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健不是不想给刘兴旺和于浩一个交待。其实,无论是刘兴旺还是李美花,陈健觉得他们都不是坏人,并且还是自己的恩人。可是,这实在不代表他愿意跟他们从此走上江湖行骗的道路。当面辞行,难道不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正义感,从而在道德上对这些好心的家乡人一番羞辱吗?李美花身世可怜,知恩图报。那次遇险事件之后,她曾对他说过:“我也不能保证你过来扶我,那两个人会放我们走,不过,我那样做起码可以让我们一车人来都留下来陪你,而不是把你一个人甩给他们,对男人他们下得了狠手。”
所以,思来想去,他选择了在凌晨五点不辞而别。
离开之前,他在心里默默祝福自己的老乡们,一帆风顺。
旭日中沸腾的太原像一座巨大的钢铁森林,操着各种口音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像鸟兽昆虫一样生息其间。开车的、拉车的、卖水果的、卖早饭的、做煤生意的、做酒生意的、做醋生意的……七十二行,甚至七百二十行,都在陈健面前显现出一派欣欣向荣。既来之、则安之,陈健不相信,自己就不能在这熙攘繁华里光明正大地混口饭吃。
他摸索着,尽量朝刘兴旺住所的反方向走。遇到街道他就穿过去,遇到楼房他就拐弯,一刻不歇。令他惊讶的是,这座城市障碍林立,地形复杂超越家乡的重重大山。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约莫着刘兴旺他们再也找不到自己了,饥肠辘辘的他才进了一家小面馆。吃面的时候,他听见老板娘坐在一旁跟人聊天,大意是帮调料店找一个送货的人,一直没找到。
陈健心脏怦怦直跳,难道这是一个机会吗?吃完面付钱的时候,他结巴着问了句:“大婶,我可以去那家店送货。”
老板娘一愣,表示听不懂他的方言。
陈健勉强用普通话重复了自己的意思。
老板娘乜斜着双眼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他一番。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陈健残疾的右手上:
“快走!我认都不认识你,怎么可能把你介绍给别人干活。”
“我……”
陈健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磨蹭着讪讪告退了。
他不了解的是,赌棍和瘾君子常常以断指明志。
二
陈健明白,这样漫无目的的游走必须结束在天黑之前。刘兴旺曾经说过,大部分“生意”都随着太阳落山开始。
一些旧楼房的墙上贴着工厂的招工广告,男,十八至四十周岁,身体健康,月薪五百至一千,附有电话和地址。“工资比家乡高多了!”陈健感叹,他意识到,要想踏踏实实挣钱,怕是免不了去工厂干活,只要上班时不再打瞌睡。于是,他撕下几张招工广告,来到一个公用电话前。
前面两家的电话都没有人接,第三家是什么供暖设备制造,让陈健去和他当面谈。陈健说不认识路,那边叽里呱啦口头导航一番,挂掉电话,他还是一头雾水。守电话的老头子找零钱的时候,问陈健:“找工作啊?”
“是的。”
“来太原打工,怎么没找个老乡带带路啊?”
“一个人来的,老伯,您知道这个地方吗?怎么走?”
老头子拿过招工广告一看:“哎哟,这可远了,这在郊县,坐车估计得两三个小时呢。”
“老伯,您能告诉我上哪儿坐车吗?”
“坐车,得坐公交,我记不清在哪里坐啦!”
陈健付了钱,道了谢,走了。
想起了什么似的老头子在后面喊:“小伙子,这些工厂都是黑厂呀,你真的要去吗?可要当心啊!”
呼呼风声吹散了他的叮嘱。
不识路,又赶时间,陈健四处问路,最后,口干舌燥的他来到一个城乡公交枢纽站。满怀成就感的他本以为终于可以去见工了,却被乘务员告知,这里没有去那儿的车。
陈健最后是坐野的过去的,花了整整三百六十元。
他盘算,车费虽贵,可是到了厂里就可以上班挣钱。再说了,自己不是已经挣过两千块了吗,就当少挣点好了。
三
陈健到达目的地后,大约只能从贫瘠的语言储备里找出“破败”二字,归纳总结他下车之后映入视野的景象。
陈旧肮脏摇摇欲坠的厂房依村而建,铅灰色的尘埃随着汩汩的黑烟漫天飞扬。工厂对面搭建着好些窝棚,售卖着烟酒副食,也有饭馆。
“十七厂,就是那里,你去吧。”
司机见惯不惊的指路,陈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这个厂大概曾有过气派的大门,这从它门口两根巨大的断垣看得出来。而现在,它却只靠两道钢筋铁门简陋粗暴的拦着来人。陈健疾步前去,发现门卫室里没人,却蹲着一只大狼狗。
狼狗见到生人,“嚯”地站了起来,吓得陈健拔头就跑。狗吠声引来一个老头对跑掉的人吼:“你想干什么?!”
