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春天来了。
退耕还林的麻林乡每个山头都笼罩在蓊郁葱茏的林木之中,这里处处鸟语,阵阵花香。而陈健却早已在黑烟滚滚、铁灰漫天的乔家堡挥汗如雨。那个肮脏混乱的地方,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
姑妈迟迟没有带来万莉的消息,陈健临走时记下了村委会的电话,并把厂里门卫的电话也给爸爸抄了一份放在香案上。也许女孩子家还在考虑,也许姑妈太忙,来不及去打听。
因为有了期待,陈健上班干活更卖力了。他已经和爸爸商量好,开春就把他和妹妹睡的那两间旧房子拆了,盖成砖瓦房。到时候,万莉家人来做客,看着也顺眼。今年尽量挣够一万,妹妹用五千,剩下的钱用来定亲。妹妹明年毕业就能工作,如果万莉愿意,等妹妹工作他们就结婚。到时候,生个孩子,她在家里和妈妈带孩子,自己再出来咬牙辛苦几年,存上几万十万的,就回家。修栋小洋楼,一家人种点菜,自己打点零工,过上幸福安乐的生活。
但是,夏天快到的时候,妹妹陈娟的一封信打乱了他的人生计划。
在信里,陈娟说,学校的老师跑了,他们几个幼师班的学生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上课,每天就只有一个体育老师和一个生活老师安排自习,乱成一团糟了。
陈健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跟工友一说,工友们也感到不可思议。唯独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工轻蔑的唾了一口痰道:“这算什么新招!我弟弟高中毕业就被以前的老师拉去做过,倒卖文凭。给一些学校拿挂靠费,每到四五月份就去穷地方的学校招生。农民又不懂,稀里糊涂就相信了,把孩子交给他们。骗到一帮学生以后,就去大城市里租几间教室,东拼西凑找几个人来冒充老师上课。不出什么事儿的话,能混个高价文凭出来。要是上头有人来查,或者内部出了问题,就坏事了。你妹妹现在肯定是遇到后面这种情况了。”
陈健不愿相信:“听说他们都有证件,有公章的啊!”
“小伙子,出门左转十八步就是刻公章的,十块一个,熟人八折!”
“那……那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负责啊!那么多学生!花了那么多钱!”
“我说陈健啊,你是昨天才出家门吗?你真以为这世道发生什么事情都有人给负责?我就问你一件事:这乔家堡每年不明不白死掉的人,谁来负过责?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命关天呢!你妹妹被骗几千块钱算什么?说难听点,当初她如果没被骗去读书,说不定就能被骗去干点其他什么的,更惨!”
话丑,理端。
报应,他猛然间这个词。
自己到山西挣得的第一笔钱是骗来的,如今,这骗来的钱再加倍被别人骗走……他忽然感到,这生活就是一场又一场彼此欺骗,就像一群人被赶着趟过永无止境的地雷阵,命运的区别不过是看谁多走几步或者少走几步而已,反正结果都是一样——踩中一枚地雷,然后血肉横飞。
他心急火燎地给妹妹写信,让她什么都不要管,赶紧回家。
二
又是一年毕业季,所有捂得发烫的梦想都像孵了几个月的鸡蛋,就等着在这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日子里破壳而出。可是,大学扩招已经几年,毕业大军一年年拥出校门奔向并不富裕的工作岗位,挤得连商场或者蛋糕店招人,都要求大专毕业。工业落后的中西部地区能提供的就业机会少之又少,英亭县那家财大气粗的国企,在这一年明令拒绝了本科以下学历的求职者,并且停办了技校。
张静作为最后一届技校生,在这个姹紫嫣红的季节里毕了业,又失了业。
张邦寿接受不了这个打击,病倒在床。
被学校清退的时候,他的委屈憋在心底无处诉说,好在两个优秀的女儿是他的精神支柱,他一直靠这个信念说服自己安然地面对老来无依。然而,他没想到大女儿的命运会逆转成这样。为了一份铁饭碗的工人工作,优秀的女儿在家人的默许甚至期望下,放弃了重点高中,放弃了大学。这三年技校下来,如果不能进国企,在这个大学生遍地处处都要文凭的世道上,女儿该怎么办?
张邦寿恨自己无能,教了一辈子书,不仅头发花白被人赶下讲台,还误了后辈的终身。看着女儿收拾回书包傻傻地坐在家里,他心如刀绞。加之自己失业以后,全家就等着张静工作挣钱,供张雪念书。现在,所有计划都泡汤了,一家人该怎么办?
