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没有我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虽然之前所经历的种种已经刷新了我的所有观念，但是这样的变化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我甚至没有时间好好地梳理我的思绪。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我这双依旧看不见颜色的眼睛，它就像是黑白放映机一样地被牢牢锁在我的眼眶里，而彩色的年代至今还没有来临，根深蒂固的伤害或许会伴随我死去。
“我想要看看你的工作！”
那三个约定对我而言已经变成了废弃的承诺，见证者都不在了，我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压制自己的嗓子来艰难度日了，能自由地表达感情真是一件不能更棒的事情。
我隔着墙壁对着外面大声地喊着，尽管不知道那个醉汉到底会不会听见。
“你终于愿意重新迈开一步了。”Re说道，他在我的脚边，就和以前一样。
门外的人没有给我任何回应，事实上，这一点早在我的意料之中，那个醉汉的精神显得有点奇怪，他今天应该不会愿意让我去参观他的工作的了，如果真的和Re所说的那样，他怎么会愿意让我看见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去指控他是一个残忍的凶手呢。
隔壁的敲打声又开始了，这也或许是他告知我他听而不闻的一种方式。
“我想要看看你的工作！”我又大声地喊道，我感觉我浑身的细胞都在膨胀着，全然没有了畏缩和忐忑。为了弄清楚事实，我已经打算就这样豁出去了。
“出去看吧，他现在不就在工作吗。”Re对于我现在的空喊表示不满。
“但是这样不大好。”我说道。我并不是真的觉得擅自去看他在进行的工作是一件多不好的事，对我而言，这是一件极具危险的事，我依旧担心自己会变成那个塑料袋里的东西。莽夫的行为是不值得推崇的。
敲打声停止了。
我一愣，周围又恢复了安静的感觉还真是意外地冷清，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像是没有了鸟鸣的空林，只剩下半掩半埋在土里的露骨的尸体和那一个个空洞绝望的洞穴。
我怔怔地站在墙壁面前，Re也没有吭声，我们都凝神屏息着，取代停止了的敲打声的不知道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我大胆的呐喊并不代表着我可以选择没有意义地死去。
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闷沉得让人觉得格外难受。然后便是一步步赤脚踏在地板上的声音，虽然很轻，可是现在就像是巨人脚步声一样。我的心跳已经开始慢慢加快了，有节奏且响亮得犹如是在我的耳边一遍一遍地抨击着。
我的房门渐渐地被打开了，露出了一张形容枯槁的脸，瞳孔就像是丢掉了聚光的功能一样，涣散得恍若会流动的黑色液体，弥漫了整一个眼球，脸上的皮肤遍布着褶子，一条一条毫无规律地错乱着，他在笑，他已经换上了一套深红色的衣裳，和他惨白的脸衬得交相辉映，有点像是铺上了一层以前看见过的画报上的日本艺妓的妆容。
我面对着这堵墙，听着外面徐行徐近的脚步声，眼前好像出现了那样的画面。
“他来了。”
Re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臆想，我迅速地坐在床边，还没等我将Re藏起来，他就已经自己滚到床底下去了，一如他之前在我遇到险境时逃跑的速度，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心头突生的害怕劲是怎么一回事。
脚步声在我的门口停下了，没有敲门声，门把手便旋转了半圈，我注视着慢慢被打开的门，猜测着那个醉汉的脸上的表情，是兴奋，激动，无神，还是愤怒。如果Re没有告诉我他是一个杀人犯的话，我现在一定不会感觉如此恐惧，怀抱着对他善良的一丝想象要比现在这样想象他是一个拿着血刀的杀人魔要令人愉悦得多。
门只开了一点点的缝，我甚至没有办法看到他的脸，只能看见一个较周围黑暗更加深沉的黑影的稍许轮廓。
“你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显得很低沉但是却很有精神。
“嗯。”我回答道。
“真是太好了。”
“嗯。”相较于他，我才是显得更加机械无神的一个。
“来吧。”
他的身影依旧没有让我看清，他好像是一个只能据守在门边的卫兵，没有得令就无法踏足这个房间半步。
我从床上站起来，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我能感觉到我的浑身都在发热，但是手脚却都异常的冰凉。他离开了，像是从未搅混过那团黑暗一样，虽然并不明显，但是我听得出来他是快乐的，他为我愿意在他的世界里拜访一番而感到由衷的快乐。
“你不能去。”
这次不是Re的声音。
“你不可以去。”
我转身望向这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是那个倒挂的男孩，他又出来干涉我的行动了，但是我对于他的到来选择了视而不见。
我快步地跟着出去，就像是将要去探索新大陆的英雄，但是怀里揣度着的却是一颗不安的心脏。
那个黑影就走在我的前面，但是他的脚步是轻快的，我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心，因为我将Re也一同带出来了。