陈健怯怯地站住答:“我是来见工的。”
门卫警惕地问:“谁介绍你来的?”
“我打电话咨询过,负责人叫我过来。”
“厂里你没有熟人?”
“没有,”陈健把招工广告给门卫看:“电话里的负责人叫我直接过来。”
老头子瞟了几眼,打了个电话问了几句什么,才拉住狼狗,给他打开一扇小铁门。
“我带你过去。”
陈健道了谢,茫然地跟着老头子踩着满地软绵绵的铁屑往前走。一栋大约四层楼高的车间里传出隆隆的机器轰鸣声,听起来似乎还有铁花飞溅。他们在车间背后一排贴着黄色琉璃瓷砖的小平房前停下来。
“王总,人给您带过来了。”
“让他进来。”
陈健踏进没有关门的办公室,一个体魄健壮身形高大肤色黝黑的四十来岁男人正端着一杯茶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想必就是王总了。他目光如鹰上下打量陈健足足三十秒,终于问道:
“听说你来之前打过电话?”
“是的。”
“电话里的人怎么跟你说的?”
“就是说,他是负责人,让我去见他。”
“小伙子,你今年多大?”
“十八。”
“没出来过?”
“没有。”
“接你电话的人是个骗子,你回忆一下,他让你见面的地址是不是我们乔家堡?”
陈健一回忆,还真不是乔家堡!
“那……我……”
陈健糊涂了。
王总右手一挥:“来都来了,你愿意的话,就留下来做。”
陈健欣喜地道谢。
“先别高兴,你去车间看看你能不能拿下这门活儿。”
王总打了个电话,不到一分钟,又一个身形壮硕的年轻人来到了办公室。
四
年轻人自称凯哥,他直接把陈健领到车间里面:“看见没,这个车间有几个工种,接口、印花、成型,你做过哪样?”
陈健猛地来到铁花四溅光线昏暗的车间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这车间仿佛一只巨大的锅炉,从每个角落往人身上吐着呼呼热气。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陈健老实答。
“没做过,那你只能做接口。”
陈健顺着凯哥的手望过去,适应了光线的他这时才看清,原来工人们都没有穿上衣,大概是高温所致吧。所谓“接口”,就是站在流水线上拧螺丝。
“要干的话,就跟我去把手续办了。”
“要干的!要干的!”
再回到办公室,王总已经不在了。
“身份证给我,押金一千,如果在厂里的食堂吃饭,再交两百买充值卡。”
陈健懵了,他口袋里只剩下四百块钱了,他嗫嚅着对凯哥道出了苦衷。
“那不行的,你既没有介绍人,又没有担保人,能让你留下来干活都是看你老实。不交押金怎么行?那你还是另谋出路吧。”
陈健顿时心急如焚,再三央告,问凯哥能不能暂时交两百,并且第一个月不拿工钱,到时候直接当做押金。
“你以为你第一个月能挣一千?出去吧小子!”
陈健几乎急哭了,他费了那么大劲,花了那么多钱才来到这里。
“拜托!大哥!拜托!……”
王总回办公室取东西,见状顺便问了句:“做不做?”
凯哥解释了原因,王总一甩手,说了句:“暂留下来试用一周。”
凯哥冷笑一声:“算你小子运气好,王总今天高兴。现在我向你交待一下在这里上班的规章制度。”
陈健洗耳恭听。
“第一,这里没有任何节假日,要休假必须自己找人顶班。
第二,上班不许迟到、早退,如有这两种情况,扣三天工资。
第三,旷工,扣除当月工资。
第四,不得带外人进入厂区或者车间,也不得去其它的厂转悠。
第五,工资计件,每个月干完活,除了领取三百块面额的充值卡之外,其余工钱一律年底放工时结清。
第六,如果干满一年没有任何违规违纪旷工请假现象,年底将获得全勤奖,金额根据工厂效益而定。
第七,工厂提供宿舍,充值卡可以在厂里的食堂、商店里使用。”
五
曾兴兰正在自留地里种土豆时,生产队长在田埂那头喊她:“老曾,叫你们家老陈带上身份证,到乡上的邮电局去取钱。”
“取钱?”
