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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丽人行

不知何故,前面的路壅塞住,人流扰攘,犹如蠕虫的肢节,合谋推动着向前。他第十六个走进机舱,年轻空姐向他点头,笑容极美,令人动容。拐过弯去,看到了排列整齐的座位,犹如规模宏大的蜂巢。已经有人落座,行进速度还未改观,两边是宽敞的沙发,他刻意摸了下扶手,指尖抬到鼻尖,嗅了几下,他自言自语地说,像是真皮的。说话语气像个制革技术员,其实他不懂皮革,只是想当然。穿过头等舱,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座位,前面有人在招呼,让找到位置的人尽快落座,等会再放行李,不要堵塞通道。招呼的空乘是个小男生,嗓音有些沙哑,带东北腔。

登机牌领得早,有了挑选位置的机会,年轻男人选了机舱前部,过了头等舱就到了座号,他听说发生空难时,前舱乘客逃生机率,比后舱高出百分之十,也许是无稽之谈,想到贵宾舱就在机舱最前部,他多少有些相信。他正襟危坐,行李叠在膝盖上,斜挎了只黑色单肩包。座位靠着走道,是他喜欢的位置。闲来无事,他侧着脸观察过往的人,有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舱门进来,整个机舱熠熠生辉,他料想这个女人也会让别人关注,不由心生不虞,年轻男人暗自祈祷,让漂亮女人在自己旁边落座,可上帝无暇关照这点旁枝末节,漂亮女人越过了他,走向机舱后半部分。年轻男人憧憬艳遇,据说坐头等舱才有机会勾搭空姐,刚才空姐的美丽笑容,依旧遗留在印象里,这么漂亮的女人,肯定要为头等舱提供服务,想及此处,嫉妒如野草般蔓延开来,塞满他整个胸膛。他是个年轻男人,公司职员,也许还是个部门主管,在城市间穿梭的人中,最多的就是这种年轻人,精力充沛,野心勃勃。

过了不长时间,由舱门进来的人少了,三三两两的,不成气候。他转而向后张望,空余的位置能数得过来,估计航班有八九成满,他心里想着,这才叫廉价航班,没一次不是满仓满谷。在廉价航班上,美女是稀缺资源,他没能找到心仪的漂亮女人,有几个女的稍具姿色,将就看了几眼,或多或少,补偿了他的心灵落差。耳边充斥着杂音,不知从哪边传来,身边的位置依旧空着,他突然展开了美好的遐想。离起飞尚有时间,整理完行李,他将不用的东西塞进行李舱,留下单肩包里的手提电脑。打开电脑,看几页公司文件,干眼病犯了,眼睛倦得难受,他给自己滴了眼药水,等到眼睛舒服些,关掉文件夹,与此同时,他悄悄自责,数落自己玩物丧志,随后点开了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页面。游戏进行到紧要关口,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年轻人无暇他顾,头也没抬,嘴巴里唔了声。拍他肩膀的人开口说话,一口标准台湾腔,台语男人想核对座号,他用闽台音说普通话,七排C号,听着像鸡排吃好,年轻男人抿着嘴笑了,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抬了下头,看到了对方的眼睑,下垂得很厉害,从仰视的角度,似乎将颧骨都掩住了,年轻男人想起了纵欲过度这个词。他对台湾人没丝毫好感,而且从对方问话里,感觉到了倨傲,他不想和那人对话,何况游戏进行得很紧张。他向后伸出手指,示意后排才是,下意识的,他学者台湾国语腔,也说了声鸡排吃好。耽搁一小会功夫,几个僵尸突破了防线,他手忙脚乱的补救,可为时已晚,僵尸们穿过花园,接下来要啃他脑子,发出磕山核桃般的声响,他靠在椅背上,等待游戏重新开始。

自从落座后,七排C座的台湾人,电话没停歇过,叽里呱啦的。由于工作缘故,年轻男人懂点粗浅的闽南语,台湾人正向电话那头的人作解释,语速飞快,年轻男人听得一知半解,只知道关乎男女关系,搞不清对面是正室还是小三。后来电话两头的人起了争执,台湾人反而放缓了语调,他的涵养功夫,让年轻男人凭生敬意。语调一旦变得缓和,台湾人换成了国语说话,气定神闲地对着电话说,你这个自私的,可怜的女人,人生字典里从没有信任这两个字。台湾人愤然挂了电话,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没亲眼所见,他猜测台湾男人靠着椅背,仰天而视,愤懑之姿态,犹如台版言情剧在同期录音。刚才偷听电话,再度分散了年轻男人的关注力,这盘游戏又输了,抢在僵尸大肆施虐前,他果断关上电脑屏幕,骂了声****。

起飞时间将近,旁边的座位继续空着,年轻人猜想有人要误机。透过舷窗看去,有个女人正在奔跑,外面风很大,女人的长发向后飘摇,身体前倾得厉害,如同被射出的箭矢,前面还有个小女孩,应该是她女儿,因为女人跑步的姿势,他联想到捕猎的场景,孩子就像亡命奔跑的小猎物。小孩子步履轻健,女人穿着高跟鞋,上机前不幸崴了下,脚高脚低的冲上舷梯,那女人穿了黑丝袜,侧面看来身材不错。崴了脚的女人余怒未消,进了舱门后,还在喋喋不休责怪着女儿,从她的抱怨里可以知道,女儿不听话,才导致她们差点误机。这实在不能算是什么大事,值得她这般喋喋不休,她的女儿跑在更前面,小女孩张开双臂,学着飞机翱翔的样子,小手使劲扑腾,像只准备飞上窝的小母鸡。前排有人做了噤声手势,女人收敛起牢骚,脸憋得绯红的向前走。说话东北腔的男空乘牵住小女孩,看到身着制服的大人,孩子陡然变得顺从乖巧。空乘把她们引到第六排,小女孩忍不住问男空乘,你是不是警察叔叔。那小伙子拘谨地笑了。年轻男子早有准备,半侧着身子,先让过小女孩,等到女人经过时,年轻人顺便观察她的小腿、踝骨和脚。她穿了细高跟鞋,拉长了小腿线条,换作平跟的话,黄鱼肚的肌肉会稍显累赘,现在恰到好处。

