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内，长安城里谣言四起。谣言涉及我们的朋友虞初，我们都知道虞初告假出去采风，他离开长安时，我们几个前往灞陵送行，我的堂弟韦八也在其内，他是个杰出的厨子，有时被招去皇宫做御宴，当今皇帝不贪口欲，若非外国使团进京，韦八常得余暇，相比他父亲（也是御厨，是先皇景帝最喜欢的厨子），他显得格外幸福，不必将半数人生蹉跎在在肮脏厨房里，厨房总充满油腻，即使皇宫也未免俗。皇宫不允许杀生，所以那里蟑螂从不讳人，白天到处乱跑，由于食物充裕，它们个个脑满肠肥，且颜色艳丽。有人偷偷将蟑螂装进瓶子，夹带出宫，这些爬行动物面市后名为皇螂，价格昂贵，外地进京的土财主们最好收养，他们贴身携带，见面时相互炫耀，皇螂出宫三四天就泯然众螂，长期收养需要不断更新，供大于求，许多人因此发了大财。韦八说，给虞初送行的酒席规格很高，接待西域各国君主不过如此，那天现场嘈杂，除却我们，长亭中另有两拨人，也是送行友人的，因饮酒过度，总有人辨认不清位置，步履踉跄到我们席前落座，一把挽住陌生人的手，推心置腹说很多酒话，我婉拒几次陌生人聊天的述求，我反感他们嘴里喷薄的酒糟味。我们到晚了，我原本设想经过灞陵时折些柳条，这是个风雅习俗，到临后才发现但凡人手能及处，早被前人折净，那些柳树下体光秃，顶盖却枝叶繁茂，像乌孙国人最流行的发笄，于是我惆怅无比在灞桥徘徊良久。那天起很浓的雾翳，乐曲声突然飘至，是骊歌，专门送行的曲调。虞初说，苏乞前来送我，他不会现身长亭，只席地而奏，曲尽则隐。我第一次听他鸣琴，虞初问我感觉如何，我想想回答他，堪与秋阳伯仲。语毕仿佛有虞初不屑的嗤笑，秋阳是声名遐迩的宫廷乐师，有当朝乐圣之称。我了解虞初对苏乞音乐的膜拜心理，他多次跟我谈论过，苏乞是月氏人，居住长安多年，据说除了外貌，行为举止酷似汉人。
在我的惶惶不安中，虞初再度出现，他杳无音信很长时间，传闻中被羁押在廷尉署，别人说到这个盛产酷吏的官衙时，面色发青。和廷尉署搭配的想象总很血腥，那些家伙告诉我，他们打碎虞初颌骨后，他就不再出声讨饶，于是他们又敲折肋骨，想再听他说些求饶的话，但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肺叶，虞初像条连着钓线的鲈鱼那样唉声叹气，不断打着饱嗝。可惜，再也听不到虞初讲故事了，别人的抱怨好像仅限于此，多数人注重专长，他们哀叹再也听不到苏乞的琴声，哀叹再看不到小怜的腰肢，好像没人关注人的整体。再见虞初时，他黑浚很多，还是站定未央宫对面露台上，年轻时他就喜欢在这，伸直脖子像鸬鹚在岸边，从露台可以远眺长门宫，自从看过司马相如《长门赋》后，虞初习惯就此凭景意淫，于夕阳垂垂中长吁短叹，虞初面色凝重告诉我：“流行文学也有好作者，象长卿先生这样的，就非常了不起。”虞初因此专门谒见司马相如，他行到传说中的文君当垆之所在，这地方现为长安著名旅游景点，文学青年们不远万里赴往朝圣。关于虞初与司马相如的文学峰会，史传中无详细记载，虞初本人也讳之不详，我旁敲侧击询问过他，对著名文学女青年卓文君的观后感，虞初颇为失意长叹一声：“腰都这么粗了，不忍睹之，不忍睹之。”虞初不负责任地随手比画出个圆径，令我不禁瞠目结舌。可能出于小说家天性，虞初很多形容带有不切实际的夸张，他具有孩童般的执拗，陶醉在自置意境中，往往无法承受现实。观瞻卓文君是次惨痛经历，以至聚会时讨论任何女性，都能触发他的灼痛，那段日子虞初的行止失态。
