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丝歉意地对科恩低了一下头，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是在穿行高升桥站的时候失去影子的，那一带的死亡影子不多，每次经过的时候只要注意一点都不会有事。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一天所有的影子都失控了，它们开始互相吞噬争斗，甚至交流。我经过了好几场影子世界的厮杀，在高升桥站上却被一个影子从背后袭击了，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了那个影子的一生……”
拉克丝轻轻皱起眉头，眉眼低垂，嘴唇微微翘起，双手慢慢举起来，看着自己的掌心。
“它是一只被种族排斥的变异鼠，因为它没有尾巴，所以从来没有变异鼠跟它一起猎食，它是整个地底世界唯一吃地衣吃垃圾长大的变异鼠。在被死亡定格的那天，它被几只变异蟑螂围住，那些东西破坏了它的行动力，缓慢地啃食着它。就这样它在那里被啃食了上万次，我感觉到了一个渺小的灵魂，一个谦卑的灵魂，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在扑向我的影子时内心充满了对生命复仇的快感……”
“我从未想过一只变异的兽居然会有情感，在昏迷的那段时间里面我还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一个盲人的梦，一个聋子的交响乐，那些无法言明的一切，我想这样的交换是公平的……”
科恩一拍大腿，在屁股上一摸，掏出一个小本子，哗啦啦翻了几页。
“那是四百号，准确来说它死亡了两万多次，它反抗过，有时向路过的其他同伴影子求救，从未成功逃脱过命运。”
李青和伊泽瑞尔瞪大眼睛看着他，甚至连死人脸阿尔乔姆都抬了抬眉毛，科恩扬了扬手上的本子，得意道。
“这叫科学调研，我在成都那里可一直没闲着，早在几年前我就在调查这个现象了，基本每一个死亡影子我都有编号，并且记录它们的死亡，其中的艰辛不是你们这些家伙可以理解的。你们知道有些死亡影子死在多奇葩的地方吗？有一个小家伙在自动扶梯上不停地卷入发动机里面，他可以逃脱吗？逃脱过，不过一瞬间就被旁边的变异怪物给吞食了。”
“那些死亡影子的命运都是死亡，不过死得各有各的样子，目睹了这么多的死亡，我最大的感触就是这世上说不定真他娘的有命运。有些影子的经历就跟好莱坞大片一样，经历层层危险，最终在某个地方殒命，偶尔他们能走得更远，但是还是会遇到其他奇奇怪怪的意外而死。”
“有的影子逃出了死亡地铁，在旷野之中游走，太可怜了！他那个影子的世界什么都没有，没有怪物，没有同伴，因为其他的死亡影子依旧在无尽的轮回之中。他一直游荡着，直到抓狂，重新跳进死亡地铁里面。”
“而且我也在它们的交谈之中获得了更多的信息，包括曾经天府广场站是如何沦陷的、卡特琳娜以前是个清纯小妞、还有……”
科恩深深地看了阿尔乔姆一眼。
“以前市场里的一些老故事。”
阿尔乔姆面无表情地动了动嘴唇。
“关于关闭市场的事情？”
“没错，我在下水道那里发现了一批死亡影子，他们讨论着市场大清洗。每次谈论的内容因为怪物来袭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听了上千次之后我发现他们是幸存者。嘛，地下河系统如此复杂，你也没法像抽水马桶冲屎一样处理掉任何的秘密。”
“他们提到，大清洗是因为一次失败的囚禁，导致了整个市场就像是死亡影子一样开始在同一天里面循环，所有人都被囚禁在同一天里。后来并不知道你是如何逃出这个无尽循环的，只知道你清洗了市场，并且停止了它的运作。”
“阿尔乔姆……死亡影子，是你一手造成的吧？”
阿尔乔姆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是，不过你能查明这件事可真的非常用心了。没有想到事情的后果会是这样的，当时只是在执行一个地下世界的刑法罢了。”
阿尔乔姆顿了很久，吊足了胃口。
“地下世界有三套规则，一套用来处理日常罪犯，一般用死刑来解决，另一套用来处理商业或者政治犯罪，一般用凌迟来解决。”
科恩心想，不都是死么，有屁的区别。
“第三套用来处理极个别的案子，通过牺牲一个巫师的生命，将一个人囚禁在一个无限循环的时间内。每一天的循环对于外界就是一秒，对于罪犯的肉体来说也就是如此，但是他的意识却会度过一天。”
“那一次你关闭了市场一天……”
“对，我在里面呆了两百多年。没办法，紧急情况，我们要封锁的人是一个大巫，不先出手的话，会被他逃出去的。我呆在里面他就会放松警惕，所以我必须在里面。”
阿尔乔姆面具一般僵硬的脸，用平淡地语气叙述着自己的两百年监禁。
“法不可乱，无法无天。”
