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淌泪的时候,正义一定在流血;理欢笑的时候,邪恶一定在毁灭。
P先生醒来后,如果现在他还没有走出梦境的话,就一定还记得,
很多年后老妻带他去寻找他们此生婚姻的源头的那天的早晨。
天刚蒙蒙亮,看什么都有些摸糊的时候,老妻要来的出租车就等在了楼下。
老妻随身携带个布袋。临上车前,老妻嘱咐他不要说话,看他眼色行事……真有点偷偷摸摸意味儿,就象囚徒逃离樊笼样的神秘。
P先生对她倒也百依百顺,惟命是从,这时似乎唯老妻才是依赖。
他们坐到车后座上。老妻怀里放着随身携带的那个布袋,P先生与其说是靠在老妻的肩膀上,莫如说是偎依老妻身边,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感觉:弱小无力。
“干吗这么早?”
“赶着去看医生!”
“噢,原来这样……”司机看了一眼老妻身边的P先生,便发动了汽车。“去哪儿?”
“乡下!”老妻接着就告诉了他一个地址。“那儿有个诊所。”
“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呀?”司机问,“您知道路怎么走吗?”
P先生见老妻对着前座司机悄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像不愿声张的样子。司机再也没问什么,出城后,汽车信马由缰,几乎不用驾驶便自动奔驰而去……路上,驾驶座上的司机闲得无聊,便不时回头同他们搭讪:
“二位老人家,看医生不到医院,干嘛要到这么远的一个乡下诊所去呀?”
“我们信赖的是医生。”老妻很感叹地说,“唉!您不知道啊?我们这种病啊……只能去找那种特别的诊所或医生才能够得确诊的呢!那,是我们婚姻的源头……”
“那么……”司机未听懂她话中的意味儿,于是犹移了一下又问,“你们哪位有病啊?”
“现在还不知道呢。”老妻说,“等到了那儿,让人看看就清楚了。”
啊!这老女人莫不就是个精神病吧?司机不禁诧异的说:“你们哪位感到身体不舒服就有病呗!这还不清楚?”
“是我们的婚姻不舒服……都一辈子了,也未找到病根在哪儿?这不。”P先生正欲往下说下去时,老妻当即给了他个阻止的眼神儿,把话给打断了。
“呵,呵,是样……”老妻的一个眼神儿,似乎在嗔怪P先生说:告诉你莫要乱说的!怎就管不住你那张嘴呢?她忙把P先生的话接过去,敷衍了一句说,“我们要去的——可是个很特别的诊所。自己觉得没病,人家能看出你有病来;自己感到身体很舒服,人家能看出来你哪儿不舒服。我跟老头儿俩,到底是哪个有病?等到那儿一看就知道了。”
“还有这样的诊所?真挺特别的哩!”司机说,“即是这样,二位老人家干嘛要找这样诊所呢!这不是无病找病吗?”
“可莫这样说!什么人能没病呀?”老妻说,“要没病——这会儿的一些人干嘛还要三天一体检,两天一问医生啊?”
“那是为了预防……”司机说,“体检也是要到医院的,那里设备齐全。哪有如此这样的诊所……”
“你是不知道呀?这家诊所可跟医院那些大夫不一样!一不听诊;二不把脉……单从感觉上切入,就能挖到你的病根儿来!”老妻说,“那年我家这老头儿思想里长了朵桃花瘤,硬是让个兽医给看出来了。啥病就要找啥医呀!这不?自打老头思想患上桃花癌,不知怎么?在我的感觉上总像有就像一道道激光,从他脑袋里迸射出来……你说,这样的感觉要不找人看看,早晚不得把我摧毁掉!”
“噢?”司机听她这话,不禁冷丁一怔,急忙回头看P先生。看着,看着……不由两眼一亮,就像一直无缘相见的老明星冷丁幸会那样,不由兴奋地说:“想必你就是P先生吧?这位就是老夫人喽!”
“您怎么知道?”
“嗨!老夫人跟P先生也可算一个时代里的明星啊,我一个开出租车司机能不知道吗?”
“看您说的!我们算是哪家子明星啊?要说明星……”老妻说,“主要还是能看疑难杂症那类医生,那类诊所,那类……”
“是啊,是啊……嗬嗬!”司机说,“奇病找奇医;奇医诊治奇病嘛!这档子事……嘿嘿,简直就成了我们这方的奇闻佳话儿了。”
老妻听司机这话有点不大对味儿,就说:“有什么奇的?如今上等餐桌上都是粗米杂粮,泥鳅,狗肉,果子狸……诊病也跟高等餐桌上那种追求是一样的。人有病去找兽医这也是种时尚。正常医生能诊断出思想上的桃花癌的吗?”