曾兴兰吓了一大跳,活了多半辈子,她还从没有听说过,光凭身份证就能直接“取”钱的好事。
“就是,你们健娃有出息哦,才出去几天,就给你们打钱回来了。”
“啊?是健娃给我们寄的钱?”
“当然!我专门来给你带信,你快点叫老陈拿身份证,明天赶早去取!”
陈健进车间干活的第一天,他的爸爸带着难得一用的身份证,成为邮电局当天接待的第一位来客。验明正身,交手续费,然后领钱。
整整二十张粉红鲜艳的钞票。
连邮电局的小夏都说:“你儿子可是既有孝心又有出息啊!看看,这汇款单上还给你留了言,让你带他妈去县城看病,剩下的钱给妹妹念书。”
陈大贵不识字,接过汇款单老泪纵横。
陈娟放学回家,听说哥哥寄了很多钱回来,兴奋得无心做作业。
“哥哥真能干!不到半个月,就挣了两千块!”
“是哦,我说了,再怎么我老陈家也得有个出息的人!你好好向你哥哥学学。”曾兴兰沧桑的面容笑成了一朵菊花。
“妈,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不晓得,怎么?”
“等他回来,我想他把我也带出去。”
“你才多大点?外面是你想的那么好哦?死女子,你哥哥就是挣钱给你做学费,叫你考个好学校,知道吗?!”
陈大贵也生气地对女儿说:“好好做作业!不要东想西想的!”
而就在曾兴兰切好了腊肉,陈大贵斟满了烧酒,陈娟摆好碗筷,一家人心满意足为幸福畅想之际,陈健正头重脚轻、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地结束了他在车间里的第一天工作。
下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澡堂。一个个黑不溜秋只剩眼睛还在打转的人,来到水龙头下冲刷这一天的劳作之苦。陈健工组上的一位老大哥看着陈健光溜溜单薄瘦小的身子,忍不住问:“小伙子,吃得下这个苦吗?如果不行,趁早回去,在这里要做够一年才能拿到工钱。”
“还行。”
其实陈健已经无力交谈了。四十几度的高温环境,八小时紧张的流水线节奏,这一天的劳累前所未有的挑战了这个山里娃的体力极限。
吃完饭后,陈健回到四人合住的宿舍。其他三人大约已经习惯了高强度的工作,此刻正拿出扑克赌钱。陈健在时不时的咒骂和喝彩声中沉沉睡去。
六
因为熬过了第一天,接下来陈健倒也不怕什么,就是三餐饭量大增。干到第八天,彪哥通知陈健,他已经顺利通过试用,可以正式上班了。陈健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之前辛苦一周,是不算一分工钱的。
不过,令陈健稍感慰藉的是,正式上班以后,他每天只需要在生产线上工作六个小时。原来,由于工作环境恶劣,乔家堡的厂子里发生过不少工人暴毙在生产线上的事情。在劳动力富裕的情况下,一些厂子就把高温高强度岗位分为四班:白天两班、晚上两班。这样,无论夜班还是白班,工人每工作半小时就可以换班休息半小时。在这个时间里,他们可以出去降降温,透透气,喝口水,吃点东西,差不多了再回来接着干。
当然,为了测试工人的体力,新进厂的工人必须每天八小时干足一周,如果在这一周里出现过晕倒或者急病,那就只能走人。更何况,工厂一旦遇上大订单赶工期,所有工人白天黑夜干十几个小时也是常有的。
无论如何,陈健对自己的新工作还算满意。这里有吃有住,作息规律,比当初的编织袋厂规模大多了。苦和累是他早有所预料的事,算不得多大的困难,更何况,这样的日子过得有盼头。——干一个月,存在老板那里的工钱就会增加一些数字。他很庆幸自己离开了刘兴旺,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干。
最初,陈健右手的残疾有些影响他干活。他猜想,王总和彪哥一定都没有发现他的残疾,他才侥幸留下来。既然留了下来,他就不信自己不能干得像健全人一样漂亮。每天上班,他都比别人更加细心、麻利、拼命。亏得他年轻,不到两个月,陈健的工资就赶上了那些干了两三年的老工人。
陈健一日三餐在食堂解决,饭菜倒不贵,当然味道也不敢细究。可就是每次轮班走出车间,喉咙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全身的毛孔被汗湿的铁灰堵着的憋闷,胸中像包着一团火的燥热……使他忍不住要买上一大瓶冰镇可乐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去。有时候,陈健一个月喝饮料的钱会超过饭钱。
陈健每天光着膀子从车间里冲出来,就会直接到副食店里要冰镇可乐。卖饮料的本地大婶跟他熟了,看不下去,时常扯下搭在柜台上的脏毛巾给他搭在背上:“小伙子,你这是玩命呀!还是喝点热水吧!”