客厅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暗，要不是我的房间里还是亮堂堂的话，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分辨出现在究竟是黑夜还是白天。他就是一直在这样一个没有昼夜之分的环境之中生活的吗？这个醉汉就和我一样也是一个被这个世界隔离了的人，我似乎找到了一个和我的境遇极度相似的人：没有可以依靠的对象，生活在不自控的恐惧和孤独之中，但是却依旧想方设法来找到解决这般苦闷的良策。我来应对这种孤独的策略是懒散的生活，而他的则是以酒为乐。
“请进。”
他看上去比之前礼貌多了，虽然身上还是有一股散不掉的酒味。
这个房间在我的印象中还是那个规矩却怪异的房间，满房间的木屑和血腥的味道融合在一起会让人想要作呕。
我跟随着他的脚步走了进来。眼前的场景和之前简直就是两个不一样的画面。
现在的这里，满房间都是木屑，弥漫着一股木头的清香，那是古老韵气的香味，虽然显得有点繁杂但是却让人觉得是个让人舒服的好地方，桌子上堆满了被一块块黑布罩起来的东西，露出了叫人无法猜透的轮廓，还有一张工作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打磨的器械和一块新的圆木，上面的纹路还很清晰。
“这些黑罩里的是什么？”我问道。
他转了过来，就和他的声音一样，他的脸上熠熠生光，好像一下子打满了鸡血，和之前那个哭泣着说失败了的他简直就判若两人。
他望了我一眼，脸上泛起了一阵无法言喻的笑容。他走到那些黑罩的旁边，轻轻地抚摸着：“这些都是我的宝物，但是和你比起来，一点也不重要。”他说得很随意，但是在我听来，鸡皮疙瘩都已经掉满了一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恶心的话，尤其是从这个并不是很熟悉的醉汉口中蹦出来的字眼。
他将黑布拿了下来，扬起了一点飞扬的木屑，伴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木屑香味。
看着眼前的场景，我不由地瞪大了眼睛，我能感受到我手心之中的Re也轻嘘了一口气。这是一排被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木偶，每一个都各有特点，它们有自己的姿态和神情，一个个就像是真人一样活灵活现，不需要多说，这一定是出自于一双灵巧的手。
我走近了一些，想要更清楚地看看这些对我而言极为陌生的东西。这些精致的木偶，不仅在雕刻上费了极大的功夫，甚至可以看到它们皮肤的纹路，一条一条的和真人无差，唯一可能的区别就是里面缺少了汨汨流动的血液。它们的眼眶里还被镶嵌了好看的珠子饰作眼睛，我简直就像看到了许多的Re在我的眼前，这些珠子已经可以和真正的眼球相媲美，只不过就是缺少了瞳孔而已。没有了灵动的瞳孔，却依旧没有办法阻止这些木偶成为鲜活的人。
“怎么样，他们是我新的成品，但是还没有进行更进一步的加工。”
那个醉汉骄傲地说着，看来他已经遗忘了自己在不久之前埋头痛哭高喊失败的模样。
“原来你还有这么精湛的手艺。”我怀着一腔的敬佩，Re也在我的手里表示敬佩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幸亏那个醉汉没有注意到。
我话一说完，那个醉汉的表情又陷入了一片没落之中，光彩一下子就从他的脸上掉进了阴影里。
“只可惜……”
“诶，这个！”我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看到了在一列木偶之中显得尤其特别的一个，虽然大小和其他的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他的眼睛却显得格外有神，就连皮肤都要细腻得多，根本就看不出来只是用一根根的木头做出来的没有生命的东西。
“怎么了？”他清了清嗓子。
“好特别。”
我刚将手伸过去触摸，我的手便被他一下子用手打落了。
“不要乱碰。”
我悻悻地将手缩了回来，另一只手中的Re似乎也在唏嘘。
“小气鬼。”
我白了他一眼，记忆中却有什么东西正在不自觉的奔腾着，木偶，木偶，这样的木偶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我可以亲手制作一个给你看。”阴影从醉汉的脸上被不自然的喜悦驱散了，他将我拉到了他的工作的桌边，示意我坐下，他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一个杀人犯的样子。手中的Re又挪动了几下，他似乎显得格外兴奋。
醉汉将圆木拿了起来，并拿起了刻刀，我并不知道制作木偶的工序，因为对于这一类型的玩意我并没有什么兴趣，那都是小鬼玩的东西，而我则已经过了这个年龄。他一刀一刀地划着，专心致志的他根本就不能让人联想到他会是一个残忍的人。他对刻刀的使用游刃有余，好像那根本就不是一把刻刀，而是他的手臂的延伸，他希望往哪个方向就能朝哪个方向，而那把刻刀也没有办法对他造成任何的伤害。就像是武侠小说里所描述的那样，很多英雄豪杰总是会有一把可以作为自己手臂一部分的刀剑。我看着他在圆木上细腻地刻画着，看样子他是想要制作一个很小的人偶，因为他已经从那个圆木上勒出了一个很小的球型。
木偶，木偶，记忆继续在不知觉处翻动奔涌，只不过我还没能捅破堵塞在思维的泉眼处的薄翳。