“对,对,对……”司机一边随声附和一边说,“但愿你们此行顺利,能从感觉上挖出病根儿。”说完就转回头来。
噢,前面——到了一座村头。出租车戛然地一声,像似自动的在古榆树下停下来了。
这时,老妻急忙由布袋内掏出两张纸币递给司机。“不用找了。”老妻大大方方的随意说了一声,就一手拎起布袋;一手扯起P先生下了车,正准备离去时,却被司机给叫住了。
“哎?您给的……这啥钱呀?”司机由车窗探出脑袋,手里举着她刚才给的两张票子。
“美元。”老妻回了声就扯着P先生朝前走去……
“哎,别走呀!”司机趴在车窗冲她说,“我知道是美元,可……可这是给死人上坟烧的呀?”
“什么死人、活人的……谁用还不都一样?”老妻不由回了下头,像很诚恳地冲司机说,“莫客气了,您就收着吧!”
司机倏地一下推开车门,由驾驶座上跳下来。接着就三步并做两步跨到他们面前说:“二位老人家莫走。请说个清楚,这是为什么?”司机把票子往老妻与P先生面前一举,似乎翻了脸。
老妻说:“喂,您是问我怎用给死人烧的纸币还您车租钱是吧?嗬嗬!这还不懂?什么还不都是颠倒着来的,唯颠倒才算时尚啊!难道您不追求这个?”
“哎呀!追求、时尚……我一个大活人拿这样票子到哪儿花去?”司机像气恼而又似无奈地说,“这种纸币不流通呀!”
“不流通……噢,真还没想到会不会流通呢?”老妻似乎无言以对了。她看了看P先生,一个求助的眼神儿。
“荒唐!”P先生一双无神的目光当即落到司机脸上,他开口说,“你说给死人用的钱,在活人世界里不流通?那么活人用的钱在死人世界里流不流通啊?你如果再敢说不流通,就请你回去问问你妈:你爸死的时候,你妈干嘛把人民币烧了一大堆?”说完后,也不顾他做何反映,跟老妻招呼了声,“莫理他!”甩开司机就朝前走去了。
司机像冷丁吞进块骨头,在喉咙里卡住了。是啊!他好像听人说过,爸活着时有的是钱。爸是做什么的?他不知道;爸怎么那么多钱?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爸在一场车祸中死了。爸死时,妈妈在他头上烧了一堆人民币,说给爸带在路上花。
“这……到底都怎回事呀?”他百思不得其解。司机看着刚刚离他而去的P先生与老妻,两人并肩挪动,一步一弓腰,一步一探头儿……朝着古榆旁边不远的一溜儿房子挪去,活像暮年垂危的——一雌一雄的两只老熊猫。唉!如今世界是怎么了?司机望着他们背影……少顷,他似无奈的摇了摇头。手掐的两张票子随便往衣袋里一塞就回车上去了。
司机坐上驾驶座刚一踏油门,只听座下“吱——嘎——吱!”地一声怪叫——汽车熄火了。“真是活见了鬼!”他不知道这是哪儿出了毛病?以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形。当他意识到刚才车上坐的是两个鬼的时候,不禁毛骨悚然,冷汗透背,他真有点后怕了。“今天头一趟出车,就遇上这种事——拉了两个鬼!真倒霉……”于是他懊丧的然而又战战兢兢、小心异异的重新发动汽车。
汽车启动上路了,一时恐惧慌乱的司机心境,这时也渐渐平静下来了。汽车一上路,就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大大咧咧对什么都像满不在乎的状态。他不由心想,嗨——这有什么呢?自古就有人鬼同处、同室之说,谁知道谁是鬼呀?薄松龄写《聊斋志异》的时候,还把女鬼娶到家做媳妇了呢!他未有从原路返回,而是上了102线国道——绕过城区去了城郊座落山坡上的公墓。
汽车停下后,走向他爸、妈墓前。从兜里掏出老妻给的车租(为死人上坟烧的纸币)钱说:“爸、妈?出来收钱吧!今天早上头一趟出车的租金,全给你们带来了。我一个也未留……”说完就在墓前打着火机把老妻给的租金纸币点燃了。他看着几张为死人烧的纸币一点点变做灰烬,心里边不停的默默叨咕,“但愿这种事莫再有第二次,不然死人富了,活人倒穹了。要是跑一趟车的车租,就给死去的爸、妈送来,我倒是孝顺了,可活着的一家人还不得喝西北风呀?
就在出租车司机在他爸、妈墓前点燃老妻付给的车租——那几张给死人上坟烧的纸票子的时候,P先生随老妻离开古榆树下后,一步一挪的刚刚来到一座房前。在屋檐的上方竖了块牌子——《小动物诊所》。他们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在屋门前停住了。
“噢,不是这儿吧?”老妻仰头望着屋檐上牌匾诧异说,“怎么是《小动物诊所》呢?”
“这牌子……像是新竖立起来的?”P先生说,“是这,走——进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