小女孩眼巴巴等着飞机起航,可机舱外毫无动静,她不断逼近舷窗,整张小脸贴住了玻璃。阳光透过她和舷窗的间隙,漏进机舱,往女人的轮廓上镀层了镍。小女孩催问母亲,飞机还不飞,怎么还不飞。她贴得过紧,声音由玻璃回音出来,显得瓮声瓮气。没能等到母亲回答,小女孩扭过头来,脸上有两道压出来的白箍,由眼角划向嘴唇,让年轻男人迅速想起浣熊的脸,也这么喜庆。他冲着小女孩微笑,女人却感觉身边的青年男子在观察自己,于是绷直了背脊。后座台湾人的手机响了几次,被果断的一一摁断,其实无需这么累赘,年轻人搞不明白台湾人为何不关机,他下意识看了下自己的手机,新来了个信息,点开是天气预报,他没有仔细去看。他观察到女人在模仿前面的人,一举一动都在模仿,前面的人开灯,她也点亮按钮,不光是自己,整排的灯全扭亮了,年轻男人故意道了声谢,她紧张得红了脸颊,像个偷情的小姑娘。这些迹象让年轻男人推断,她第一次乘飞机,又想装出阅历,担心被人看出破绽,才亦步亦趋,由此他认定这是个虚荣的女人,他知道虚荣的女人容易上手,更留下了心。小姑娘和她母亲都穿了新衣服,母亲尤其穿着正式,衣服很新,肯定穿过的次数不多,款式是三年前流行的,或者四年前的,感觉很古怪,象一下子穿越去了几年前。他想起几年前的一段感情,想到有马尾辫的女人,心又抽紧了。

她是个四川女人,有口浓郁的川音,刚坐稳位置,她掏出手机,连续拨通几个电话,每次寥寥数语,几句不着边际的客套后,她告诉别人自己在飞机上,接着果断的结束对话,用快节奏说,飞机要飞了,要命勒,挂电话了啥。语气急促,让人错觉飞机已然离地。年轻男人听她重复了几遍,下意识的受到影响,可想不起有人值得现在联系,他看了收件箱,存了三条短信,两条是四年前的女友短信,另外那条是今天的天气预报,再次看了看天气情况,就把新信息删除了。台湾人终于接起电话,结束无聊的拉锯战,他的回答和四川女人如出一辙,台湾男人对着话筒敷衍,我在飞机上,下机后联系你。

麦克风里传来广播,中文说一遍,接一遍英语,提醒乘客飞机即将起飞,他猜想对着话筒广播的人,是起初看到的漂亮空姐。小女孩说飞机翅膀动了,即使在密封机舱内,马达的轰鸣省依旧明显,小女孩手举过头顶,拇指进住耳洞,另八根手指向天翘起,瞪圆双眼,像只惊惶的兔子。女人拿出绿箭,塞给女儿一片,她叮嘱女儿,等下起飞时,嘴里要嚼口香糖,否则耳朵疼。年轻人忍不住插话,他说,早着呢,飞机没动,到了跑道还得排队。飞机有些轻微晃动,青年人凑到舷窗边看,发现飞机确实在移动,他回座位时,摸了把小女孩的头发,小女孩晃着脑袋,警惕地让过他的手,他怕女人误会,马上赞扬她的女儿真是可爱。

她习惯了被男人搭讪,随口做着应对,女人目光落在女儿裙子上,小女孩的裙下摆翻了起来,露出大半个屁股。她伸手去整理,同时抱怨女儿不懂事,女人以为这些唠叨在自己心里默念,等到身边的男子接话时,她吃了一惊,年轻男人说,孩子调皮点才好。女人这才抬起了头,眼前的男人有张四方脸,因为脸颊带了点肉,透出了憨厚。她猜想刚才说出了声,她总控制不住,时常闹出笑话,女人红了脸,年轻男人不明就里,但觉得娇羞诱人。

台湾人又开始打电话,只言片语飘过耳畔,轻浮断句,让年轻人断定,通话的对象换成了情人。他想到些色情笑话,很多笑话都是拿台湾人开涮,台湾人在上海名声不佳,贪婪好色,上海本地人管他们叫台巴子。巴子就是乡下人,上海人看来异乡人都是巴子,连比上海繁华的香港都逃不脱,被叫成香巴子。有个传闻说,上海人认为中国有两个大城市,上海和上海郊区,这话不乏调侃,但确实适合某些上海人民,尤其是上海中老年妇女,终其一生,她们只穿梭于弄堂和菜场,倨傲得却像纳粹分子。不知何故,台湾人爆了句粗口,放肆的声音惊扰了邻座,责难眼光蜂拥而至,台湾人面色窘迫,手拢手机,压抑着声量说,别逗我,被别人笑话了。台湾人向周边挥手致歉,没有见到回应,别人早就对他失去兴趣,他无趣地缩回了手。

重归平静后,身边的年轻人没再说话,她觉得欠了别人一句答复,习惯礼尚往来的她,心头很不自在,四川女人主动询问年轻人的籍贯,听说年轻男人来自上海,女人随即评判道,看着不怎么像。这话模棱两可,很难辨出褒贬,年轻人听懂了话外之音,他不喜欢这样被恭维,于是接口说,当年李鸿章也这样表扬上海人。他没等到借题发挥的机会,女人也许没听说过李鸿章,直接将话题扯向家长里短,女人告诉他,她老公的妹妹也在上海。她拉住女儿袖子,想让孩子也过来说话,小女孩极不情愿的哼唧,皲起眉毛,女人指着女儿说,她小姑刚生了孩子,这回来上海是看她小姑的。他忍耐着无聊的话题,对方说了许多,他没能听进几句,那些节奏缓慢的琐事,犹如带上瞌睡虫的咒语,忍着忍着,终究还是打了呵欠。女人说到小姑的婚事,女人的小姑嫁了个上海男人,听她语气有些艳羡,女人感慨道,上海男人挺顾家的,懂得疼老婆。女人眼眶红了,她别过脸,努力不让年轻男人看见表情。

她情绪还未恢复,有句话说得莫名其妙,让年轻男人浮想联翩,女人说,你们上海人就喜欢欺负外地人。他对女人背后的故事颇有兴趣,犹豫了片刻,结果还是问了,他说哪个上海人欺负你了?女人没回答,女孩抢着在旁发话,小姑不喜欢我们,让小姑夫把我们送走。她瞪了女儿一眼,小女孩无畏的双目相峙,丝毫未见怯场。女人又一次觉得尴尬,语无伦次,想把话题岔开,她说其实上海挺好的,满地膏腴,连麻雀都肥得要命。这是个奇怪的转折,年轻男人一时措手不及,他从未关心过上海的麻雀,不知女人的说法是否有依据,他曾听人说起,在重庆那个山城里,是没有麻雀的,年轻男人难以置信,还有麻雀无法生存的城市。他将这个传闻说了,抢先回答的还是小女孩,小女孩说,我们那的麻雀有蓝脑袋,麻雀是灰脑袋,我们那蓝脑袋的是彩雀。