我们狎持虞初前往长乐坊，想籍歌舞来苏缓他的忧郁症，长乐坊最出名的歌舞伎是小怜，关于小怜的歌舞技艺，著名学者东方朔有评价四字，“见之忘忧”。繁华的茂陵，舞坊酒楼林立，华灯初放时，仕族子弟们趋之若鹜。我们所去的长乐坊是著名的官坊，长乐坊舞女自幼授习琴棋书画，常与当代名士诗酒唱酬，算是长安最高尚的娱乐场所。韦八是那的长客，预先和老板娘招呼过，替虞初包下小怜当晚钟点。小怜正当红，不事先预约，很难一亲芳泽。那天最后结果是不欢而散，出乎所有人意料，对此虞初解释为，小怜侍宠生娇，言辞颇有轻怠。事后我们偶然知道，虞初挨了小怜一巴掌，这让我们全体愤愤，侮辱官宦人员，按汉律为轻谩，当判涉刑，情节严重甚至腰斩于市。我们想把事情闹到掌管乐籍的公车司马令那，而虞初强烈要求平息事端，当事人的暧昧态度令人生疑，逼迫之下虞初只得将过程全盘托出。虞初小练之间的激烈冲突，竟然源于文学争论，这个由头让人啼笑皆非，对司马迁当代文学泰斗的地位，虞初向来存有非议，但当着小怜诋毁司马公不能**人，气急败坏得算是口不择言了。虞初的失态，只能解释为因情所困，后来他含糊地承认对小怜有好感。
作为著名小说家，虞初拥趸无数，作品面世就引发强烈市场反响。一个明显特征就是盗版，虞初常去些出名书坊，有时是被邀请签售，这个商业过程常因盗版出现而终止，几乎每次雷同，因此虞初怀疑有部分人是书商的撬边摸子，签售时冲冠一怒会带来宣传效应，这是书商最需要的，如果虞初拂袖而去，那书商更可以违约缘由，停止支付预订费用。很多署名虞初的作品都是盗用名号，虞初挑选了些来看，大多走的色情荒诞路线，伪作泛滥书市，这甚至影响到他做官的名望。小说家对虞初而言，只是副业，他身为郎官，因是虞门长子，虞初世袭家族里的官职，他父亲祖父都是郎官，再往前推，太祖父也是。普通人想做官不易，科考制度当时尚未实施，只有世袭或举廉两条路。虞初不喜欢继承的官职，郎官又称廊官，职责就是陪皇帝消闲解闷，这个官职最讲究等级因循渐进，初入为郎中，年后改称尚书郎，三年则为侍郎，再往长做下去，又派生各种称呼，几十年后如果还熬着，就有机会晋级议郎，有议郎身份才有权参政朝事。虞初满怀雄心壮志，不想几十年后再施展，他准备大量资料，预备觐见时一鸣惊人，他想得天真，事实上郎中这类小官，根本无缘目睹圣颜。虞初熟读春秋，古人成名总很容易，唱个牧歌就能获得君王赏识，比如放牛的宁戚，虞初觉得“白石烂”的歌词非常糟糕，声韵词脚都有缺憾，这是流行歌曲通病，滥用“噫”“歙”之类声词凑数，换作二八佳人吐气如兰也算应景，男的唱来即是忸怩作态。论到曲调，当世虞初最推崇苏乞，苏乞擅长弦乐，他用种特制扬琴，不是琵琶胡琴那样弹拨，而是用丝弦拉出音调，增添许多修饰滑音，虞初很难准确评价苏乞的音乐，如果他能看到几千年后的解构主义文本，或许当时就模仿着评价，“那音乐是盘桓在子午线上一醉方休的多棱立方体。”
