大吊车这时正吊起个老头儿送到六层楼窗口，老头儿由窗口爬进去了；接着又看到一台吊车由五层楼窗口叼起个小孩儿缓缓下来，小孩落地了。他正这样怔怔的，呆呆的看着那一台台吊车升上、降下；由这层窗口送进，由那层窗口吊出……刹那间，居住在这幢楼里的人——无论男人、女人，老头儿、小孩儿就像那边工地吊起的红砖、水泥一样，似乎都成了一件件物品。然而被吊起的一个个还像是自鸣得意，好像说，“你看我，再也不用去爬楼梯了！”他惊惧的看着这些，眼睛都发直了。不由觉得自己也是件破碎物体，心想，“像我这样走一步都直掉渣儿的人，怕是没等送到窗口，半空全身就得零碎了！”他不能理解的长叹了声“唉！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正欲往下接着想去时，不觉一阵剌耳的隆隆声逼近了，就像响在耳边，震得脑袋里嗡嗡直响。他不禁回头一看——一个很大的铁家伙正向他直扑过来……啊！情急之下，他撒腿就跑。边跑边想，“幸好没被那吊车叼住，不然我这身破损的骨头架子今儿就算交待了。”他不知道他已经跑出了多远；也不知跑到的这儿是什么地方？等他回头看了看，再也看不到他家居住的那个小区了，这才放下心来。不过，那种剌耳的机械隆隆声还不时的隐隐约约传来……他这时想到他老妻。“不是吗？老妻现在还在楼上呢！她是从楼上给我打的电话呀，说不定就是打电话叫我回来救她的。可是我却自个儿跑出来了……”想到这儿，他心里有些焦急，可不能再耽搁了，得赶快去找儿女们，只有儿女们才能解除父母眼前出现的困境。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大儿子。大儿子本来是包工头儿来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又成了开发商。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听人说没他办不成的事情。现在父母的住所出了问题，一定有办法解决的。至少他会把现在还困在楼上的母亲接下来的吧？接着又想到女儿。女儿是主管城建的付市长，干脆就把那伙施工队告倒——铲掉的楼梯要重新建造；住户的损失要给赔偿；吊车开走不准再来！还有小儿子——老疙瘩，不过他不能去找他。三个子女唯这小儿子属于老百姓，除惹他生气外，什么事也办不了。他想，只要找到大儿子和女儿任何一个，莫说楼梯被铲除就是楼间被扒了，解决起来也会不算多大问题的……总之，他们哪个（当然也包括他小儿子——老疙瘩）都不会看着我们这两个濒临死亡的老家伙笑话儿的。想着这些他不由心域敞亮、开阔起来。他拣了条极熟悉的路径，尤如扑向亲暖情怀样的正兴冲冲走去时，突然他犹豫了。噢！大儿子和女儿跟他都很久不说话了，见到他这个老爸比不认识的人还陌生，还能去找他们吗？尢其当付市长女儿和做开发商的儿子。“哼！现在想到我们是你子女了？早干啥了……”显然P先生知道，他跟子女间有了一道难以填平的鸿沟，并且很深。
其实P先生是最爱他的子女们的。什么时候他跟子女间产生的这道鸿沟？他自己到现在也不清楚。自打儿女参加工作各自成家后，许多事情都不愿再跟他这个老爸沟通、交流了，而他又凡事都想知道，就像放心不下似的，一见面总是问个没完，尤其是工作方面上的事情。而一旦叫他知道了某事后，不是挑剔，就是斥责。这样一来二去，子女们渐渐与他疏离了。每次到父、母家里来都会甩开他这个老爸，有些事（无论工作方面还是同事间的事）乐于跟他老妻说。当然，老妻也会跟子女一样要背着他，瞒着他。然而老妻天生就是好事憋不住，乐于张扬个人。有一次老妻见P先生从外面回来，一见他神情沮丧，满脸晦气，就笑骂了他一句说：“看你那神不守舍的样儿……就像爹妈要下大狱了似的！”