发现舷窗外的异常,小女孩率先告诉母亲,随后通告了邻座的青年男子,他向窗外看去,飞机果然在移动。女人说,又动了,这回真要飞了吧。他对了下手机,比起正常起飞晚了几分钟,他回答女人,应该是要飞了,时间差不多。这句话同时也在安慰自己,上次遇到空中管制,滞留了两个多小时,他不想悲剧重演。空乘们站在过道上,演示安全带和降落伞的使用方式,小女孩以为在示范舞蹈,随着扭捏作态。他拿起椅子上的搭扣,调节到舒服的松紧度,女人在帮孩子拴安全带,小女孩沉浸在兴奋中,扭动幅度很大,让她母亲无从入手。女人请他援手,他拽住保险带一头,让她腾出手束紧搭扣,小女孩被束缚住,极不情愿,对他结了怨气,翘着嘴巴说,下回飞机动,就不告诉你了。他打趣道,细妹子好辣啊。小女孩发现了遮阳罩,用力把罩子拉下,让大家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她训斥女儿不懂礼貌,年轻男人在旁劝解,表扬女人的孩子脑子活络,长大后不吃亏。这种恭维正和女人心意,她强忍笑意,嘴头还在否认,伸出食指往女儿额头上戳了下。女人有双漂亮的手,十指纤长,肤如凝脂,他看定了眼,没能回过神,女人将手掩在身后,他的眼神跟随过去,发现她丝袜上的脱丝,位置在裙子和膝盖之间,站起时有裙子挡住,坐下来就显山露水,皮肤从黑丝袜里挣脱,宛若新月,镶嵌在夜空中。麦克风又响了,果然是空中管制,美女空姐的声音抑扬顿挫,声线优美而抒情,依旧不能平息潮水般的抱怨。机舱里有个别人站起来,面色不虞,冲着不远处的空乘发泄,没人理会他,周围的人也没有应和,站起来的人发完牢骚,重新恢复了平静。人们各行其是。或是打手机,或发短信,滴滴答答声此起彼落。身后的台湾人也在通话,他想确认这次通话的对象,是正室还是偏房,偷听了片刻,发觉全是工作内容,着实让人无趣。

两个空姐一前一后,夹着中间的餐车,车上放有各式饮品。小女孩埋头搞了半晌,成功搞开了保险带,抬头看到餐车上的可乐瓶,小女孩嘴唇收拢,如同蜷紧鳞片的树蛇。在女儿纵身跃起前,她成功将其按定在座,她训斥女儿,家里有吃有喝,到飞机上还馋嘴。女儿嘟起嘴来,女人心肠软了,转而问身边的年轻男人,你要什么饮料。他没想通女人问话的目的,随口应答了句。后排的台湾人接过话茬,殷勤的向女人介绍,这趟飞机上的乌龙茶不错,手工沏成,不带防腐剂,对小朋友不太合适,小朋友喝果汁,纯天然对身体好。小女孩嘀咕着说要喝可乐。声音很轻,年轻男人听到了,小女孩的母亲更该听得真切。

年轻男人给自己点了咖啡,替她要了果汁,女人接过杯子,默许了他自行其是,年轻男人接着为她女儿点了杯可乐,意料遭到了抗议。年轻男人对小女孩的母亲说,乌龙茶味道很苦,小孩子肯定不喜欢。女人稍有犹豫,纵容的习惯让她迁就了女儿,她对年轻男人说,不听大人言,吃苦在眼前,由着她去。那口气反像在劝导他人。小女孩拿起纸杯,瞥了坐在左边的男人,年轻男人面带笑容,小女孩读出笑容背后的不怀好意。他静候着惨剧发生,大口茶水灌进小女孩嘴里,开始很流畅,随后有个定格,小女孩双眉皲成了夸张的八字形,脸颊鼓起,犹如两栖动物的嗉囊,苦味让她的舌蕾不堪忍受,继而引发了干呕,茶水被囫囵吞咽下去,她倔强的强颜欢笑,面色苍白得像才死去的鬼。小女孩忍受了有半分钟,悲伤的情绪终于无法控制,她转过头,将脑袋嵌入母亲怀里,他听到了雨季时,屋檐滴石般时断时续的抽泣。

四川女人倦了,手臂枕在扶手上,托住下巴闭目养神。陌生人们彼此攀谈,距离因为飞机延误而得以消解,台湾人和小女孩成了朋友,小女孩跪在座位上,手搭靠背,背转身与台湾人对话。她喝完了母亲杯子里的果汁,杯子空了,小女孩咂着嘴唇,套着母亲耳朵说,还想要杯果汁。台湾人按了服务铃,故意逗小女孩,台湾人说,我变个魔术,一会有人送果汁。小女孩没这么好骗,她个子矮,需要站在椅子上,才能摸到机舱顶的呼叫铃,小女孩蠢蠢欲动,她母亲右手拽住女儿的腿。小女孩从不怯母亲,挣扎着想站上椅子,女人恐吓她,再乱动,让刚才的哥哥抓你走。女人指的是带东北腔的空乘,此一时彼一时,小女孩明白对方的身份,她爽利的回答,才不怕,他又不是警察。台湾人谄媚着迎合说,可爱的小妹妹,警察也喜欢的。

空乘送来了果汁,女人低眉顺眼,客套得让人胆战。小女孩和台湾人混得熟稔,她不想囿困在座位上,几次想走到过道上,母亲挡着她的去路。小女孩迟疑片刻,抢过母亲刚到手的饮料杯子,一饮而尽,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尿了。女人不知所措,幸好年轻男人在旁解围,年轻男人说,现在撒尿正是时候,等下就要起飞时,十分钟内不让上厕所。小女孩走了几步,在后排站住了不动,和台湾人唧唧喳喳地聊得开心,女人干涉了两次,小女孩总在推搪,母女俩僵持住了,还是台湾人挺身而出,牵着小女孩,手把手送去了厕所。

