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体生命的出现是偶然的,所以生命的意义并不是一个永恒的、必然的值,而是当这个生命偶然来到世上以后被逐渐赋予的。正因此,一切追求:爱情的美好、纯真、专一、忠诚,事业的神聖……都没有终极的价值,只能是特定时空条件下的产物,这就使人无法摆脱那个特定时空的现实功利关系,即使你不想卷入也不可能。(1)
P先生曾仰慕过躺在灵棚里的那些同令人。鼓乐声声,香烟缭绕,纸灰四溅……这时静静躺在灵棚里那人,整个的被花圈和泪水包围着。P先生喜欢这种悲伤而又肃穆的氛围。欣赏这吊丧气势,羡慕死者的福分。“你看他这时也多来派呀?”躺在那里,静静的……竟像某个有素养的大人物——对身边的声声恭惟会不动任何声色。曾有一个时期,P先生对这种氛围产生过异常兴趣儿,只要(哀乐)唢呐一响,他必闻声走去——这时他就会看到灵棚里守望在死者身边的一些人。虽然他不认识,好像也知道:有妻子,有儿女,有孙子,有孙女,有……仰或还有早年的情人吧?这时又有谁不能说亡人是幸福的呢?一大群生者围着一个死者,伤逝哀怜,悲悲切切,痛不欲声!但每一次他的感觉中,似乎都能见到一张熟悉而亲暖的面容。在守望亡人的那群男女中,不是有碾道房里那个少女;就是有广场上每天看日出的那个美丽老太太;再不就有……哀伤之花,冷艳之美,他与她们邂逅于灵棚之内。每每这个时候,他或询问一下亡人的年令;或打探一下守望者身分;或……而探询结果常常都会令他惆怅。虽然这时他会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感叹,但谁能会知道这感叹声里包藏着他怎样的一种妒意呀!
有一次,他站立一家灵棚外望着躺在里面的亡人,亡人像是很安祥、幸福;又看着里面的那些守望者——一个个面挂阴云,神情失落……鼓乐声声把人带进个依恋而哀伤的氛围。这时他不知是因情所动?还是为境所感?不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何时我也能像他这样呢?”他这话是轻声的,自语的,或者只是种心语,并没有流露出口,但耳边却像有一声说,“这是要提前挂号的!”
“挂号?”P先生一听“挂号”心里就有点发怵。他想,如果还像看女专家医生那样,即使挂了号岂不也是白跑一趟?但他还是去了医院。当挂号室问他挂哪科时,他立即回答说他挂“死亡!”
“死亡号不在这儿挂!”很生硬的一句话,由挂号室里送了出来。他不禁一怔冲着窗口里面问,“那……在哪儿挂呀?”
“在那儿……”他扭脸儿一看,是那位美丽老太太站立广场高坡上,手指正围着广场跑步或快走的那圈儿人群说,“你看跑在前边那个了吧?昨天还排在第二来呢!这么快,只隔一夜他就排到了第一。”
“那么……”他问,“昨天的那位第一呢?”
“死了!”她说,“本来他是不应该这么快就去了的。前天我看他还是排到第五位呢,可昨天他硬是把前边四位压过去——排到了第一。这不?一夜功夫他人就去了……唉,这人生无常啊!”
“不然昨夜死去的……”他用手朝广场外圈儿一指说,“应该是他了?”
“当然。”她说,“不过下一个死亡者嘛……那要看还有没有把他压过去的了。”她说,“就跟你到医院看专家医生一样,不管你挂了几号,前边有一个夹楔儿的,可能就会把你看专家医生的机会给挤掉了!”
“如此说来,他们这是在朝着死亡奔去?”他像是有些困惑了。“可是,这是在运动呀?运动不是可延续一个人的生命吗?怎么就成了死亡挂号场所了呢?”他这么想,却没说。只是两眼看着美丽的老太太,有点不知所云的意味儿。老太太两只眼睛里一笑,倏地送递过来一束柔和目光,她温情的问,“想到那边去排号?”
“不!不不!”他急忙回答说,“我就在这儿,挺好。能跟你在一块儿,我,我……”他像是很不好意思,说完后又腼腆的笑了笑,“嘿嘿,嘿嘿,我……很满足!”
老太太看他那憨样儿,禁不住的笑了。“凡每天到这广场上来的人都是不想死。可是,人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是在朝着死亡奔去的呀!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这只是太极宇宙飘浮着的一种微尘粒子罢了。我们所能占有的,只是由生到死中间的这个过程。”她说,“我已经观察多少年了,广场还是这个广场,广场上的人,还是这么多的人,每天早晨、晚间围着广场跑啊,跳呀……几乎天天如此。可谁又曾注意过这里人群中有多少张熟悉的面孔不见了;又有多少张陌生面孔变成熟悉面孔,补充、替代,一茬又一茬……哪个能背离这种大自然运转的规律呢?”