这么一气一悔一急,张邦寿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经常喊肋骨疼,半夜疼得受不了,辗转反侧一夜难眠,去乡医院吃了好多药也不见效。张静心疼爸爸,每天强颜欢笑跟着妈妈喂猪喂鸡。她还跟爸爸说,她有同学在沿海一带的厂里找到工作了,“等你病好了,同学答应帮我找工作。”
张邦寿只是摇头。
一天,张静跟妈妈去地里摘扁豆,回到家时,惊见爸爸满脸蜡黄、冷汗淋漓地躺在地上,捂着肋骨已经说不出话。张静尖叫着去叫二伯帮忙把爸爸往医院里送,而张静妈妈,那个比曾兴兰明白不了多少的农村妇人,还来不及跟着去医院,自己就先晕倒在堂屋里。
三
陈娟和同学们不仅一整学期无课可上,到了毕业时,还拿不到当初学校口口声声承诺的文凭。体育老师说,先去找工作,一年之后回来领毕业证。
陈娟根本不知道怎么找工作,走出学校方圆三公里,她就无法辨清东西南北。跟同学们在学校逗留了一星期后,她决定按照哥哥的叮嘱,收拾行李回家。这时,她的同学叶莎莎要把曾经向她借的八十块钱还给她。
叶莎莎漂亮能干,活泼开朗,就是爱吃零食,又爱买衣服,生活费常常超支,经常跟同学借。陈娟不要她还钱,说大家姐妹一场,眼看着要分别了,不希望她没有路费回家。
但是叶莎莎一定要还,还说自己现在有钱了,能挣钱。
陈娟诧异地问她怎么回事。
原来,因为缺钱花,眼看着毕业了,要给那么多同学还钱,叶莎莎急中生智,干脆到学校周边帮人发传单,去快餐店做钟点工……如今,她不仅还完了欠同学的钱,还不打算回家了,她要在省城扎根!
陈娟听罢叶莎莎的理由,放下了收拾好的行李。
既然叶莎莎能自力更生,我为什么不可以呢?回去又如何,在大山里能做什么?哥哥花了那么多钱供自己念书,难道就这样回去呆在家里吗?
她请求叶莎莎也给自己找份工作。
这时,叶莎莎才告诉她,她不仅能挣钱了,还交了一个三十来岁做生意的男朋友。现在,学校的宿舍不能住了,男朋友已经帮她租好了一套房子,并资助她在夜市里摆了个地摊。叶莎莎感于陈娟拒绝还钱的恩情,邀请她搬到她的出租屋里先住着,慢慢找工作。
于是,陈娟写信给父母和哥哥说,毕业了,学校给他们安排了工作。
四
听说妹妹有了工作,陈健舒了一口气。
九月的一天傍晚,陈健轮休出车间,正忙着买冰水,门卫说一个人在厂门口找他。
陈健边喝水边充满疑惑地往厂门口走,他在厂外没有什么交际,家人也不大可能有急事找到这里来,会是谁呢?
到了厂门口,他看见一个黑瘦脱形,衣衫破烂,双眼呆滞,蓬发及肩的年轻男子巴巴地望着他,陈健刚要问话,那人便说:
“健哥,先带我去吃顿饭!”
凭着乡音,陈健认出来,这个人是于浩。
他火速带着于浩走进贵州人开的小饭馆。
五六个菜,外加四大碗干饭,于浩只顾埋首吞咽。
陈健想问什么,他摆摆手,囫囵着说:“等我吃完!”
秋日黄昏的乔家堡,远看近看,都像是一张污水浸泡过的现实主义线笔画。白杨树飒飒作响,陈健陪酒足饭饱的于浩坐在马路边,任凭落叶像蝙蝠一般没头没脑地在他们面前横冲直撞。
不出陈健所料,刘兴旺出事了。
于浩告诉陈健,他们在长沙翻船了,赶上治安整治,事主报了警。刘兴旺叫大家分头跑,三天之后按照惯例到住处汇合。结果,第四天一大早,于浩满怀期待地往住处走时,看见巷道上停了两辆警车。
他回头就跑,一路狂奔……
本想回家,可是既怕父母担心,又怕警察来抓。
不敢去找活儿,不敢坐火车、住旅店,怕被举报。
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最后,于浩想到了陈健。
“我怕火车上查身份证,最开始坐黑车,后来,钱花光了,就没日没夜地走路。饿极了我捡垃圾吃,一心往太原走,只怕找不到你。我走了一个月多,谢天谢地,你真的还在这里!”
陈健叹气道:“我早就说过,那不是正经法子,你不信……哎,算了。”
于浩也叹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美花呢?”
“不知道。健哥,你这儿安全吗?警察会不会到这里来抓我?”