女人叹了声气,尾声处带了个圆润的修饰音,他觉得这是个话引子,故意抛向自己,年轻男人面色凝重,询问她叹气的原因。女人说孩子不让人省心。他记得短短十来分钟里,女人说过几次了,自己和台湾人都回答过类似的话题。年轻男人思考片刻,这次他伪造了个励志故事,他告诉女人,自己邻家的孩子就很不省心,大家都认为这孩子能进中专就不错了,可孩子聪明,一旦开窍就了不得,聪明加上懂事,最后考上了耶鲁。女人还提不起神,她说,你们上海的家长会教育孩子,我们那可不行。为了圆谎,他胡乱背诵了几条关于教育的格言,是从读者杂志采摘来的,这些话让女人对其惊为天人。他们从孩子读书谈及教育制度,女人说起她的丈夫,女人告诉他,孩子爸爸以前读书可好,高考出了纰漏,如果是在上海考试,即使出了纰漏,以他的成绩,也能进个不错的大学。年轻男人相信她说的属实,同样的高考,上海考分比全国低很多,北京也是这样,这些不公平到处存在,和公平融为一体,早就让人习以为常。年轻人没好意思说,自己在上海也没考上好学校,他弓起后背,用力抵在靠背上,故作深沉地说,世界本就不公平。

她时不时回头张望,使得年轻男人难以凝起气场,舱尾不见了小女孩,台湾人等候在厕所外,身材挺直,像插在路边的标牌。年轻男人又看到坐在后排的大美女,美女也向机舱尾部走去,身姿摇曳,有股慵懒风情,年轻男人瞬间被迷住了。等着如厕的美女,和台湾人间隔十几厘米,台湾人寻机搭讪,寥寥数语逗乐了美女,让她掩嘴作笑。四川女人对着身旁边的年轻男人说,那女的真是漂亮,腰身软得像条蛇。女人的话提醒了他,年轻男人这才发现那个美女的妙处所在。四川女人问他,台湾人和那女的大概是认识的吧。这是他们共同关注的问题,他理性的思索片刻,做出了推断,年轻男人说,不像以前认识的朋友。这句话让双方都获得满足,他听到四川女人的刻薄话,女人评判说,那她真厉害,我们可不敢和陌生男人随便搭话。

邂逅不久被中止,小女孩出来后,漂亮女人拉住厕门,其疾如风,未见半点留恋。小女孩牵住台湾人的手,厕所到座位间的往返,让他们关系亲昵。小女孩占据了后排空位,她身体娇小,可以在座位上滚来滚去,她声称要陪叔叔说话,撒娇时声音灌满了鲜奶。被占去位置的台湾人处境尴尬,占住了大半个过道,每过一个人,台湾人要陪着笑脸,表情如同签完条约的政客。台湾人告诉女人并不妨事,自己正想站会,这话明显言不由衷。招呼不回自己女儿,女人转而邀请台湾人坐到自己身边,年轻男人猜到台湾人会爽快答应,故而先发制人,建议女人挪到舷窗边,把座位腾给自己,台湾人在他现在的位置落座,靠着过道要换回来也方便。这个建议被大家接纳,台湾人向他道了声谢,很快年轻男人有了悔意,夹在两个人中间,听着别人对话,他只能保持面无表情,可笑得像个石膏摆设。台湾人尽说些神神鬼鬼,投女人之好,很快让她眼睛里上了油彩,亮光熠熠的。年轻男人忍受了些许时间,瞅准说话间隙,顺势插口进去,他嘲笑台湾人所说虚妄,用了封建迷信这四个古老的词语作为判语。女人马上反驳道,迷信这东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她看年轻男人行将张口,立即补充道,这是周总理说的。

年轻男人不想与女人交锋,可台湾人接下来的言辞,令他无法沉默,台湾人话里带刺,挑衅着他的底线,台湾男人说,你们大陆人就爱盲目崇拜,在我们国家不会这样。年轻男人并非激进的爱国者,眼下是两个男人间的内战,他毫不犹豫的反驳,你们哪是国家,你们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气氛骤然紧张,台湾人很狡猾的将他一军,台湾人说,我们敢在大街上骂马英九总统。你们敢么?小孩问台湾人,马英九是老师么,小女孩眼神很是羡慕,把台湾人看成了英雄。年轻男人说,我们也敢。等会后他轻轻接了下半句,他说自己敢骂马英九。女人扑哧地笑了,随后在旁圆场,以免两个男人陷入政治争执,偏偏她的女儿好奇地问,叔叔是什么国家的。女人急忙转过身,用手堵住女儿的嘴,四川女人板下脸说,她最不爱听男人胡侃政治。

四周出奇的静,突如其来的冷场,让三个人陷入尴尬境地。台湾人装模作样地翻阅手机,有条气象短信,发布了雷电警报,现在遭遇的空中管制,估计与此消息有关。台湾人向舷窗外张望,阳光不再耀眼,可怎么都算不上阴天,他嘟囔了声,四川女人以为对方有话问自己,转过脸,耸起双肩,做了个疑惑表情。台湾人抱怨说,手机里面报雷电,可外面阳光普照,真叫人莫名其妙。他的话勾起年轻男人的浅笑,年轻男人心想,岛民毕竟格局小,哪知道内中玄机。他想给台湾人开个窍,在话题开始前,故意先逗四川女人,将此作为引子。他的策略起到了作用,身边的一男一女,注意力全部转向了他,他娓娓道来的故事,是网上流传很广的段子,段子里说许多空中管制只是借口,真正原因是某位官员误机了。

任何与官员相关的话题,总能找出影射之处,话题延伸开来,他们沉浸在讨论别人的快感中。母性促使四川女人不时起身,在百忙之中,偷闲观察后排的女儿,小姑娘找到了全新的乐趣,调整着座椅靠垫,忽前忽后的玩得开心。台湾人坚持认为,目前情况与传闻中的官僚无关,台湾人分析得还算理性,他认为真正的大官可以包机,民航飞机上不会有大官,做这么个局,需要民航局和气象局联手,完全不符合逻辑。接下来的讨论,回到意气之争的老路上,年轻男人竭力证明传闻真实性,又举不出过硬理由,他翻来复起总脱不开国情两字。四川女人指了指头等舱,提醒台湾人,那里的确空了好多位置。台湾人挤弄了下眼睛,故意对女人说,大人物哪会在头等舱。等到四川女人好奇的追问下去,钻进了圈套后,台湾人说,大人物全躺在空姐卧铺上。这句带情色的调侃,让四川女人稍现愠怒,她年幼的女儿在后排,正是说话禁忌的场合,台湾人也意识到唐突,赶忙将话题岔开。