即使换在月氏国，苏乞也堪称相貌奇特，可以把他比喻成具透明活尸，身体嶙峋，十指伶仃，似乎染过生蜡的白皮肤，眼眶深凹目光涣散。可能天赋异秉，他还有可离奇折曲的大手，关节突出但柔软非常，拇指向后扳到尾指很随意，且不借助任何外力，在他弹琴时候，这双手柔媚得像树叶在风中幽雅飘悬，肌肉骨骼都隐遁无形，关于苏乞这双手，虞初小说中有详尽细节描述。虞初热衷编织艳遇，作为他朋友，我有幸成为几本书的主角，他喜欢把我塑造成登徒子，虞初解释为，反差营造写作快感，写作快感的副产品，就是让我很短时间内名闻花坊，偶然我陪同上司和同僚吃花酒，那些妓女听说我的名字，立时面染桃花群起莺声。我有个模糊概念，虞初似乎有意识避免让苏乞的真实面袒示，在小说中他的角色缥缈恍然。我和这位怪诞的音乐家素无交往，现在想来非常运气，与苏乞有关联的，最近都被廷尉署传唤。苏乞最早获得显赫声名，尚是早年在艽东国。前朝七王之乱，艽东国虽未响应，暗中对吴王刘濞颇有资助，所幸七国败后朝廷也元气大伤，怕深究引发急变，故而未彻查七国余党，艽东王侥幸余生，心惊胆怯混了几年就过世了。原太子继位艽东王，即位初始也颇有雄心，几年后汉皇用主父堰谋，行推恩令削弱诸侯实力，诸侯皆不敢违，艽东王自知强国无望，就此不振，纵情声色不谋政事，整个王国上行下效气氛靡艳，在列国中有天府之谓。王有女，表字非儿，史称昙茗翁主，成年后封与华县，刘非虽贵为帝胄，放骸床笫，比坊间人物尤有甚之，又被私谑为昙茗花主。
他们间的风流韵事妇孺皆知。苏乞身边向来不乏情人，无论乡野村妇还是贵族女子，都以同样博爱胸襟予以接纳，但他毫不宽容，游历艽东国时，就曾杀死个言辞怠慢的情妇。伴随与生俱来的超自然天赋，暴戾性格也如跗骨之蛆，让他麻烦不断。杀人事件全依仗刘非出手营救，否则苏乞早该命丧黄泉。刘非救他，苏乞并不感恩戴德，对他而言，不过添增了个身份尊崇的新情妇。刘非从监狱直接把苏乞接进翁主府邸，他们朝夕相处两个月，前一个月笙瑟调和，刘非本身也是技巧高深的乐手，对苏乞琴技慕艾已久，他们俩相处时，不在切磋乐理，就是疯狂做爱。俩人应属同类，这从做爱习惯上就能体现，有生理需求时，他俩丝毫不顾及地点时间。翁主府邸的下人，最尴尬就是撞上两具缠绕的****躯体，下人们无法预判何时何地发生，苏刘两人都缺乏逻辑和计划，他们是两条寻欢作乐的蛇，春天搅拌合体，季节过矣自然要分离。将满两月前，苏乞变得非常焦躁，翁主府的锦衣玉食是变相囚居，令他难以忍受，苏乞并非苦行修身者，相反他勉强应纳入极端享乐范畴，我从点点痕迹来推断，即使给他个王国，也会被挥霍一空。刘非没强留人，于是苏乞重新回到破屋子，生活并未改变，除却音乐家身份，苏乞还是个蹩脚赌徒，演奏所获在赌桌上流水般离弃，阮囊羞涩寻常事，有时三餐都成问题。每隔几天刘非纡降苏乞住处，白天深夜都有可能，她毫不在乎别人惊诧的神色，那些街坊跪满一地迎接贵人，苏乞不在家或者不开门，她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反正事后总有人换新门，苏乞对贸然闯入也无异议。有时飞扬的木屑后，苏乞正和别的女人在床上做事，刘非凶猛得象头母狮，张牙舞爪将别的女人驱逐下床，好像领地为人侵犯。苏乞欣赏地看着一切，等刘非收拾残局后，他们继续在床上做，他们连起码的掩人耳目都省略过，门先前就被砸破，刘非带来的侍从用幅巨大锦帛，囫囵将门框遮盖，这起到欲盖弥彰效果，呻吟发出的声浪，一波波拍击，锦帛上荡出无数波涟。
