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起风了,草地上的纸飞机已经所剩无几,都被刮到一旁的树丛和旮旯里。看这天气和早上的预报,极有可能落雨。我试着从天窗出去,走上仓库顶,但是这不仅有踩到碎瓦片,跌落的危险,即使上去了,也没地方可以下来,除了稍微显眼点让人看到外,还是作罢,我用稻草扎了个草人,把自己衬衣脱下来给草人穿上,把它固定在天窗上,这样可以从很远处都能看见。坐着无聊,想到的时候就去摇下稻草人。实在不行了,我有想过可以冒险通过爬上房梁,穿过走道,到对面的矮草垛上,那个草垛只有一层那么高,至少可以向下跳了。我写了最后八张纸,只写了小眉两个字,一方面是希望渺茫,又不放弃,一方面也无力多写了,折成飞机扔出去后,心里默想再等十五分钟。仓库是很传统的人字梁架构,中间有一根很粗的梁子,上面的椽子好多已经被雨水腐烂,加上有几个瓦片碎掉了,水沿着椽子流下来,上面都有一点点青绿色的苔藓了,几处有如鸟窝,鼠窝的枯草团。我最后伸出天窗看了两眼,没有什么人,只有很远很远的小学和果林处,有几个活动的点,那是我的声音不能所及的。我啜了一口手掌,深呼吸了几口,先把包扔到地上,开始攀爬主梁,还算成功,上去比较容易,也翻过身子,骑到了梁子上,只是要弓着,仓库靠近高草垛的地方,比较狭窄,到中间的时候,也就是走道上方的时候,会空阔很多,但最危险,人孤零零在中间的时候,更是无物依靠,进退两难,还是硬着头皮向中间爬过去,两手环抱着主梁,双腿夹着很紧,顾不上梁子上是多么脏了,拖鞋也早被我甩到了地上,重重地啪啪两声,多年厚积的灰尘也纷纷落下。我不敢停歇,双手配合双腿,一手掌一手掌前进。但就在这时,是我怎么都没想到的情况发生了。主梁上方的一条椽子上,一团枯草的地方,探出一个三角的头,慢慢显出了整个身子,通身绿色,腹面稍浅,尾尖焦红色,体侧一条由红白各半的背鳞缀成的纵线。两颗凸出的黄色眼睛,一眼盯着我,嘴巴吐着信。全身打了个寒颤,在灰暗里猛然见那么一条色彩鲜艳的毒蛇,能不浑身起毛,显然是我刚才的举动惊扰了这条躲在这里纳凉的毒蛇(也许刚刚吞下一窝老鼠或雏鸟,以前电视上见过蛇在夏天喜欢上梁乘凉,吃小鸟和老鼠)。现在我进退不是了,只求它不要过来,我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小眉的声音,从仓库外靠近,喂,你在哪里?哪里呢?找你好找。快出来啊。这么大的人,还玩纸飞机。哪呢。我不敢大声回答,只能小声说这呢,别喊了。这,上面,你头上。小眉穿着一身白大褂,走到我拖鞋的地方,才抬头看到我。你怎么爬那上面干嘛。小声,有蛇。我连手指都不敢去指那条通体绿色的东西。小眉退后了几步,也着实吓了一跳,竹叶青,有毒。她丢掉了手上抓的一把纸飞机,你先别动啊,我想想办法,最近怎么这么多蛇。她捡了地上的拖鞋,我摇头表示怀疑,万一打不中蛇,打到我了,我还不翻身落地,况且这么高的距离,我很怀疑她的力气能否扔上来。蛇这个时候,慢慢从椽子上探下身来,看来它是想落到主梁上了。我倒着慢慢往后挪了一点点,尽量不引起它的注意。我瞅了瞅地上的棍子,我说小眉你把棍子绑到梯子一端,在棍子上缠一团稻草,然后把梯子扶起来估计差不多高度,你用草团去吸引它注意,我好退回去。小眉照我意思,捡了棍子,可是没有绳子,她便解了白大褂上的腰带,然后草垛里抽了一把稻草打个叉结,她还把护士帽戴到稻草上。花了她全身气力,梯子也扶不起来,可把我着急的,我示意她靠着墙,慢慢往上推,把梯子竖起来,然后再沿着主梁过来。这次成功了,不过还是心惊胆战,看得出来小眉还是娇气直喘,额头冒汗不止,手一直在颤抖,有几次差点梯子又倒向一侧去了。蛇被白色的一团东西给吓住了,果然眼睛转向了它,还发出嘶嘶的声音。我趁机马上往后刷刷地退,顾不上梁子上一个凸出的钉子划破裤子。大气一喘,落到了原来的高草垛上。