小女孩的两条手臂,从椅子后面分别搂来,推搡着四川女人的肩,左右来回的晃动,一下两下三下,等数到第四下,四川女人才转回头,神色慌张,让小孩察觉到异样。四川女人忙于掩饰,她猜想女儿听到台湾人的话,正构思着圆谎,可小姑娘无意深究,她向母亲推荐刚发现的游戏,小孩的手盖在扶手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小手偷偷摁下开关,靠背随之放下去,成了个钝角,小女孩仰面躺着,表情很是享受,她夸张的对母亲说,要舒服死人喽。台湾人被冷落在局外,感觉到了无趣,他推说上厕所,准备借尿遁。人才离开,坐席未凉,年轻男人占回了座位,四川女人也招呼女儿坐回来,任性的小女孩又使用了拖延战术,她母亲对其束手无策。坐在前排的人,恰好放下了靠背,廉价航班的空间本来拥挤,这下更为局促,年轻男人对四川女人说,把靠背放下吧,确实要舒服点。女人早有此意,只是不懂操作,她在扶手上摸索,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年轻男人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没等到女人回答,他已经摁住了按钮,四川女人后仰时,腰压到扶手上,碰了年轻男人的手,女人的腰,没有想象中那样纤细,好像有些赘肉,到底生养过孩子了。这点遗憾没有阻止他助人为乐的行为,年轻男人又指向小桌板,说这个也可以放下来,只要扭动上面的扳手,待会送餐时有用到。她脸红了,不胜娇羞的表情,再次打动了年轻男人的心,她不想老是处在被动状况,扯开了话题,她说那个台湾人怎么老上厕所,年轻男人猜是前列腺问题,没好意思说出口,暗自在幸灾乐祸。

闻到股尿骚味,联想起刚才恶意的揣度,明知道是错觉,年轻男人依旧笑得开怀,他把座位让给对方,换得台湾人一声道谢。不知什么原因,空调有气无力,也许又是廉价航班的缘故。台湾人站在过道,从口袋中掏出手帕,两道汗渍从额头,贯穿到下巴处,让他失去了镇定从容,这本来是台湾人最大的长处,让年轻男人自叹不如。台湾人的举动让四川女人顿生好感,她想起少女时代,自己爱过的学长,也喜欢用手帕,而非纸巾擦汗。刚刚沉浸到怀旧情绪中,手机好不知趣的响了,四川女人手底一滑,手机掉落在地毯,铃声叫得更响,催命般的。年轻男人弯下腰,替她拾起电话,交给四川女人时,暧昧地笑了一笑,故意用指甲从她手腕处划过,对方没有回应,女人匆忙接了电话,对他目不斜视,年轻男人怀疑自己,又一次做了自作多情的傻事。

从她平静的外表下,年轻男人窥探到深藏的怨怼。四川女人扭头,有事情向后座的女儿交代,一直表现活泼的小女孩,长叹了口气,毫无征兆了跨越了童年。年轻男人问女人,电话那头是你小姑。帮着拾起电话时,他看清了来电人的称谓,年轻男人借此来搭讪,他有着见缝就钻的秉性,可能是长期做销售的缘故,对身边的女人,他并未彻底死心。四川女人拢起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辫,松开手时,头丝零落,凌乱地搭在衣领上,遮住了半张脸和眼睛。她从发丝间瞟着年轻男人,眼波流转,可惜他无法看清,四川女人对他说,你挺聪明的,这都能猜出来。其实打电话的人是她丈夫,用了小姑子手机,她丈夫是个窝囊废,在家从母,出门从妹,被女人看管半辈子,都养成了依赖感。这些不足向外人道,四川女人对话时,掩饰了情绪,她告诉年轻男人,小姑子为人不坏,真正阴损的是她丈夫,典型的上海小男人。最后八个字,如同巴掌抽在年轻男人脸上,他缄默了,感觉女人话有机锋,目标直指向自己,好在女人接口快,将他拉出了沉默的沼泽。四川女人说,那男人都不算正经上海人,父母亲戚全在江苏,他自己在上海买房,办了蓝印户口,装得像个上海人。年轻男人长舒口气,他觉得该为自己,也为了全体上海人族群做些分辨,年轻男人想好了怎么回答,一张口,气势便虚了,他说,欺负你们的肯定不是上海本地人。这话显得牵强,女人诧异的反问,为什么不能是本地人,你们欺负外地人很出名啊。

你在上海待了几天。年轻男人问,女人不明就里,还是如实回答了,她只在上海待了三天,就负气回了四川,男人摇着头说,那才能见到几个真正的上海人,大上海三千万人,本乡本土不足三成,彻彻底底的弱势群体。他发泄的不满,根源还是工作,他在公司的上级,那个外地佬,总挑剔自己的国语发音,着实让人腻烦。年轻男人忧心忡忡地说,上海孩子都不会上海话了。女人不觉得这有多严重,既然他觉得重要,女人不想争论,她故意逗年轻男人,对他说,看来大家都误会了,不是上海人欺负外地人,而是全国人民联合起来欺负上海人。年轻男人听出弦外之音,没有继续辩论,转而说起自己的家事,开始他想要炫耀,说着说着变了味道,成了忆苦思甜,连台湾人也在听,更让他难堪。

他自己都承认,这座城市寡淡无味。朋友来到上海,年轻男人要尽地主之谊,领着到处游逛,无外乎外滩夜景,新天地的洋房,明代的古园林,表现得特别有文化底蕴。其实这座城市的本质,是个容量无限的污水池,不断吐故纳新,如果追溯到上辈人,他家也是移民。爷爷带上全家逃难来了上海,据说是逃避战乱,可能是抗日时期,也可能是军阀混战,或者太平天国,具体什么时间,老人过世了,他更无从考据。只知道初来上海,全家住在南市,俗称叫老城厢,现在没这个称呼了。他家搬迁过三次,祖父年轻时,从老家逃难上海,算是头一遭。父亲年轻时,从浦西举家迁浦东,他认为这是第二次,但他父亲坚持祖父那次不能算,这次才是在上海的第一次搬家,当时浦东是乡下,从他家往东走五分钟,能看到葱郁的稻田,父亲说,上海和老家没什么差别。

父亲的少年时代在老家度过,年轻男人没回过那个地方,断绝了与故乡的关联,他认定自己算个上海人。对城市的单方面认同,阻止不了城市将他挪来挪去,犹如女人喜欢搬弄卧室里的旧家具。在他年轻时,家又一次被搬走,这次碰到世博会动迁,举家迁去了唐镇,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地名。搬过去不久,附近规划了造迪士尼乐园,房价涨了三倍,他莫名其妙成了百万富翁,无论怎么说,这里就是乡下,他不喜欢成为乡下人。最早的本地人,都住在远郊,年轻男人这些相对的后来者,也迁徙去了郊区,被更新的来者排挤出核心区域。原住民遭人鄙薄,后来者称之为乡下人,而作为整体,两者同时被外来者诋毁。闹剧周而复始上演着,城市从没有过主人,一茬接一茬,全是过客。