他们吵架时候没人发现，所有人已经熟视无睹了。争吵应该从亭午开始，那天太阳炫耀得厉害，所有人昏昏欲睡，侍卫们最可怜，他们被迫站着笔直，土地里隐藏无数炙烤过的针头，刺得他们的脚不胜其扰。有人可能热昏了头，反复嘟噜：“****的，何时到个头。”他以为很轻，事实上整条街上都在回响。苏乞暴怒着将刘非推攮出来，所有人都没作出反应，他们眯着惺蒙双眼，好像在看场色情演出。刘非一丝不挂，因为羞耻作祟，她竭力挣扎想回到门内，但苏乞决心更大，刘非苍白皮肤上纵横着多道血杠，那都是苏乞指甲拽过的痕迹，最后苏乞成功将昙茗翁主抛在大街上。他叉开双手堵着门，杜绝刘非再度进入的要隘，侍从们这时才有反应，几个人抢前撕下裹门的帛料，覆盖住昙茗翁主肉体，那些人因此看到刘非乳房下垂很厉害，他们悲哀地认识到，曾经艳名远播的翁主，其实已到红颜暮年。刘非清醒很快，粗暴地推开过来扶持的手臂，自己单手手撑地直立起身，然后用一只手夹住身上的布料，不让它脱离身体，另只手抻直对着守着门的苏乞，她像个身着睡衣外出的城市妇女，以多姿多彩的俚语破口痛斥。得罪刘非，华县已无立锥之地，苏乞像在斗气，顽强地在艽东王国度过整月。这段日子生不如死，骚扰每天莫名而至，不明身份者，寻机对他攻击，等到离开艽东国时，他遍体鳞伤，只有手上被秋毫无犯，那些伺机袭击者，好像故意回避。
虞初恋爱了，后来才为人知。他有段时间凭空蒸发，包括我们这些朋友也失去联系途径，鉴于以前这家伙有过突然隐匿的前科，我们一致判断虞初又在酝酿新作。虞初的行踪被韦八发现，我堂弟韦八是风月老手，也只有他才有机会偶遇。韦八把发现告诉我们，他问过老板，长乐妨老板说虞初每晚必到，就个角落安静坐着，歌舞散场便行离开，韦八还怕我们不信，建议跟着他看个究竟，其实不用召集大家都有此意。我们故意去得迟些，落座后歌舞已然开始，韦八私下招来侍者，问虞初大人安在？侍者答道：“虞大人每晚都最早到场。”顺延他示意的方向，我们看到虞初很萎靡的歪在椅子上，正值小怜要献舞前，他过于入神，并未察觉有人同时观察着他。有个稍带沙哑的女声在场后低歌：“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这是个舞引子，用的当今圣上怀李夫人之歌，本已商调凄凉，兼之场内灯火幽明，平添鬼气森森。一曲歌毕全场肃声，有身量窈窕之女子拾小碎步上，披离璎珞半掩容貌，但观身行，当是小练无疑。小怜舞姿极尽妩媚悱恻，将氛围烘托得离别两难，恰此时，屏风后阴传箜篌伴奏，调曰“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思人曲子用箜篌演奏本无不妥，惯常以正声入调，可能是演奏者偏狎变音，换为变徵，变徵之声音节苍凉，多用以演绎悲歌，将原词的儿女之态洗涤一空，演奏者颇有匠心，尾字辅以险韵，凡“兮”都更换为“些”，颇合故楚辞音。