“是我那宝贝闺女快下大狱了……哼！”P先生懊丧的回了她一句说：“要像爹妈早都不在了，那我今天也免得再操这分心了！”
“你说啥呢？”老妻很少有这么高兴的能面对面跟他说话。“你闺女眼看就快做付市长了。上头都考查过了，这事……就是还未能告诉你呢？”
“还用告诉吗？全小区的人都听你张扬过了……”
“啊！这么说你是知道了？”老妻乐顛颠的嗔怪他一句说，“你知道我们闺女的进步，干嘛还要这么的咒她？”
“当了付市长就算进步啊？”P先生一听她这么说，就像气不打一处来似的吼了声。尔后就接着说，“哼！跟她一块儿参加工作的那个梁楠，人家什么也未当却天天都在进步……”
“拿我闺女跟他比？”老妻一扭身就欲离开他，紧接又像不屑一顾的一撇嘴说，“那个憨小子呀……就知道个傻干！他还能当啥呀？”
“那……你想拿孩子跟谁比呀？”P先生责问了她一句后，就说，“前不久被‘双规’了的那个付市长倒是不憨，人又精明，可却成了个腐败分子！”
“自个儿闺女啥样还不知道哇？根本就不是那种人！”老妻让他的话给剌激恼怒了。“你说……哪有你这样当爹的，自己的闺女都快做市长了，这人还未等上任呢，你就先想到腐败，想到‘双规’，想到进大狱，想到……你说，她咋就有你这么个爹呢！”她从P先先生面前走去，又走回……骂骂咧咧没完。P先生一见她胡搅蛮缠，再什么也不说了，摸起电话就打。
“你要干什么？”老妻陡然停在他面前，两眼诧异地瞪着他。
“叫你闺女回来一趟！我有话要跟她说……”P先生头未抬，眼未撩，依然在拨着电话！
“你想说什么？”老妻怒气冲冲历声问这么一句，就欲去阻止他，然而电话已经打通了。这时老妻只能无奈的——用种嗔怪的眼神儿对着他后脑勺。
电话另一端都说了些啥老妻不知道，只听这端的P先生对着电话就一通申斥：“这个付市长你做不了，趁现在刚刚才考查，赶快推辞掉！以免以后做不了……倒占了一个位置。喂，喂，你听没听啊？”电话“咔喳！”一声撂了。
就在P先生家庭里所有成员都为之兴奋，邻里们都为之羡慕，甚至家人走在路上都有人主动打招呼时，P先生却感到了无来由的苦恼。“安安稳稳在机关做个办事员多好，干嘛要……”他整日愁眉苦脸，就像心里有事在半空悬着。然而这时老妻住进了女儿家，儿女们更是不敢着他的面。他想，“不行！一旦任命下来，就很难再改变了。”曾几次下了决心要找考查过女儿的组织部门谈谈，但几次又都犹豫起来，“那话……我这个当爸的该怎么替她说呀？”突然有一天他实在奈不住了，就直接找到主管干部的领导。
“我看到提拔付市长的公示了。这样很好！很好！”
“是啊！以前未有这一步，让你女儿赶上了……不过没关系，公众间，都不熟悉她，不会有更大反映的。既然是种规定，这程序总是要走的嘛！”
“我觉得她不适合做这个领导！”
“你老就不要谦虚了。任命马上就快下来了……”
“啊！”P先生冷丁一惊，呆住了。
那位领导看着他，不禁一怔问：“怎么，你老有事吗？”
“她做付市长不合适！”P先生想了想说，“我要举报……”
“举报你女儿？”那领导未怎在意地问，“说说吧，你老举报她什么？”
“她结党营私……”
“噢？看来还很严重哩！说说看……”
“家里边……她跟她妈、她兄弟全结为死党，排挤我这个老头子。你说这要是让她做了付市长，还不得……”
“哈哈哈……”他的话未说完，就被那领导忍不住的大笑声打断了。“好了，你老先回去吧。我们会考虑你的举报的……”
随着P先生如此“举报”成了领导层的笑柄，女儿做付市长的任命马上就下来了，从此子女们跟他这个老爸便成了路人。不仅女儿说他老糊涂了，成了时代个累赘，不再理他这个老爸了；就连做开发商的大儿子也说他不识时务，是时代发展的个瘫子，也躲他远远的。每逢年、节、暇日他们不是说有事；就是说出差……即使偶而能见他们哪个的踪影，P先生这时也感到无话可说，总是怯生生的。