年轻男人对归属的彷徨,意外激起邻座的负疚感,台湾人目光专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听年轻男人的后半截话,也没有听到四川女人的反驳。他想起远在台湾的糟糠之妻,几年未谋面,从刚才电话里的声音判断,声音变老了,人估计也是如此。他不再记得何时回的台湾,大概在三年前,有可能更长,那时他们夫妻感情融洽,他在大陆刚有了第一个外室,那次回家,是因为总统选举,赶去投阿扁的票,他是民进党人,在大陆做生意,从不敢暴露政治倾向。发觉自己对原配缺乏耐心,这是台湾人愧疚的原因,他决定立即给原配回电话,哪怕忍受对方的唠叨。他是典型的扛包客,居无定所,到任何城市都住在宾馆,本来他觉得挺自由,可现在后悔了,错过了大陆房价暴利的时代。

他踌躇许久,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挪来转去,最后拨通了宾馆前台的号码,听到柔美而客套的女声,台湾人长舒口气,潮湿空气沿着声道,一路润湿了他干涸的咽喉。他一字一句的告知对方,因为飞机延误,自己可能晚到,要求保留预定的房间。他是这家宾馆的老客户,如此行事多此一举,可他谨慎惯了。四川女人挺欣赏他的作为,觉得做大事的人,就该事事有规划。她那个丈夫大大咧咧的,每个口袋里都有零钱,加起来也不超过一百,依旧活得开心,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丈夫活该穷命,连带自己和孩子受苦,而且这样的苦日子,犹如漫长的隧道,不知何时是尽头。

无休无止的等待,耗尽年轻男人的回忆,他已然词穷。莫名其妙的,有种失宠感,四川女人的眼神,穿越他的身体,望着时而沉思,时而忙碌的台湾佬。台湾人打完了电话,又呆滞了几分钟,可能也是穷极无聊,台湾人别过脸来,四川女人旋即问道,延误许多时间了。两个男人,一个低着头看手机,另一个抬起手腕看表。台湾人捋起袖子,全钢机械手表,应该产自瑞士,年轻男人露出羡慕的眼神,他看到手表上方的腕部,皮肤上有点青斑,不像胎记那样阴沉,年轻男人认为是刺青,进而想到了黑社会。他试探着问,你家是在台南还是台北的。年轻男人听过别人闲扯,说台湾南部盛产黑社会,还有乡巴佬。台湾人爽快的回答他,自己是台南人,年轻男人侧过脸,余光里带有警惕。

小女孩费尽心机,从母亲手里要来手机,她爱玩里面的小游戏,可四川女人不喜欢把手机交给他人。作为交换条件,小孩爽快地回答了提问,四川女人向后座的女儿求证,小女孩埋着头按着键,发出一连串声响,嘀嗒嘀嗒的,像为她清脆的童声伴奏,小女孩干净麻利的告诉母亲,小爷爷住在桃城。小孩嘴里的小爷爷,是女人祖父的弟弟,准确地说,是她曾祖父那辈的。年轻男人记得桃城在山东,桃城出肥桃木,肥桃也出名,他听到女人对台湾人说,我家小爷爷也在台湾。年轻男人知道自己猜错了,庆幸没有嘴快出丑。那个叫桃城的地方,让台湾人迟疑半晌,年轻男人心想,台南人果然是乡巴佬,这么点弹丸之地,还需要想半天。台湾人想起些什么,他对女人说,那是在嘉义吧,老嘉义人喜欢自称桃城。

那地方是否叫做嘉义,她无心去证实,意思差不多就可以了。地名不是重点,她只想点明自己的身世,四川女人的小爷爷,曾在国民党军队里服役,听祖父说,小爷爷毕业于黄埔军校。做到多大官职,那是个敏感话题,祖父从没详细提起,官衔肯定不会低,否则她家倒不了这么大的霉。小爷爷跟随部队去台湾,受他牵连,四川女人的祖父,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突然多出许多头衔,地主富农,台湾特务,反革命分子,骤然降大任与身,在苦难之余,她的祖父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她祖父性格隐忍,再大的苦难都能撑,一直活到******被抓,她家莫名其妙的平反,还补助了笔钱,祖父一激动,反而死了过去。台湾人特别难以理解这个故事的结局,他说,根本是他们对不起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感激。四川女人想了想,确实找不出理由,只能评价说,那时候的人都傻。她问起台湾人,他家是何时去的台湾,在提出问题前,四川女人猜想,应该在四九年前后,和她小爷爷差不多时间。

台湾人说的答案,与女人预设的不同,使之酝酿的客套话无从出口。台湾人说自己是鹤佬,鹤佬是河洛的谐音,据说鹤佬们祖籍在洛阳,作为早年的迁台者,他的家族在台繁衍了几百年,历经满清,日本人和现政府的统治,至今还不算原住民。年轻男人在旁打趣,那你是高山族了吧。他太自以为是,很快遭到了批驳,台湾人纠正他,那是你们的叫法,在台湾根本没高山族,我们把少数民族统称原住民。台湾人举出几个例子,卑南族的张惠妹,布嫩族的高胜美,还有阿美族人萧敬腾,几个歌手的名字,佐证了他的说辞。话题一旦转向了台湾,强烈的隔阂感,让年轻男人惴惴不安,他性格好胜,有时显得过度拘谨,他想参与话题,但开口便说错话,像个无知的局外人,这一切,都是台湾佬造成的,他甚至认为,那家伙故意令自己难堪。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闻到股尿骚味,女人小心翼翼的换了个词,以免让人觉得粗俗。年轻男人早就闻到味道,本来以为是错觉,听女人说到异味,头点得犹如捣葱,他接着将话题延伸开来,年轻男人说,这飞机挺古怪的,不会出事情吧。说者无意,这句话引起女人的警觉,女人起了身,准备摁响服务铃,向空乘询问究竟,她听到台湾人沉稳的声音,台湾人告诉他们,这是航空油的味道,很正常的,不会发生任何不测。台湾人判断飞机快要起飞,听了他的话,四川女人向舷窗外张望,机翼前端翘起几块钢板,犹如中式庭院的飞檐,再仔细看,看到了散热片,确定飞机没有损坏,女人才安下了心。女人有个习惯动作,每当情绪得到舒缓,她会双手向后,叉开十指,梳弄自己的发梢。刚才看到过几次,年轻男人这回没忍,他建议女人,头发拢上去好看,全部向后面收,拢成个马尾。女人的丈夫不喜欢她梳马尾,他觉得女人上了年纪,一定是大波浪,才显得匹配身份。年轻男人辩解说,你年纪又不大,留了大波浪才不匹配。四川女人说,哪能还会年轻,都是孩子的妈了。嘴上推脱,心底确实是高兴的。