歌阑舞尽，许多人继续真正的玩乐，对此我无大兴趣，我密切注视虞初举动，候他离席时自己尾随出去。半途我截住虞初，他没表现出更多惊讶，神色坦然招呼我：“韦芈，你也来了。”那种感觉恰似我们有约在先。我们一路走，虞初主动先告诉我，他喜欢上长乐坊的一个舞女。我问是否小怜，他点头应诺。接着虞初说想为小怜赎身脱籍。我承认这话令人吃惊，赎身需要大笔费用，尤其小怜这类正当红的舞女，虞初写过很多书，但和许多人想象不同，他并不富有，筹措巨款不易，对这点我心知肚明。我估计虞初一时兴起，故此未即时作劝阻，几天后我后悔了，我得到虞初出售祖宅的消息，这让我很担心，卖了这栋房子，无疑他的余生将漂泊无依，虞家祖上遗产并不甚丰，值钱也就这幢宅子，作为挚友我有必要替他说明厉害。变卖祖宅最后未成，不是缺少买主，很幸运虞初听取了建议，先找小怜讲清计划，被她断然拒绝。回来精辟虞初沮丧的发泄不满，他说，我做人真******失败。小怜为何拒绝虞初，这比虞初突发的迷恋更令人讶异，可能他们真是天造地合的一对疯子，我只能就此解释。虞初眼眶里水光滢濙，念念有词，“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不新宫，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疯子总成双作对出现，而且容易彼此投缘，我认为虞初日渐过激的表现，无疑是被苏乞潜移默化。大概从苏乞进长安伊始，他们就已相交莫逆，那年苏乞籍籍无名，长安是个大场子，对外来者有种天生排斥，更何况苏乞在华县获得的声誉，对长安根本就如鸿毛，无从产生影响。我估计虞初和他也是在酒馆认识，虞初常去那些地方，长安书市外就有排这样的店铺，他选择临窗位置落座，那里可听闻马路上走卒贩夫们的闲扯，虞初最欣赏他们随手拈来的荤笑话，朴质无文浑然天成，他常在创作中引用这些。偶然酒馆也会撞上熟人，有次虞初偶遇到小艾公公，小艾是兰台内监，负责管理内宫典藏，属于文化专员性质，有时艾公公会出宫去书市，购买点适合后妃宫女阅读消遣的休闲读物，走路累了，就进小酒馆歇脚接力。最近边境屡现烽火，圣上估计匈奴人可能要卷土重来，出于防微杜渐，现在就开始预备行军打仗的粮草辎重，这些需要大良钱财，为筹措军费，最近宫内各项开支收束得紧，像小艾这样有采购权的，非常时刻更怕招摇惹事，所以外出都徒步微服。小艾没想虞初会在，迎头撞上回避不了，他们有过几面之识，最早认识是因为虞初独闯皇宫。
论为官之道虞初是雏，未谙窍门，不切实际的满怀忧国忧民，听闻些道听途说，急火攻心便直闯皇宫，未经诏命赶着去‘文死谏’。虞初的菜鸟举动，迷惑住散落皇城外围的光禄勋专员，他们正沉思是否阻拦，虞初已经贴着衣裳刮过，象阵台风那样将专员们刮得七歪八倒。这群专员来源特殊，作为政府编制人员，组成多为地痞无赖，过往的逍遥生活使他们浑身恶癖，但又是判断大师，擅长察言观色，能一眼辨出人流中潜行的上访人员，设置专员是为防流民骚扰皇宫，等于在皇城外围先设置一道过滤网。与寻常上访者不同，虞初衣着光鲜，说话又带官音，但神色愤愤又让人平添怀疑，虞初颠覆了专员们的过往经验，他们也怕招惹是非，索性睁眼闭眼，留给内层的羽林军处置。等闯到宫门前，羽林军就不会客气，他们见过真世面，虞初的虚张声势无法起到干扰，羽林军先喝令止步，与此同时六七个人气势汹汹包围上，为首者手执皮鞭，凌空抽着空气，虚激出尖刻呼啸。