“大婶,你再不快点把冰水给我,我才没命了呢!”
七
陈健倒也真的比往常容易生病多了,乔家堡当然不会有医院,医务室都没有。本地人要看病会去镇上或者县里,至于厂子里的工人,普通的头疼脑热肯定舍不得花钱,就算是真的捱不过去了,大不了去村里的一个小药房买几袋感冒冲剂。
陈健呢,连感冒冲剂也懒得去买,一来不想花钱,二来吃了也不怎么见效,反正再难受,糊里糊涂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不过,有些上了年纪的工友就没有陈健那么幸运了。上次在澡堂劝陈健干不下就走的工友是陈健的舍友,人称赵三,四十七了,河南人。听赵三说,他家里穷,老婆早年跟人跑了,留下个儿子现在已经十几岁了,在老家跟着奶奶。他跟老乡来到乔家堡六七年,亏得他每年带钱回去,儿子才没有失学。当年跟他一起出来的老乡,现在已经四散到全国各地了。他没文化,也嫌麻烦,就一直守在乔家堡,大不了换过几次厂子。室友们有时候爱拿一个女人的名字取笑他,似乎他在这里跟哪个女人好过。不过,陈健来的时候,他早已孤身一人。
陈健只晓得,从他来十七厂的第一天起,赵三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爱闹胸口疼,说呼气难受。然而,干了一整天的活儿,谁不难受呢?大家听着也是听着,大不了有烟的舍友递支烟给他。抽着烟,精神来了,该打牌照样打牌,该骂娘照样骂娘。
夏至刚过,赵三的病情似乎越来越严重,随时咳嗽不断,一张蜡黄的脸瘦得眼窝深陷,青筋暴突。有一天,陈健上白班,半夜正睡得香,被轮休回到宿舍的赵三吵醒了。他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喘气的声音像风箱。当时只有他们俩在宿舍,陈健见他难受,给他倒了杯水说:“三哥,你得去买瓶止咳糖浆。”
赵三接了水喝,咳得呛水。
陈健帮他拍了拍后背:“记得我小时候咳嗽,喝的是急支糖浆,要不你明天去药店买瓶?”
赵三闭着眼睛答非所问:“哎,我儿子都差不多跟你一样高了,过两年,他也该长大了。”
“大了你就该享福了。”
“哈哈!小陈娃,看你人小,你还知道这话。可惜我不在家,他没人管,心都耍野了,学习不好。”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赵三吐出几大口黑色粘稠的东西,平静之后,他说:“小陈娃,你说的急支糖浆,见效吗?”
“很见效的,就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的。”
“等我明早下班就去药店问问。”
半个小时很快就到了,赵三一边说着,一边往宿舍对面的车间走去,陈健在他渐行渐远的咳嗽声中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陈健起床后没有看见本应下班的赵三,心想他可能买药去了。
几次轮休回宿舍,包括中午食堂吃饭,赵三依然不见人影,陈健有些担心他的病情。
晚上八点,陈健下班回宿舍睡觉,发现赵三床铺上的被单、褥子和衣物都不见了。陈健问其他舍友:“三哥去哪儿了?”
舍友们先是神神秘秘一问三不知,陈健问得急了,才有人走出去把门关紧了,悄悄对着陈健的耳朵说: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