女人朱唇轻启,呓语般哼起小调,传音细微,调子跑得飞远。那曲子真叫耳熟,假使声音响点,年轻男人肯定能猜出是哪首老歌,台湾人说是老民谣,唱的是阿妹送郎上战场,年轻男人稍作品味,发绝台湾佬阴坏,反动得要命。台湾人说了个名字,是日本女人,后面带了个子,他说是原唱者。就连四川女人也参与了反驳,女人说这歌名叫何日君再来,邓丽君的原唱,哪有什么日本女人。年轻男人明知道四川女人错了,可眼下同仇敌忾,顾不上正确谬误,以免长他人志气,堕了自家威风。台湾人知趣的叫停话题,避免陷入不对称的斗嘴中,但他并不甘心,听到年轻男人出言挑衅,便毫不客气的作出回击。年轻男人说,国民党去台湾,带去多少好东西,整吨整吨的黄金,故宫文物多到飞机都装不完。台湾人干脆利落的说,留给你们,****时也全烧了。年轻人觉得烧了砸了,也比留在别处强,他真这么想的,知道龌龊,没好意思脱口而出。

她急于转移话题,消解男人间的对峙,女人阅历不多,只能拿自家事情来说。话说当年小爷爷回家,她至今还感觉是大事件,跟红楼梦里的元妃省亲那样,为了迎接小爷爷,家里彻头彻尾做了装修,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粉刷墙壁,门口悬挂几个纸灯花,印象最深是买了个走马灯,电动马达的,里面分成八格,可以在墙壁上印出各种造型。后来到了春节,走马灯还会被挂出来,家人们围住餐桌,述说着陈年旧事,她的记忆便是由此而来。八十年代有几件大事,影响到她的家族,小爷爷回家算一桩,开启了八十年代的好时光。她的堂兄考进北京大学,是另外一桩大事,在八十年代末尾,堂兄被家里寄予厚望,但他命里犯忌,终究没活到九十年代,死在了北京。小爷爷回家时,四川女人只有她女儿这般年纪,细节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跟着堂兄堂姐屁股后面,场面很热闹,所有人的笑脸全在晃动,倒影在彩色电视机的屏幕上,那个电视机有个突出的球形屏幕,如同十月怀胎的孕妇,那是小爷爷给她家准备的礼物。后来她听父亲说,所有好处都被大伯拿走了,他家被暗算了,父亲和伯父原本兄弟情深,因为这次事件,兄弟阋于墙,彼此敌视了好多年,就连堂兄的死,父亲也没丝毫垂怜,认定是伯父行事奸诈的业报。

返乡潮兴起时,老兵们不知从哪冒出来,比比皆是,犹如蛰伏地下的虫族武士。台湾人老家住在南投埔里,镇上有个绍兴酒厂,酿酒师父多是退役老兵,原籍在绍兴,那个出师爷,又出女儿红的地方。对大陆的口岸开通后,老兵们没心思酿酒,惦记着往老家跑,当时流言很盛,说国共要三次合作,蒋总统回去当省长,划出福建和广东给台湾自治。后来历史证明了这些全是谣传,蒋总统没能回奉化,灵柩至今停在台北,老兵们倒是回家去了不少,那次大陆之行,治愈了许多人的思乡病。老兵们花光了半生积蓄,没换来等价的亲情,却见识了穷亲戚的如狼似虎,四川女人不愿承认家人势利,她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因为我们穷。年轻男人坚持认为,台湾比大陆有钱,根源在于国民党,不光带了原始资本,还带去了先进的文化。台湾人很警觉,很快听搞对方的用意,他提醒年轻男人多看史实,想当初,国民党败退到台湾时,当地人早就用上了自来水和电。想当初这三个字,年轻男人联想起八扇屏里的灌****,配以夸张的表情,台湾人像个可笑的提线木偶。

好在辩论没继续深入,涉及太多历史成分,对此毫不知晓的四川女人,已经哈欠连连。若是时间再往前移,话题会涉及殖民时期,对双方而言都是陷阱。台湾人说,除了在北京,他们还可以去东京办签证,这让年轻男人的民族自豪感又减弱几分,他暗地骂了句脏话。总算轮到年轻男人讲故事了,虽然不算愉快,三个人间有了默契,一人说段故事,来打发候机时间,就像十日谈里,那群躲避瘟疫的年轻人。说起了自己的前份工作,话题才开头,前老板的音容笑貌,再度浮现在年轻男人眼前,他的前老板是台湾人,来自台南的乡下,年轻男人问,台南是不是农民多点,我听说整个台湾南部全是乡下。这个问题真是困扰他多年,顾不上冒犯,年轻男人冒昧的提问,好在他的语气还算真诚。台湾人应对时,情绪也不显得激烈,身为南部台湾人,他的话里带着倾向,他把南部人的性格总结成勤劳节俭,作为参照物,的台湾北方人,在他看来尽是群懒鬼。台湾人说,北方人先来大陆做生意,赚到钱就会挥霍,没完成原始积累,反倒是后来的台南人,失了先机,最后反而做大了。他举了几个例子,其中有些是耳熟能详,也有初次听到的陌生名字,无论如何,能够并列,就代表他们处在同一阶层。

谈话时常中断,冷不生的,年轻男人抛出了疑问,有解答亦好,即使无人问津,自己会拗转话题,按照原来的思路延续下去,犹如在答辩论文。内容本就无趣,如此行径更让叙事支离破碎,语言拖沓,无情节也缺乏笑点,四川女人接受不了,对年轻男人的印象亦为之改观,觉得这是个银样蜡枪头,看着机灵,实质上毫无情趣。女人催促年轻男人快说,年轻男人错会意,窃以为遇到了知己,他的故事就是几个片段,如果换作中学时代,便是一篇流水账,题目叫我身边的台湾人二三事,故事里包含了他认识的所有台湾人,前老板,部门同事,培训课老师,由于没加主语,他嘴下的台湾人,有着古怪的多重人格,是个重度分裂的精神病患者。坐在左边的台湾人皱着眉头,几度欲言又止,女人有些困意,向着舷窗外看去,玻璃上挂了水线,她说外面下雨了,看来又要飞不成。