大巫的反应非常快，阿尔乔姆关闭市场的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了，不过阿尔乔姆也在里面，凭大巫的能耐，打开一扇被关闭的门不是什么难事。他自信地抱着臂膀，挑衅地看着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抬起手臂，看了看手表。
“时候到了，处刑开始。”
“什么刑？阿尔乔姆你能拿我怎么样？我交换而来的力量可以毁灭你的整个市场！”
大巫抬起左手，手上出现了一个白炽的火蛇，火蛇蜿蜒曼妙，如真实的蛇一般扭动着，照耀着说不上是明亮的市场中心。
阿尔乔姆面无表情，双手死死地垂着，看不出一丝波澜。
大巫的脸抽动着，白炽蛇的头伸到阿尔乔姆的面前，阿尔乔姆的鼻尖被高温烫出了水泡，随即迅速地化为了焦炭。
可是这家伙还是没有一丝的表情变化。
“妈的！我就恨你这臭脸！”
白炽蛇忽地变得极为狂妄，身上散发出的白色丝条一般的火焰更加茂盛，一瞬间就将阿尔乔姆气化掉了，巨大的蛇身在市场的通道中穿行，市场如同巧克力一般融化。
大巫在金属洪流之中张狂地笑着，他不会被高温炽伤，他有等价交换的协议。
但渐渐地，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液态的金属没有流向任何地方，仅仅是在他的身边涌动着。
他往边缘游去，游了三个小时也无法抵达尽头，他只有继续游着，他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只是涌动的超高温液态金属。
某一瞬间，只是一瞬间，他眼前忽然出现了干净阴暗的走廊，不太明亮的视野，以及那张死人脸。
“你……！”
“你的刑期刚刚度过了一秒。”
“还不信你这邪！”
大巫冲向门口，手上的火蛇张狂地烧化了一路上任何胆敢拦着他路的人。很快他就跑到了门口，他深深地喘着气，并不是累，是害怕和紧张。
“给我开！”
火蛇刺向门外，畅通无阻。
“开了！阿尔乔姆你关不住……”
他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话了，身体像是在漏气一样，无法再给他输送空气，让他的喉咙发声了。
低头，他看到自己的胸前有一只狂热的火蛇，正在肆意地跳动着，跟自己那只一模一样。他抬了抬手，那只火蛇也跟着烧到了他的喉咙。
转身，这是一只从走廊另一边尽头刺来的火蛇。
这里不仅仅是时间的循环！而且还是空间的死循环！
难怪游不出去！
他疯狂地烧尽了大门，看到外面的一切像是静止一般，一动不动。
“妈的……”
他跪了下来，从骨子里感觉到了一股无力感。
“兄弟，你伤了我们的人啊。”
大巫耳边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他只感觉自己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在蠕动着，不听使唤，周围有着无数闪耀着淡蓝色光芒的符文在空气中涌动着，头顶上还有半透明闪着圣光的羽毛渐渐落下，耳边响起了阵阵佛音。
“我他妈……！”
大巫一张嘴，感觉自己的喉管像被扼住一样，无法再吸气，也无法再说话。他只感觉周身的血在疯狂涌动，眼前一切像是被笼上了一层红色——不！不是红色！是血雾！
血液渐渐成形，一张脸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血液像旗帜一样涌动着。随着力量的失去，耳边还响起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嘶哑声音。
“这是你的血做的哦……”
大巫只感觉一阵拳风，身后那家伙被打飞了，一阵嚷嚷响了起来。
“死蝙蝠滚开！你玩死了我们玩什么！”
“这么好的伙计被他烧死了，我还要重新找多久啊，妈的，想起那嫩嫩的屁眼就……爽！”
血头像又化作血雾回到他的身体里面，那个嘶哑的声音又欢快地响了起来。
“嘤嘤嘤~那我最后来玩弄他的灵魂好了，你们不要跟我抢哦。”
“没问题没问题，我的符文只会让他的感官得到极致的‘享受’”
“买买提，他的骨头很有意思，我要好好研究研究！”
“你们都这么残暴，我在一边唱大悲咒让他不得安宁好了……”
大巫关节的控制权忽然回来了，但是乏力的他只能看着那些淡蓝色的符文贴在了自己身上，他只觉得从自己的脑后开始蔓延起了一种极其****的感觉，从耳根，到肩膀，潜入皮肤，顺着****，蔓延进肚脐，刺入****，掀开膝盖，敲碎脚踝。
仿佛是被万虫撕咬！
他想要惨叫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骨头仿佛不是自己的！
骨髓里面像是被填进去辣椒酱，炽痛无比，那骨头也像是脆了起来，一寸一寸地裂开，又合上。关节上像是生满了铁锈，动一下都无比困难，还伴随着脑内一阵阵无比恐怖的惨叫！
那惨叫是从梦中而来，直接在脑中浮现，由远及近，有时又在耳边响起。那声音唤起了他的孤独，他的悲哀，他的痛苦，让他想起了每一次伤痛，每一次被抛弃。不仅仅是他真实的痛，他所看重的，他所珍惜的，都被这声音唤起，改造，玷污，被虚构，被他相信。
死亡吧！让我死吧！