陈健再叹一口气:“你放心,警察很忙。”
不仅放心,陈健觉得,如果说有家有口的吴二哥不适合到这里来担惊受怕的话,那么,乔家堡这些与世隔绝、戒备森严的黑厂分明就是为于浩这样的人量身定做。
厂里不能留宿外人,陈健连夜带着两条好烟去见彪哥,求他能允许自己做于浩的担保人,让他在厂里干活。反正是计件工资,再说陈健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彪哥卖了他一个人情。
五
就在于浩金盆洗手,到四十几度高温的铸造车间里拧起了螺丝的那一天,陈娟也找到了新工作——火锅店服务员。
两个月的暑假,陈娟时而帮叶莎莎练摊,时而出去打点零工。可是,她挣来的钱并不够维持生活。最后,出租屋楼下的一家火锅店招聘服务员,工资还挺高,陈娟咬咬去应聘,被录取了。
但陈娟没想到火锅店的活儿也不是能轻松拿下的,每天在烟雾缭绕嘈杂混乱的大堂里端着大盘的菜品穿梭,碰脏了客人要挨骂,记错了菜名要挨骂,清洁没有做好领班要骂,上菜慢了客人要骂……陈娟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超级陀螺每天旋转在一个满地油水处处障碍的屋子里,下了班浑身散架,神经都还紧绷绷的。
其时,叶莎莎已经没有摆地摊,而是和男朋友一起做生意去了。叶莎莎也是后来这才知道男朋友是做大生意的。男朋友说,以前之所以没有表明身份,是怕叶莎莎是个只贪图钱财的女孩子。既然叶莎莎通过了考验,那么他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于是大方地开出了自己宝马,让叶莎莎参与自己的生意,并经常带着她出入高档的商场和娱乐场所。叶莎莎穿的衣服,背的包,用的化妆品,价格都是陈娟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
有一天,陈娟不小心碰倒了客人的一瓶酒,不仅被客人和领班狠狠训斥,还要用半个月的工资赔偿那瓶酒。她回到出租屋里一个人委屈的掉眼泪,正逢叶莎莎跟男朋友购物回来。叶莎莎的男朋友见状说,如果陈娟干不下去,不如跟他们一起做生意。
“真的可以吗,我?”
陈娟其实早就很羡慕叶莎莎了,却又只能怪自己不够漂亮,运气不好,找不到这样能干的男朋友。
“当然可以,你问莎莎,很简单的。”
叶莎莎说,就是偶尔帮忙把客户要的东西送到指定地点,干这个得配个手机。她男朋友紧接着说,只要陈娟愿意,他马上给她买个手机,条件是必须24小时开机。没有任务的时候,一切自由安排,睡觉逛街都可以。完成一个任务就拿钱,一两百元、三五百元不等。
有这等好事,陈娟不可能不答应。
当下,她就接受叶莎莎男朋友的一部手机,辞去了火锅店的工作。
六
于浩对新工作的适应,远没有陈健当初那么顺利自然。
游手好闲一两年的他面对流水线作业动作迟缓,经常耽误一整组的效率,工友抱怨不说,监工巡查的时候,少不了拳脚相加;他做出来的产品时有差错,一个月的工钱都被扣得差不多;他经常喊头晕、腿疼、心口痛、嗓子疼……车间里的工友都说,这小子揽不下这瓷器活。
陈健也看在心里,有几次他都安慰于浩:“再坚持三个月,这次我们等厂里第一拨儿放假就走,你就当在这里躲风声。”
谁知于浩每次都很激动:“我不走,我能行,过年你回去帮我给爸妈报声平安!”
就在于浩又一次因为身体不舒服请陈健帮他顶班的时候,十七厂门卫室打来了一个找陈健的电话。
果然如陈健所料,电话是爸爸打来的,消息内容令他欣喜若狂——父母去见过万莉了,万家父母表示,可以等陈健过年回来相亲。
不过,爸爸还给陈健带去一个噩耗——张邦寿老师去世了,肝癌。张静母女每天在家以泪洗面,陈大贵曾几次翻山去帮她们挑水砍柴,安慰她们想开点。
前一刻还沉浸在爱情希望中的陈健,握着电话流出了悲伤的泪水。
他在乡中学读了两年书,张老师是同学们公认全校最慈祥、最有耐心的老师。课堂上,张老师从来不会因为哪个学生平时调皮或者考试成绩差而对他们恶语相加;冬天,要是有学生穿着单衣或者鞋子被雪打湿了,张老师一定会关心他们冷不冷,要不要去喝点热水或者去食堂的灶前烘烘鞋子;学生们交不起学费,校长如果不催,他从来不会在班里说什么,就算是校长打断他的上课要把欠费的学生请出教室,他也不许同学们起哄。
当然,学生们也知道自己敬爱的老师在学校里没有地位,是民办老师。别的老师只需要上课,他还是学校的勤杂工,每天跑来跑去,见了谁都谦卑着微笑点头。
陈健想起张老师带自己去县城参加数学竞赛,为了能赛出一个好成绩,老师专门在赛前请他吃了两碗红烧肉。回去的路上,张老师还鼓励陈健说,不要因为家庭的困难影响学习,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后来,他选择退学,一直觉得最辜负的人是张老师。右手受伤回家后,他听说老师还专程到家里去劝他回学校,他感动得偷偷哭了一场,暗想将来若是有了出息,一定好好感谢老师……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这么快,他就失去了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