雨不算大,连绵细密,被发动机鼓吹着,向后扬过机翼,又或者向斜上方飞溅,交织成奇怪的线路,颇有早期印象派画作的风格。三个人都看向窗外,直到后排小女孩的脑袋插进来,小女孩在母亲和年轻男人之间,有意无意间造成了间隔效果,她的头扭着母亲那边,年轻男人只能看到后脑勺,小女孩娇憨着说,不飞我们就回去吧。小女孩真正用意,是显摆自己的手工活,她把飞机安全说明,叠成了纸飞机,花花绿绿,比他们乘坐的这趟飞机更有生机。四川女人让女孩回到前面,和前几次不同,这次她用了命令式口吻。小女孩说要喝果汁,她驾轻就熟,手向上抬,奔着呼叫铃摁去。她不够高,指尖离摁键差点距离,小女孩蹦了起来,指尖堪堪点到按键,铃声极其短促地响了下。

小女孩抛出的纸飞机,掠过前排众人头顶,拐进在商务舱后,失了踪迹。小女孩想拣回纸飞机,一只脚踏上过道,前排有人回过头,满脸愠色,把小女孩吓着了。四川女人赶紧喝住女儿,她神情蔫着回到座椅,让女人好生心疼。前面那个男人不好惹,最早抗议飞机晚点的人是他,刚才要闹着抽烟,和空乘起了冲突。那人余怒未消,生活经验告诉四川女人,这种愤世嫉俗的家伙,最容易欺负妇孺。年轻男人也不喜欢那人的粗鲁,他想起浑身是刺的动物,譬如豪猪和海葵,年轻男人的台湾前领导最怕这些浑人。年轻男人说,我的那个前领导最在乎别人说他什么。这句开场白,听得四川女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愿效犬马之劳,帮助年轻人掐死他嘴里的台湾佬,又担心更边上的人物伤其类。

故事里的台湾人有颗敏感的心,行事谨慎,注意遣词用句,从不僭越半步。年轻男人说,我们那个台湾人,从不说内地,每次都是祖国大陆,字正腔圆的四个字。四川女人接口说,感觉林黛玉似的,不可多说半句话,不可走错半步路。和女人对话时,年轻男人感觉轻松,用词也会轻浮,他顺着女人的话接口,那是肯定了,走错路就成失足妇女,国家刚定的规矩,以后不能叫妓女,一律叫失足妇女。台湾人没跟上他们的思维,不知林黛玉怎么成了失足妇女,他一直在思考,等到年轻男人问,台湾人在自己地盘上怎么称呼大陆同胞,他挠着头答不上来,身份显得特别可疑。最后台湾人承认,他好多年没回过台湾,一直在大陆和加拿大来回跑,台湾人说自己入了加拿大籍。年轻男人调侃道,怎么不早说,早知道的话,我们可以进行国与国之间的对话了。移民的话题,让四川女人更有兴致,她详详细细问到办理过程,艳羡的看着对方,看着看着词穷了,转而问年轻男人,你怎么不移民啊,你们上海人,不全在搞移民么。这句话的口吻,似乎在责备自家丈夫,很有些怨其不争的感觉。年轻男人回答她,贫贱不能移,这是网络看到的段子,他觉得很妙,一直记在脑子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更加让四川女人失望,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之前觉得年轻男人没有情趣,现在发现和自己丈夫一样,同样的不求上进。

不求上进的男人,摆脱不了无聊和猥琐,两种特质在身上共存,他们这类人无一例外。看到年轻男子眼里涌动着光芒,猜想与自己有关,她检点自身,发现丝袜破了,年轻男人眼神落定,像是两把镊子,左右交替,一丝一丝的钳开缝隙。被丝袜包裹的皮肤,不知好歹的袒露在外,牛奶般的雪白色,却少了光泽,有如臭水沟里翻起白肚的死鱼。她不敢多看自己的肤色,更不想被他人察觉,急中生智放下了小桌板,遮在自己的腿上。

年轻男人第三次将话题引回台湾,不知他为何如此执著,可能傻瓜都不知进退。她在上海学了句俗语,叫钻牛角尖,放在年轻男人身上,觉得真是贴切。年轻男人对台湾人说,你们那的人特别敏感,可能和生活场所有关。年轻男人看过日本边境论,书里描述的到岛民心理,让他印象尤深,他举了几个书里的例子,悄悄将日本替换成了台湾。台湾人反问他,那你觉得英国人怎么样,他们也是岛民,可是傲慢得出名。年轻男人分辨道,傲慢和自卑是对孪生兄弟。这对名词正中女人下怀,她想以此回赠给年轻男人,她快人快语,心里想了,嘴上直接表达出来,她告诉年轻男人,我觉得你也挺岛民情节的。年轻男人窘了,本以为女人是盟友,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他只能说,可能是有崇明岛的缘故。他想通过自嘲,消解目前的窘状,但女人没理会,只是更觉得他傻里傻气。有个电话打进来,电话那头是他同事,有个工作上的小问题要解决,平时年轻男人没这么好耐心,今天他拉长了通话时间,一五一十给对方解释清楚。

不光是他接到电话,几乎是同时,旁边的手机也响了,台湾人看了眼液晶屏,脸上掠过丝警惕,他掩着耳机,轻轻说了句话,然后向机舱后部走去。年轻男人通话完毕后,看到台湾人还在厕所边上,四川女人靠着舷窗养神,年轻男人冲着她笑,对方闭着眼睛没有理会。她在伪装睡觉,面部肌肉还在抽搐,年轻男人想起小时候看的电视剧水浒,西门大官人摸了潘金莲的脚,两人从此勾搭成奸。他很想找样东西,佯装丢在地上,踌躇了会,一直没有动作。机舱传来广播声,又是那个好听的女声,女空姐在广播里宣布,飞机马上起飞,请所有人乘客坐回自己位置,关闭通讯设备,系好安全带。大家无动于衷,就像听惯狼来了的乡亲们,空乘们一排排的招呼大家,这才让所有人觉得,飞机确实是要起飞了,年轻男人念叨着,这个破航班,晴天时候管制,到了雨天反而起飞了。不需要妈妈招呼,小女孩自行回了位置,年轻男人挪到了过道边,中间坐着四川女人,她的女儿在最里面,这里已经没了台湾人的位置。女人帮女儿束上保险带,小女孩很配合的一声不吭,等到女人自己也束上保险带后,母女俩面色严峻,如同整装待发的女兵。那条束在腰间的安全带,彻底让年轻男人失去了念头,到处是关闭手机的音乐声,飞机在跑道上快速滑动,颠簸震动了几下,拔空而起。沉默的旅客们犹如路人,彼此不再交谈,飞机越来越高,城市变小了,变成了玩具模型,从清晰到模糊,最后被一些云,和湛蓝色的天空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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