“是啊,她说的对!我们所能占有的只是由生到死中间的这个过程。”他正想着该如何与这位美丽老太太共同拥有他生命过程的最后这个阶段时,可是不久再也见不到她了。他知道她去了何方,他想他应立即离开人生这个过程去追撵她。于是他就加入到围着广场快步走的那圈人群中去,恰巧排在了前边的第五位——跟他到医院挂的看女专家医生的号一样。心想,等前边的四位都下去,就轮到我了,因为他急着要追赶上那位老太太。第一天就把走在他前边那人压过去,排在了第四位;第二天他一看,原来走在最前边的那位没了,他变做了第三位;于是一猛劲他又把前边那人压过去,成了第二位。这时他又在心里暗暗盘算,明天等前边这人一下去,自然我就是第一位了。这回可不能像上次看女专家医生那样——叫别人把他死亡的机会再给挤掉了!不能,绝对不能……第二天他警惕着身前、背后,疾步如飞走在了最前边,像是不停地在心里招唤着:等等我,等等我……他是在呼唤谁?是那位美丽老太太吗?还是旁的什么人?噢!——是早年他曾倾慕过的歌舞团一位女演员。在他很早以前印象中,这是位稳重、斯文、很有教养的女孩。她的歌声,她的舞姿都会把你带入一种神奇而美妙的境界。看她舞姿,听她歌声,你就会怀疑她是人间一普通女孩还是一仙女下凡来……但她从未为这样成就张扬过。她敬上尊下,为人谦虚,是P先生心灵里的一枝鲜艳花朵。然而现在,P先生并未因邂逅重见而心动。
P先生感觉他好象仰在了一把躺椅上。不知怎么?她朝他身边走来……虽然她还像P先生早年印象中一样俊秀,但P先生并无任何动容反映,就像平常随便一个什么人走过身边一样,没怎大理会她。忽然P先生发现她手上好像掐着的一个烟嘴儿——细长、白色、一端有点弯曲,像是铝制品。烟嘴儿上明显插着半截雪茄,还冒着烟。P先生不由心里有点儿不舒服的感觉,“竟吸起劲头儿这般历害的烟?看来烟瘾真不小哩!俗不可耐……”不知这时他是厌烦她?还是有点儿惧怕她?他想立刻就离开这儿,回到自己房里去。他知道,推开眼前这道门——隔壁就是自己房间。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下不来躺椅了……只觉躺椅摇晃,忽忽悠悠,身体却一点都动弹不得。
他想他这是否躺在高速列车上,正穿越长长国境线隧道奔向“川端康成”(1)的雪国。那么身边这位女子是谁?是驹子?(2)还是叶子?(3)……这时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也多么需要叶子和驹子及那里大自然的拯救啊!然而惆怅,列车是沿着国境线西行的。国境以一条河流中间划线,他似乎知道河流的名字,但又不像是他所知道的那条河流。河水清澈见底,西行的列车在河流中奔驰……沿途上,他仿佛看到河对岸的屯落——一簇簇大檐瓦屋,一座座尖顶教堂,屯中却无一个人走动。他想,“这不就是小时候常听说的那种‘集体农庄’吗?”正这样想着时,突然耳边一阵“隆隆……”响声,随之脚下土地开始颤动起来,原来他是站在早年乡下那间老屋里的。他急忙跑到后窗朝外看去,见一辆辆坦克正从后院横垅地穿过,“呼隆隆”一辆接一辆……“莫非东边有战事?”他有两天没听新闻了。他胆战心惊,刚一回转过身来,又从前窗看到一架马车飞也似的朝这边跑来,车上无人,好象还高高装载着什么东西,他想,这一定是惊马踅车了!这时对面房顶站满了惊恐的人们,他感到很异常。“莫非我头顶房上也那样站满了人吗?”他想走出去看看,正犹豫间突然一口红棺落在他面前。他方才想到——哦!我是挂了死亡号的啊。红棺还敞着口,没天(4)——就像个没上盖的木匣子。于是他便进到了木棺内。棺内有些狭窄,伸不开腿,舒展不开腰,只能上半身仰伏;下半身蜷缩着——胎儿状,犹如宇航员坐在航天舱里。很久以来他总有种挥之不去的被挤压的感觉,活着时的空间狭小,难道死后还这样吗?他想,“这怎么可以呀?”于是他要出去把棺木调整一下,而后再进来,伸展开双腿,舒舒服服躺在里面……可是已经晚了。只听“咔喳!”地一声,棺木从上面盖上了。就在“盖棺定论”一刹那,他突然发觉是楼顶瓦盖不知什么时候被掀起,由高空滑落下来。“啊!”他一怔,一大片瓦盖刚好砸在他脚前水泥道上。当他懵怔怔张望半晌后,猛然醒悟过来——原来他是在去小儿子老疙瘩家,正穿越眼前的这条裤裆街……
这时他想到,他为楼梯铲掉之事想去当付市长的女儿和做开发商的大儿子家……后来胆怯了,畏惧了,自己有家不能回的时候,才朝小儿子家这边走来的。
他知道,尽管小儿子比不上邻人家小女儿那样孝顺,可毕竟是儿子呀!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儿得出这样一种结论,“一个多子女家庭里,越是发达、富有的子女,越是跟父、母的感情离得远;越是困难无能耐的子女,越是跟父、母的感情靠的近……”虽说他知道小儿子啥问题都解决不了,并且说话、做事还很不着调儿……但是在三个子女中唯独小儿子老疙瘩跟他一样——一个普通老百姓。
注:(1)摘自《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读书(胡智锋的昆德拉的世界)
(2)日本著名作家。代表作有《雪国》
(3)、(4)小说《雪国》中人物。
(5)棺材上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