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父亲从堆得高高的货物上笨拙地一点点爬下来,就远远地走开了。我想,他也许不想在这种场合看见我。小冯一直跟在我身后,好像有保护我的义务。
我们坐在值班室里等父亲回来。
好一阵子,父亲回来了,看见我和小冯,很是意外。他洗过手脸,催促我赶紧回家。在送我出了货站的大门,他说,太不安全了——下次别给我送饭了。
我问他哪里安全?
待在家里就好啦,放学就回家。他慢慢地说出这些话来,叹了一口气。他是逐渐学会叹气的——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悠长地缓慢地舒展开来,放下耸起的肩头,放下蹙起的眉眼,整个身心彻底地平摊在地——他长长地叹口气。
他把手中卷起的报纸递给我,说,拿回去看吧,到处都不安全;晚上你们要把门锁好,记着,门一定要锁好,现在的坏人太多、社会太乱了。
我走远了,回头看见他还站在铁门外看着我。在那一瞬间,我简直想哭,却又想笑。
之后,我还是来过一两次,不过,母亲来的最多。她对他很不放心。晚上下班回来,她做饭后让我一个人在家吃,自己骑车经过那条货车隆隆的乡村路去给他送饭,并且陪他在货场的值班室里一起吃,有时候,她甚至彻夜陪着他在值班室,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天亮才回家。
夜深了,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墙上的时钟,计算着每一秒钟的流逝。
我的心也随着母亲同去了,嗅到了田野上刮过来的寒风和尘埃的味道,废弃的荒凉之,大货车亮闪闪的前灯在交会的一瞬间刺瞎了我的眼睛。父亲在高高地站台上朝母亲伸出手去,背后是房门上方的一盏灯泡,整个黑暗的货场上只有这一盏灯亮着。
突然之间,我被一种不祥的悲惨的念头攫住,急急忙忙冲到楼下,站在街边朝着她该回来的方向张望。该是等得久了,寒冷从脚底板渗进去,爬进了我的鞋子,咬着我的脚趾和脚跟,然后顺着小腿爬进了膝盖窝。夜风在露出的眼睛和鼻子周围拂来拂去,伺机寻找空当。当我看见,父亲送她回来,远远地出现在路灯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准备应付任何可能的悲惨,同时,我又相信,那绝对不会到来。父亲的自行车在路灯下拐了个弯,没有下车就回去了,他只是把母亲送回来。
这个荒僻的站台想必早已不在了,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而且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绿色油漆的门窗,布满黑色油污的水泥台阶,廉价的土黄色桌椅,桌上的玻璃板下面压着该年的年历,墙上挂着值班表,蓝方格的单人床单。在太阳下闪闪发亮的铁轨,无尽地延伸,绕过夹在中间的无数个冲积平原一样的小站台。
我想,我不过是梦到了父亲的梦。
寒假考试快要来临前的一个傍晚,我骑车出了校门。街上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天空发出清寒的淡蓝色。背后有一个人赶了上来。我并没在意,接着往前骑,过了十字路口,进了胡同,这是条近路。那人还跟在后边。我不朝后看,而是飞快地穿过这片胡同,特意多拐了两个弯儿,绕了一段路。
上了新修的三环路,他与我并排骑行。我悄悄地转头看,并不认识,对方却叫我的名字,唐小慧。原来是小冯啊。我放慢车速,颇感意外。黑色羽绒服的衬托,他越发瘦小苍白,因为天寒,脸颊上浮现出两片红晕,那种酒后不健康的红晕。我从来没有设想过在货场以外的什么地方见到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如果不穿那件肥大且且不合身的蓝色棉大衣会是什么样子。
哎,是你啊。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称呼。小冯吗?
还真是你啊?他说,我可巧去一个朋友家,路过你们学校,就想会不会遇见你放学,正想着,你就出来了,多巧啊。说到这里,他有些激动似的。
你不相信我是这个学校的?