运气不是普通好，随后发生的争执，被恰巧经过的皇帝耳闻，皇帝新添小皇子，这天带上妃子们出行上林苑，听前面杂声嘈嘈，便招来太监小艾，让将喧哗之人传至驾前问事。皇上早听说虞初名字，但不知他的身份是郎官，可惜虞初没意识，否则找个机会表示怀才不遇的牢骚，皇帝当场赏个官职也存在可能。皇帝心情像树叶向阳面那样明媚，看事角度也颇解人意，这次会面开始就转移成文学研讨，皇帝本身也是文学爱好者，著有《秋风歌》等作品，皇帝兴致大起，干脆放弃游猎的初衷，特赐虞初伺立一旁，所以史书上有“黄车使者”之誉，缘由就出自本次会面。虞初后来找机会点了点他闯宫的用意，皇帝好像是听清了，转而吩咐太监小艾，明天就将此事转于光禄勋，着田蟛妥善解决。虞初陪着皇帝谈论了很久文学，再没机会将话题引导至政论方面，等他退回舍下时，街坊已经传扬开来，结论自然是圣上礼贤下士。
这几年灾荒连连，老百姓们未经蒙化觉悟低下，混淆天灾人祸的本质不同，片面把问题归结到地方官员的贪渎，因此上访刁民尤多。我们都知道长安是座繁华城市，是汉王朝包括西域各国共同的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衣裳褴褛的饥民拥入，对城市形象破坏很大，而且刁民没起码的常识，根本不顾逐级上诉的规矩，鸡毛蒜皮都闹着告御状。就为此事，圣上特设光禄勋一职，专类处理上访，首任光禄勋是田蟛，原本也是郎官，虽说闲职不管事，官场打摸十余年，人都混油了。老油条田蟛为官日久自有阅历，明白官帽平白无故砸上自己，其中必有蹊跷，他想不通利害，赶往王缣府邸求教。告老前王缣是郎中令，列位九卿，凡内府人事都归他任命，其中包括所有郎官。换在从前，巴结轮不上田蟛，与王缣对话，也就几位资深议郎才有资格。后王缣告病休养，官场上“病退”是专用名词，因事受贬才用之讳称，王缣“病退”声名外传，朝廷内外揣测纷纭，王老先生住所处在长安闹市，自归隐始，突然门庭冷落车马稀少，王缣心中生疑，差人探问究竟，才知道来往人等都改道而行，宁多绕点冤枉路，也免接触，生恐王缣犯事自己受牵连。官场冷暖，王缣这么多年早是看破，他只是隐约觉得好笑，也不动声色，私下吩咐门房，再有请安问候者一律挡驾，只把来人姓名官职留下，七日后回报。一周后门房将来客清单上呈，每页只有个叫田蟛的人，对田蟛此人王缣毫无印象，问田蟛是何来路，门房回答，此人自称为郎官，是老爷之前辖下官员。田蟛第八次来王府请安时，门房这次引他进门，且特地大开正门，这是很高礼遇，很少对下官实施。后来王缣因病暂隐的真相渐为人知，众人皆后悔错过机会，大家佩服田蟛见识，其实田蟛根本就是有备而为，王家有文书吏是田蟛远亲，私将内情透过给他。这次皇帝为设立光禄勋，特地找几位老臣来合议，王缣也在其列，田蟛任职就是他向皇帝推荐，光禄勋是清水衙门，那几位实权人物本无心争取，顺水卖个人情，一致同意田蟛任职。