对了！是那两兄弟！是Re曾经讲过的那个故事！可是就像是记忆的断层带将我的思想分裂开来一样，我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不对劲。还有魏尔伦，兰波喜欢的那个男人，他也是一个木偶师。
木偶这个词还真是常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呢，只是我常常都不太注意。
我望着眼前这个醉汉，他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颗颗的汗珠，但是他的嘴角一直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手上的木头，就连一点分心的余力都没有。这样投身进一件喜欢的事情之中，一定是一种很不错的经历吧。
Re在我手中的挪动更加频繁了一点，这家伙，说什么残忍的杀人犯，什么只要看看他的工作就知道了，全部都不过就是他的想象而已吧。这个可恶的家伙，我用力地捏了一下Re，但是他依旧是止不住地乱动，害得我觉得手掌中间一阵痒。
醉汉就这样默默地刻着。只是他的手一直挡在我的视线之前，我没有办法仔细看清他所雕刻的过程，只能大致看出一个粗糙的轮廓。
“完成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呼吸一样。
“你这是刻了一个胖子吗，为什么圆鼓鼓地像是一颗球。”他将完成的作品紧紧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他嘴角的弧度又被拉开了一点。
他将新制作完成的木偶放在他的掌心里，拿到了我的眼前。
不，不是木偶，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木偶，而是Re。
这个雕刻完成的成品，是Re的模样，就连神情都很像。
“你一直把他捏在掌心里，是想要让那个愚蠢的家伙也来观摩我的工作吗？”
醉汉的语气显得不再那样友好了。
我像是一个被戳破谎言的骗子，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原来你早就已经发现了啊。”我说道，现在能从我的嘴巴里蹦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一句了。
“不是让你离开他吗，他是一个极度坏心肠的玩意，可是你却一次次地让我失望。”
这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所说的话，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你的病，我会帮你治好的，都是这个家伙，让我没有办法一直呆在你的身边！”醉汉继续说着。
我微微地松开了手掌，但是我没有注意到的是Re早就已经不见了，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好像已经成了一种常态。但这一次，我则为他的突然消失感到欣慰，起码现在这个醉汉没有办法对Re做些什么了。
醉汉将那个木偶Re递到了我的眼前，他望着我不时哆嗦的双手似乎很得意。
我并没有伸手去将木偶Re接过来，我甚至不敢让醉汉的双手接近我。或许真的如同Re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杀人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又有什么能力去杀死他呢，无论是体格还是脑力，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杀了他！”
“不要。”
“杀了他！”
“不要。”
Re和那个倒挂的男孩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交替。他们将我当成了发动命令的接受者，我似乎成了他们和这个世界交流的工具。
而在我面前的那张脸，依旧死死地盯着我，不漏任何缝隙地像要将我吞并。我已经不敢抬头正视他了。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所好奇的东西吧，我的伟大而又卑微的作品之一。”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连他的掌心，在我感觉起来，也是寒冷异常。
他朝着刚才我所关注的木偶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地恍若走向某个圣境。
“啊！”他突然摔倒在了地上，他捧着自己的右脚大声地叫了出来。我看到在他的右脚踝上有深色的液体留了下来，而他则咬着牙恶狠狠地望向我。
“你们是一伙的！”他一字字地说着，我能看见唾沫星子从他的嘴里如同火焰的尾端一般落出来。没有温度和快活，只有痛苦和冷漠。
他的右脚流出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流在了地板上，而他的表情里凝聚着的不是疼痛的痛苦。看样子，他已经没有办法动弹了。
我这才发现，在他脚边横着一条极细的丝线，绷紧得像是一把利刃，这大概就是令他受伤的凶器了。这条丝线一头缠绕着工作桌，令一头则和那个矮桌相连，这条丝线明显就是刚刚才被人缠上去的。
而这样行径的罪魁祸首，无需多说，就是在边上发出咯咯声的Re了。
“杀了他！这里所有的木偶都是证据！”
丧钟，好像已经打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