没,没有啊。我记起父亲夸张的自豪感,一阵羞愧。
没有风就是顺风,况且都是下坡路。他骑他的,我骑我的,不远不近,不快不慢,两个人就像偶然同行的陌路人。从家到市中心的学校,时而会碰上这样的同行者,互不相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又分开了。特别是在冬天的狂风中,两个陌生人的车子在上坡路上有个瞬间都僵持在风中,几乎撞在了一起,又歪歪扭扭地奋力骑开了。
我并不知道小冯是什么时候走开了,等我到楼下,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踪影。父亲当天上夜班,第二天见到了,我没有跟他提小冯。
在最后一门考完的那个中午,我提前放学了,剩下的就是再隔两天回来拿成绩和看名次,领寒假作业。所有考试都已结束,真正的假期还没有来临之前,这是最让人放松和自在的几天。小冯站在校门口对面靠着自行车抽烟,他抽烟的举动立刻让他从周围的人中间显了出来。
我假装不认识他,却想起做早操时特意去找的一个女孩——白皙娇小,天生卷发的小美女,并非传说中的浓妆艳抹。她被校外一个小流氓纠缠,逼她答应作朋友,还在公共汽车上隔腕自残,一时在枯燥的学校里引为传奇。女孩神态自若,我行我素,照例是拔尖儿的学生,学校也就用痛惜和保护的姿态,只是请了她的家长和当地片警儿商量对策。难以想象,如果换了我,父亲该如何与学校和派出所的人交涉和合作。小冯并非失学的小流氓,他是父亲的新同事。他并不跟我上前打招呼,而是骑了一段才跟上来。
吃饭了吗?去吃牛肉面吧。小冯说。
我们把车锁在路边,进了一家清真牛肉面馆前。他说,你要多吃一点儿,要了双份的牛肉给我。先付钱,后吃饭。在谁付钱的问题上,我们争执了一下,但是,小冯坚持付了两个人的。我每天中午的伙食费是1块5毛钱左右。
你们工作不忙啊?我问他。
还行啊,这两天休息。细长的拉面上覆盖了绛红色的牛肉片,双份的牛肉是我从来不曾款待过自己的,上面撒着细碎的翠绿的香菜,冒出腾腾热气。
吃啊。他催促我,抢先吃了一大口,说,看能看饱?趁热。
你爸真挺逗的。他突然说,我竖起了耳朵,连筷子也停在了空中。敢不是父亲的刺又开始张开?我从不相信他在值班室里对张师傅刘师傅赵师傅或是小冯的热情。他终有一天会暴露出他目空一切的不满和蔑视,他蔑视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怎么逗了?我问。
就是和别人都不一样,和谁都不一样。小冯说:他是好玩,睡前一定要看两页书,《黄帝内经》,李贺诗集,书厚厚的,呵呵,我们问他看这些有什么用?他说,看书能催眠,要不睡不着。
我听了稍感放心了,说:他就是那样一个人的,有些怪脾气。
小冯赶忙说,你爸挺可爱,只是有时候喜欢较真,有时候又特别随便。
您多帮衬着。我突然说了一句连我都惊讶的场面上的话。
没什么的。不过,随后小冯告诉我一件事。上次,他记错了账,死活不认,还说是别人改的,可是谁会改呢?我跟他一起当班啊;再说,一点儿改动的笔迹都没有。可是,后来,他有一次还去查自己上个班刘师傅的账,说人家记得错了,不认真,马虎,问他,也没有什么根据,怎么可能有什么根据呢?即使有什么根据也轮不到我们自己闹啊。我没什么的,让他当心那个姓刘的,也别跟别人随便说,跟我说,没事。小冯低头吃面,一边吃一边说,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来,脸颊上的两片红晕反而消退了。
我挺羡慕你的,学校还是好,又单纯,到了社会上就不一样了。我也喜欢学习好的同学,小学的时候我数学不错的,可是上了中学就不行了,心里像长了草似的,书根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那些字就像在跳舞似的,一打开书就犯困。赶上我们那片儿没什么好学校,中学还可以,我××中的(他说了一个我压根儿不知道的名字),高中就不行了,干脆上了一个破学校瞎混……说到这里,他点着火,猛吸一口,喷出一口烟来。
他试图问我更多关于父亲和学校的事情,我绕开了,只管吃面。
走?我放下筷子,立即站了起来。
走。他只好跟着站了起来,掐掉了手上的烟。
看不看电影。他问。
不看。
是呵,我想你刚考完得回去休息。他猜中了什么似的微笑了一下,让我有些不快。受到中午的好太阳和好天气的鼓励,他送我到单元楼的门口。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好似也并不在意两个人是否一定要说些什么,这倒让我感到自在些。
我锁好车回来,他拿出两张电影票,微笑着说:明天的。两张中华电影院的电影票,那电影院就在我家附近。
谢谢你,可是,不用了。我又感到让人难受的尴尬,特别加重“谢谢”二字。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觉得父亲就站在旁边或身后什么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在我看来,他是悲伤过了头儿。