田蟛去求教老上司王缣，王缣什么都不告诉他，只给讲了个前朝故事，讲的是始皇帝招收柱下史，天下三大才子来应选，这三人都是盖世才情，难分伯仲但柱下史只有一名，所以留个题目，就焚书坑儒事件写个速评。三人都是落笔入飞，头一个完全史家笔法，将事件如实记载，始皇帝看完后，冷笑声吩咐刀斧手将其枭首。第二人的所写极其简单，只龙飞凤舞四个小篆，曰：“今日无事。”始皇帝再三冷笑，将呈折抛于庭下，也将其斩首。等第三人呈上折子，大家都冒出浑身热汗，始皇帝阅毕折子，大笑三声令其即时上任。群臣皆不解其中奥妙，退朝后以丞相李斯为首，逼问其人所写何文，那人推诿不过只得将所记再复述一遍，群臣皆抚掌微笑，其记曰：“昨夜，陛下与众儒生联欢，开展了盛大的篝火晚会，其间有儒生五百七十四人，狂喜过度不慎跌入火坑被焚，始皇帝对此表示莫大遗憾。为示哀悼，所有国民停止阅读背诵儒家著作一万年，以纪念在本次事件中伤亡的所有儒生。”故事说完后，王缣问他是否领悟到些，田蟛回答八字：“无功为过、过犹不及。”王缣微笑不言。
田蟛几乎没费大气力，就将流民问题整治得风调雨顺，他得意手笔就是亲手组织的光禄勋专员，这群地痞无赖发挥了很大作用，他把专员们安排在皇城外围，负责拦截上访流民，这些专员都是胡搅蛮缠好手，流民根本不是对手，这是他的外围防线，内层防线则是皇宫羽林军，动用羽林军，他借助了老上级王缣的力量，羽林军属于郎中令管辖，首领也是当年王缣一手提拔，王缣出面自有效果。羽林军是些纨绔子弟组成，打仗不行，但对老百姓的有股蛮横劲，正好物尽其用，万一外围防线疏漏，则由他们来收拾残局。这两道防线稳定住京城局势，田蟛明白光取守势不能解决根本，必须疏堵结合，他给地方官员下达通文，严令打击上访现象，一定要将流民风潮扼杀在地方上，至于手段他不过问，只问结果成效。田蟛的这些手段后来都被收录进《光禄勋吏治》，这是田蟛的追随者所编撰，就像《论语》，通篇都是与其下属的对话集锦，所以他又被称为语录田子。
我们一致把田蟛评为盛世笑柄，虞初当年闯宫，为的揭发地方上截访草菅人命，当时他尚不知地方所为都经过田蟛授意，所以案子返到始作俑者手里，马上就石沉大海。大圣人田蟛所作所为，令我们不齿，但田蟛官运亨通，谁也奈何他不得，田蟛不但管理光禄勋，最近还兼领郎中令，成为虞初的直接上司。每隔三两月，虞初被召入皇宫至少一次，给皇帝讲新写的小说，虞初最近在写《周说》，按照周书改变成的，与司马迁的史家手笔不同，他依旧以故事手法行文，这作品工程浩大，已经写完九百四十三篇，才完成冰山一角，因为皇上喜欢这小说，虞初借机将想法寄托文本，但求曲线参政。我非常关注《周说》进展，很可能这是传承千秋的力作。虞初最近心事重重，把《周说》进程也拖下了，好像从那次酒店偶遇艾公公开始，艾公公跟他说过什么，我无从得而知，他似乎不愿提及，此事或许是因为小怜，小怜主动登门找虞初，那天我也在场，他们故意回避开我，显得很神秘。没化妆时小怜姿色平庸，我那天才开始发现，但身段婀娜，就算平常走路都有韵味。