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仿佛是经历了一个绵长的梦，忽然间他面前的一切消失了，所遭受的痛苦也都不见了。
阿尔乔姆那张死人脸依旧是那样，伴随着大巫的倒地声，他盯着墙壁说道。
“你已受刑两秒。”
“他一直尝试着要出去，直到五十年后大概是绝望了，每天疯言疯语的，一百年的时候莫名又清醒了，直到两百年左右，他刑满了。获知刑满的时候，他用生命下了一个诅咒，就死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下了一个什么样的诅咒。只是当时整个市场都诡异了起来，我干脆就把市场给清洗了。一个大巫能做到的，绝不会太差。为了避免诅咒蔓延，我对市场进行了长期的检查，直到最近确认诅咒确实不存在了，才重新开放了市场。”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度过的？”
“有很多事要想，这么长的时间，想清楚很多事。然后跟市场里每一个人聊，挖掘他们背后的事情，这样大概度过了两百年，市场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就开始每天换着杀人。”
“这倒是有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招，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底牌。这样我度过了接下来的时间，基本也探明了市场里面潜在的实力。这两百年的收获很大，能再有这样的体验也不错。”
众人瞪着眼看着这个死人脸——包括拉克丝。
这家伙究竟是有多怪物才会觉得两百年在同一个地方和同一群人呆在一起的体验是不错？
“现在已知的是，市场的诅咒不知为何蔓延到了外面去，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诅咒波及。外面的异象也应该就是当初那个人的诅咒泄露造成的。”
“诅咒的最初形式是体现在地铁中的死亡影子，永恒的死亡与重复的命运。根据科恩的描述来看，那些影子是可以在自己临死前的命运自由活动的，所以这个诅咒与他所受的刑罚是相关的。”
“综上所述，这个诅咒的基本形式就是通过把人以影子的形式禁锢在临死前的一个时间段内。”
“连虫子也是。”
科恩补充道，阿尔乔姆目不斜视继续道。
“把生物，以影子的形式禁锢在临死前的一个时间段内，无法与物质世界接触。近来诅咒发生了变化，影子可以与物质世界进行互动，并且可以吞噬影子，使有影者变成无影者。无影者在接触到有希望的东西时就会变成怪物。”
“由此可见，那个大巫事实上是将自己的经历放大化了，在等价交换的体系中，体会越深的罪恶，越容易交换出来。经历了两百年的磨练，他能交换出来的诅咒是异常强大的。”
“诅咒的最初阶段也即是一个人面对死亡时的恐惧与挣扎。不断地体验死亡后，诅咒会进一个新阶段，也就是真实的死亡，没有轮回。那时的生命对于一个死亡了无数次的意识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人生存下去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为了某一个美好的瞬间去支撑着，但对于死亡影子而言，希望已经被消磨殆尽。它们一旦逃脱了束缚，就会大肆报复那些仅有过一次生命的人。”
“真是好笑啊，人在未经历死亡的时候停止不了对死亡的思考，经历过了死亡却会对生者嫉妒。死亡那一瞬所经历的不甘与无力，能够摧垮一个人的全部人性。入睡前的黑暗与模糊能够还原一个人的本质，死亡却可以撕开本质露出鲜红色的人性，人性如同露珠，有张力，死亡的阴风一吹，就碎掉了。”
“在死亡磨盘里研磨成灰的死亡影子，一旦脱离轮回，就对这世界的自由，对生命的鲜活，无比地憎恨。树木被烧成灰烬也不过静静入土为安，而人，而人的思想，却会沸腾。人本身就是一种由痛苦所塑造的生物，快乐可以吹开痛苦的灰，可这些影子的灰太厚了，飓风也无法刮走——飓风如何撼动大地呢？”
“那些被夺走影子的人，无法抵抗希望的诱惑，会堕落成怪物。听起来像是影子可以控制希望所带来的狂喜，其实和死亡是一样的。希望会带来落差，死亡会带来彻底无望的落差，希望某种程度上只是死亡的使者罢了，多少人因为若有若无的希望勇往直前，最后因为落差而癫狂。失去了控制希望的能力，也就和死亡差不多了。”
阿尔乔姆忽然变得像是一个哲学家，不再惜字如金，开始喋喋不休了起来。科恩听了一会，忽然明白，即使对于阿尔乔姆来说，两百年的轮回也不是休假，他恐怕也曾崩溃过。他所陈述的猜测，既是真相也是独白。
科恩突然觉得认识了十几年的阿尔乔姆是如此的陌生，自己并不明白这个男人的喜好，也不知道他的过去。他只是因为对可汗的信任，所以才对阿尔乔姆托付这么多的。
在他冰冷的外表下，又有多少常人无法理解的寂寞呢？他又在坚持着什么呢？
无人知晓。或许在他的心中，也有一个死亡影子，每天都在重复着过往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