小冯近前一步,把电影票塞进我的大衣兜里时。我突然闪过一丝暴力的恐惧,但他只是温和、小心翼翼,甚至有几分胆怯的小冯,父亲的新同事,想到这一层,我的担忧马上显得可笑。
正午一片安静,温暖的日光孤立出楼道里的冷清。他只是把电影票塞进我的大衣里,在门口回身说,明天见。楼外日光下,他面目清晰,双颊透着红晕。这个此刻站在日光下的小冯就像是正午的那一小片日光一样让人感到心口温暖,在这个刹那,我出现了挽留和拥抱他的想象。
我醒过来,跳起来,追出去。外面竟是如此和暖。在我追出去的那个刹那,还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会做什么。我把电影票塞进他手里,他的手上攥着一双洁白的线手套,白得耀眼。这时,我意识到对他称呼的缺失,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叫他小冯。我想,你如果是我的家人就好了,你就可以分担我的悲伤,可惜你不是,你也不会是。我最终也没有叫他,只是把那张电影票塞进他的手里,说:还给你,我不去,给别人吧,真的。
家里静悄悄的。新的工作似乎耗尽了父亲所有的力气,他不得不去适应并且全力应付,所以,在那个冬天,父亲白天一回家就睡觉。他在外就像一条落水狗,不停地划水,否则就会沉下去。在那个冬天,父亲居然长胖了20斤,这一次,他由表面的浮肿变成了真正的肥胖。由于颠倒的时序,他新生的赘肉难看地挂在脸上,陌生而衰老。
他按照医生的处方,坚持吃药,据说是为了疏通血脉,消除脑血管中的一个血块。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也总有大堆的白色药片备在身边。他吃药时,把一大把白色药片扔进喉咙里,只是用一口水就能送服下去。这些药物并没有让他的眼光清亮起来。
有人曾经一夜之间须发皆白,而他也像是被什么谜题困扰,那是他说不出谜题更无法给出答案的困惑。在家里,他多花时间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不是看书,因为看书他就会很快睡着。晚上我们都睡了,他还在看电视,直到看完所有台的所有节目。那个高背的破旧的沙发几乎与他长在了一起。在他看电视的时候,大概并没有在看,因为第二天问他昨晚的电视内容,他一脸迷惘。看电视不过是他欺瞒众人的表象,他大概是在玩一场看不到对手的博弈,夜班生活让他深夜精神亢奋,目光炯炯,好似被黑暗中被这个没有面目的对手全力吸引,认真地想看清对方,竭力想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他在完成没有字的填字游戏,他走在一个看不见灌木墙壁的透明的迷宫里。
我不记得那个春节,父亲拜访过哪个亲戚朋友。他是喜欢拜年的,如今意兴阑珊。他只给几个至好亲朋打了电话,同住在一个城市里的姑姑,一个远亲嫂子及一个叔叔,还有多年前的一个同事、朋友。姑姑派了自己的孩子来看望舅舅。父亲极力阻止任何人来,但是,那个小个子的、胖胖的在中南海某行政部门工作的表哥还是来了,一个人,带着一大盒子稻香村点心和特供的茶叶礼盒。这位表哥此前从没来过,找到这里路上费了一番周折。
父亲留他吃饭。那人来前事先没说,母亲也不在家,我只好赶鸭子上架,出去买了青菜、香肠,蒸了米饭。我记得炒鸡蛋的时候还加了一点儿水,水加多了,那么和稀泥一样炒鸡蛋今生再没吃到过。我这才知道,如果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他可以靠气味活着,不一定再想吃东西我坐到桌边的时候发现许多菜已经凉了。真是一顿让人汗颜的寒碜的招待,前所未有。父亲说话不多,表哥也没说什么,夸奖了几句鸡蛋的创新,走了。
春节,来的居然还有小冯。
除值班室、货场、仓库的场景以外的任何地方见到这个年轻人,父亲都会惊讶,况且是在家里!他站在门口,门在身后只开了微微的缝隙,他甚至都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最终,小冯进来了,他不能不让他进。他只好腾出了盘踞的沙发,让小冯坐下来,他自己搬了一把没有靠背的方凳,坐在对面。
他不善于招待人,这次更显得干巴巴:喝茶,吃水果,吃糖……小冯看到的父亲也不是那个和蔼的谦逊的虚荣的可笑的老师傅,而是一个神经兮兮的警惕万分、举止失措而不安的老人。他不仅是不安,而且有些无所适从。
他唯一的仅存的庇护所,现在闯进来一个意图不明的人。他本不预备接待,又不得不接待,却又天真地希望对方满意。他的心情和意愿打着架,又别扭,又难过,态度冷度,行动贸然僵硬,口是心非地冒出一些嘘寒问暖的话。在忙乱一阵后,两个人相对枯坐着,空气凝结在小冯和父亲之间。
看电视?父亲打开了电视。刚好是周二下午,只有彩条,没有任何电视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