元封六年，一桩间谍案把生活绞得支离破碎，那年是丙子，后来大家惯称之为“丙子谍案”。案子发生在艽东国，艽东是个偏远诸侯国，我们从未去过，原本这事与我们毫无干涉，但苏乞就像虎踞中央的蜘蛛，四通八达编织着网，我的很多朋友都因认识他而被波及。刘非是这起案件主角，廷尉署年前就盯上她，他们掌握了刘非私通匈奴的确凿证据，之所以没立即行动，就是希望能引出她的同党，汉和匈奴相互渗透得厉害，都在对方阵营中安插谍报人员，从而左右两国战略。刘非突然服毒自尽，廷尉署的计划落空了，他们就此怀疑长安城有人把消息泄露给刘非，于是苏乞就被牵扯出来，从任何角度分析，苏乞都值得被怀疑，刘非在艽东对他有救命之恩，即使他们后来矛盾激化，也可认为是精心安排，为苏乞到长安做个掩护。韦芈肯定事先得到消息，我怀疑小艾公公对他说了苏乞的事，至于小怜为何来找虞初，我后来也找到合理的解释。“丙子谍案”改变生活态度，我们学会忌惮无妄之灾，动辄呼朋喝友的日子不复再现，虞初这次外出采风也可理解为回避，送别那天苏乞在灞桥鸣琴，第二天，廷尉署秘密逮捕了他。迫于酷刑的威慑，苏乞供认出很多所谓同伴，廷尉署又从中甄选，逮捕了一批怀疑者，人选就像雪球层层滚出，这案子牵涉很广，长安城人人自危，即使深夜人们都辗转无寐，谁都确保不了自己醒来能否平安。元封六年，长安上空阴云低沉。
元封六年春，涉及进“丙子谍案”一干人犯被腰斩于市，这等于间接宣布案件调查了结，腰斩那天，刑场内外热闹得如同盛典，包括刽子手在内，所有人笑靥如花。虞初外出采风已经一载有余，有人说，虞初不会回来了，也有传闻他根本未离开，半途就被廷尉署劫回长安。腰斩那天，我特地也去看了，那些人犯蓬头垢面的跪成数排，似乎未从中发现虞初，让我倍感宽慰。那天高潮在行刑前出现，因为涉及叛国，亲朋好友都不敢出面，喝刑前酒的凄切也就省略了，这有点像大轴前缺了垫场，场面有点平淡。快到午间，烈日恹恹下小怜突然出现了，她走得很平稳，分花拂柳推开人群，袅袅婷婷到刑场中央，她来给苏乞送行，带着新酿的米酒，小怜先用嘴含着酒，然后喂进苏乞枯燥的嘴唇，苏乞淡然微笑，他脸颊两边各有很多阴记，那是同赴黄泉人的怨毒的眼。
长安秋意盎然，虞初披着身落叶走进城门，没人迎接，守卫城门的士兵像两排木偶，不动声色。虞初带回来他新娶的妻子，那女子相貌平平，唯独身段姣好。我们的朋友虞初是个传奇人物，有桩故事被广而传之，关于他妻子。有人告诉我，虞初妻子是蛇精，虞初采风到黄龙洞时候，有千年白蟒慕他才情，化身女子自荐枕席。给我说故事是个年轻人，他想确证传闻真实性，我和虞初曾经为挚友。
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朋友还在写《周说》，几年前他已经完成九百四十三篇。某天，虞初的妻子在书房中翻阅他的新著，她眼睛豁然有神，她告诉虞初：这个几乎比肩《史记》，虞初突然长叹一声。那天晚上书房着火，所有的竹简锦帛被焚毁一净，有传闻说是虞初自己放的火。虞初肯定还会讲故事，但只口述，他口述的一些诙谐小品在市井流传。有时候我们也在皇帝出巡时看到我们的朋友，他躬身在车架侧边胁肩谄笑，那些故事肯定好玩，我们远远都看到龙颜大悦。恩，他们说得没错，现在我们的朋友虞初是个弄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