“噢，现在我去找到了他们哪一个，他们对我这个老爸会说些什么呢？”P先生想到这儿，不由脚步放慢了。这时他几乎每朝前挪动一步，都由他心中冷丁生出的忧虑、胆怯、苦恼相伴随：
“别人家上楼、下楼都能，你干吗不能？”
“吊车咋了？总不会叫我弄架直升机去送上、接下吧？”
“把腰带扎紧点儿，吊起来也散不了架……”
“我妈怕吊车，就叫她坐到个箱子里去。只要吊车抓住箱子，我妈也就下来了！”
“我说老先生啊？不要找这个找那个……莫影晌了人家开发！”他能想象到，做了付市长女儿一定会不愿接待他。最后连爸都不叫了，像打发一个上访者那样把他推出门去的。
“你这老头儿？现在不少吃，不少喝的……还总瞎操啥心呀！”“行了！行了！又是你那老一套……自个儿觉着烦不烦呀？”他
也能想象到，做了开发商的大儿子，这时一定会像吆喝手下随便一个工人似的斥责他，叫他对这个大儿子简直就不敢认识了。
P先生一边畏惧地想象着，一边朝前走着。走着，走着……他突然发觉他踏上一条多年前的——这座小城尚未开发时的——他感到亲暖的一条熟悉的路径。
这是一段没经修缮的巷道。道路很宽，有点像街道却又不是街道，只五十米远就是一家煤场的大门正堵在巷道一端，往前再就不通了。巷道两侧都是平房、瓦屋、偏厦子……看上去很不规整。现在好像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巷道上的坑坑洼洼还存有积水。P先生兴冲冲来到巷口，这时在巷口的路上存满很大一汪积水，有一溜儿砖头儿垫在那汪积水里，一个抱小孩的女人踏着积水上的砖头儿，晃晃摇摇走出了巷口；一个中年男人，两手提起自行车由砖头儿上面蹦蹦跳跳跨过积水；一个晚辈后生背着位老奶奶，脚踏砖头儿一下踏偏了，于是他就两脚趟着积水走出巷口；再一个……哦！眼前这溜儿砖头儿，此时此刻则成了一座独木桥，P先生站立巷口旁，等着巷子里出来的人一个个都过去。他看着他们——像是自动排起队，井然有序的先后踏上砖头儿——通过巷口那汪积水。等最末的一个人跨过积水走出巷口后，P先生才踏上砖头儿，像是没怎么费劲就走过去了。
这时天色已经是灰朦朦的了，像是个傍晚。他直朝巷子里走去，心里面暖呼呼的……好在巷子不深，走没多远他就拐向一侧的房里。房里很暗，他刚推门迈进走廊，就一声亲暖声送过来。“屋里有人……”温柔声音近似耳语，就像某种只限于夜晚小房间里才有的不能见光的情思。他心里怦然一动，便会意的跟随那声音退出房门——一个亲暖身影。他不知道这时是小C走进他的心里来；还是他走进自己以往他对小C的那种意识中去，只听小C温柔的耳语说，“孩子们都大了，你还能找回从前那种儿女的亲暖吗？”噢！他方才明白——他是沿着一条时光隧道逆着方向回到这儿来的。一幌十几年，这条巷子里的那种亲暖之情早已经飞去了！他知道：秋去的燕儿春又归，房梁留下的燕巢对燕儿来说始终都是亲暖的；那么，到别处筑巢的儿女们，还会念记着他们原先的这老巢吗？不！从前那种亲情之暖，对儿女们来说早成了冷冰冰的一堆废墟。只有他才会不知羞耻的经常到记忆的废墟中——或挖掘出父、子间的那种亲情之暖；或挖掘出他与小C间的那种缱绻之意！然而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了。眼前出现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是一付付冰冷的神态，是一句句斥责的话语，是……儿女面前，他失去了自尊；他与小C之间，冷怯了。只偶而复苏的一点儿点儿感觉残迹，才多少会给他这枯萎心灵带来一丝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