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
我是在P先生死后才逐渐走进他的。每到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台灯下。等我一翻开谱书、打开录音机——就被罩进一种光怪陆离的氛围中去了。眼前是晦涩的谱书,离奇、古怪,一页页翻看;耳边是录音机放出的声音,奇异、诡谲,一声声倾听……我的思想好像被剥离开躯壳,飞向了很远很远的蛮荒时代。当我走进他那种恍惚朦胧的混沌世界里去的时候,仿佛我的感情则完全浸泡在那古怪的谱书和奇异声音中了。虽说眼前看到的是他老妻说的死人文字;耳边听到的是死人语言,但我似乎发现谱书上面留下的那些不能够辨识的符号,却是他家族的流年光影——一页页就像云层一样飘浮着他祖先们的时空,看不到人,或许人随云烟飘浮,名字在云层下面;而录音机里留下来的,则像他生命的一些碎片——一声声就像仙女撒花一样从他升天去的生命上飘落下来。这是他生命撒下的血肉之花,光听到声音,看不到花朵。我几乎被这种奇异的幻觉意象吸引住了。眼不离卷,耳不旁听,然而眼前溟濛,烟雾弥漫;耳边声音混乱、迷离……当我渐渐感觉到这些声音(如:类似拍报时发出的电波震颤声;类似鸽子在窝儿里面的“咕咕咕……”声)就在谱书上面那一页页流年光影中回旋、跳跃、徜徉……我突然发觉,在他生命亦将化为流年光影成为前者一部分时,我仿佛看到P先生正潇洒的走上幽冥之路。
“形而上者为道,形而下者为器。”(1)P先生临危中的所思所想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无形的。这些又都是通过形而下——录音机留下来的声音和奇怪谱书体现着的。但又含混不清,无理性,背逻辑……然而却是一个人的真实心灵临死时的坦露。
“一阴一阳之谓道。”(2)我想世界万事万物,只要把握其规律就没有破解不了之迷。于是凭我对他生前的了解,把他留下来的那些声音(鸽窝儿里的“咕咕咕……”声,类似拍报发出的电波震颤声)组成思惟编码,然后以《易经》八卦推演办法,赋予思惟编码以意象。这样一来,每组思惟编码里都一点一滴的透出他隐秘的生活信息。这时我就像是从梦里拾起的零零散散人生碎片,然后再把这些碎片拼接起来……最后,看不清的看清了,摸不着的摸着了,无形变成有形,我终于揭开了蒙在他心智上面的一层轻纱;驱散了罩在他头上的一层薄雾,看到了一付奇异的心灵景观——姹紫嫣红,群芳争艳,一座秘密的心灵花园。
我发现了一位与人们所认识的完全不同的P先生。是的!他一直是被一层文化外衣包裹着;被一种病魔困扰着……这些一旦剥去,就是现在的一个真实的人生。他的人生是真诚的,美丽的,而且充满着爱……濒临死亡时,我看到的是一颗鲜活的生命在跃动!可以想象到,他这一生真的怕是很少有人会懂他。但是我懂了,这也是他死后我才读懂他的。犹如北方一种习俗:正月十五夜晚家家都要上坟送灯,当漫山遍野的一簇簇灯火点起时,突然见到远处有座被黑森森树木遮掩着的茅屋,这时候从茅屋窗上正透着如豆的光亮,你一定会以为那是一处鬼魂世界。等到了白天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座美丽的山庄。山庄的庄主就是P先生。我是循着他那些类似无线电波的震颤声和“咕咕咕……”鸽窝儿里的召唤声才走近他山庄的。山庄底层深处的密室里,虽说潜藏着弗洛伊德(3)之辈,由于戒备森严,那些精神病患者的狂滥、醉酒者的淫迷……全被幽禁住了。他只是在本能与欲望的那条隧道里,试图开掘一条真诚、纯洁、金子般的——理性的爱的矿脉。他的整个人生都是在寻找、勘探爱的矿脉中起伏、跌宕……现在他是循着爱的矿脉,勇敢的走向死亡;同时也勇敢的走向新生……不是吗?当白天在喧嚣声中走向静谧的夜晚的时候,夜晚就孕育着黎明。他死的很愉快,很浪漫,很有激情,很富于诗意……踏上幽冥之路离去时,他激情迸发的向世人做了如下的告白:
他在寻找他那纯洁无瑕的真爱!真爱在哪儿?他感到他好像拥有过,但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所以他在走向死亡的路上,梦绕幽怨,情思绵绵……一路上洒下了色彩斑烂的光晕。尤如十九世纪德国伟大作家歌德暮年写下的那首爱情绝唱一样,在他生命烛光临灭前迸发出的瑰丽光焰和热力,奏响了一曲人生的爱情哀歌。
啊!我终于破解了他在朝着死亡走去时的思惟秘码……
然而我心里不由地沉重起来。因为这时,我的感情完全融入P先生濒临死亡时的幽冥之中了。突然间,出现眼前的一幕令人震憾——死神的绳索勒住了他喉咙;一根缰绳在前面牵引着他一步步朝“火葬炉”内拖去……啊!我不禁一声痛苦的惊叫,搅扰了他。他轻轻瞅了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化灰归天,古而有之。我要寻找的人儿……就在天上。”说完后,他就激情迸发的吟诵起歌德的《玛丽温泉的哀歌》来。
注:(1)《老子》
(2)、(3)《易经》
(4)二十世纪奥地利医生、心理学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