小眉好了,你把梯子朝我这边放倒过来就好,别去惹它了。我抓住朝我倒过来的棍子,摘了小眉的护士帽,团在手里,还有那条腰带,蹬蹬蹬地可以说是飞也似滑下梯子来。真是虚惊一场,我把帽子给小眉。望了望梁上的青蛇,好悬。小眉把帽子戴好,俗话说房梁上的蛇,佛堂里的鼠,驮五星的龟,独来独往的狐,那都是神灵,万万动不得。要不是你在上面,我才不去招惹,你好好的,有病吧,跑到这没人的屯草仓库,还爬那么高的梁子上做什么戏啊?我还满山岗找你,没有钥匙,又进不了门,崔老师,还有几个消炎药和包扎棉布在我那。我捡了包,也没说碰上那个女孩的事情,只是说本来爬上去拍几个照片的,谁知道梯子翻倒了,这才折了纸飞机,想让人发现,见没人,才想爬梁子到对面下去的,哎呀,我的衬衣还在天窗的稻草人上。小眉这才笑起来,你还想上去找你的青蛇不成,就算给乡村稻草人支援建设了吧,还没算砸坏公家仓库玻璃呢。出了仓库,我还佯装找东西的样子,怎么我扔这边的东西都不见了,难道也支援乡村建设了不成。小眉赶忙给我一起找。我明知道没有戏,装了装,拨弄几下,就说算了,破收音机,烂相机而已,给崔老师送药要紧。我以为小眉还是弯腰去找,谁知道她把地上能捡的纸飞机,都捡了起来,上面还写我名字呢,以后不许这样把我名字写得到处都是,让别人了捡了看了不好。眼睛能看见的都捡了,便一道回医疗站去了。
在医疗站,我找了昨日那件满是汗渍的白衬衣先穿上(出来匆忙,只带了两件换洗的),刚才小眉和我保持一段距离,我是一路光着膀子小跑回来。小眉不知从哪柜子里翻出一本很旧的《卡门》,并带上我昨天给她的《物质生活》,说这个书你送我了呀,昨晚我一口气看完了,有几个问题,我找那个崔老师交流交流,顺便给他看下,如果他没看过的话,我想他应该博览群书过的,《卡门》要还给他了。我听着稍微有点不是滋味,倒不是舍不得我送她的书,她拿去给别人看。我说你梅里美的小说也喜欢看,我拿过来翻了下,余中先翻译的版本还不错(也许是小眉说他博学和找他交流问题这点上让我有点不舒服了吧)。小眉说不喜欢这个小说,卡门这个女人是一个邪恶的女人。怎么会呢,我挺喜欢,我就喜欢她那种性格,“你是我的丈夫,所以你有权杀我,不过,卡门永远是随心所欲的卡门”,记得这句话吗。我问她。她拿了几个消炎药和棉棒,说,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你怎么不记得她的“我是魔鬼的化身,若想与我长相厮守,顶多一死”,你喜欢,是因为你也。后面她没说下去,反正我更喜欢杜拉斯笔下的女人一点,走吧,崔老师还等着呢。我本还想狡辩,但再这样就显得小家子气了。想见见那个博学的乡村教师也好。下午的虚惊一场正需要出去散散心,找个人聊聊的呢。小眉还告诉我,最近出去要小心,特别是树林,草丛,不知道为什么哪来的好多毒蛇,还是山里头的蛇都出山来了,咬了不少人了,往年我在平安镇上当护士的时候,也没这么多人被咬伤的,今天要不是我,你也是其中一个。我说那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准备长期住下去,跟你厮守到一块。贫,外省人花言巧语是出名的。她急匆匆赶路,我拿着《卡门》乱翻。从岗子上下去,抄一小路,过了一个晒谷场和一个水塘,爬过一个土坡,就到了落山岗金星小学,路上有几个乡民对小眉指指点点,还有几个明显是回乡过暑假的女大学生,聚在晒谷场上聊天,咳着瓜子,瞄了我几眼。我坦坦然迎着越来越大的风,跟紧了小眉,稍稍有点献媚的样子。崔老师的宿舍在二楼最靠里,小眉说等下介绍我就说是她表哥,问你来干嘛,你就说你自己最在行的就行,摄影啊,什么的。敲了门,进去,看见一个特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文绉绉,戴一黑边眼镜,小眼珠子溜溜的,聊意大减,看了下他窗前书桌上堆的满是世界名著。小眉把小包打开,拿出药水和棉棒,给他伤口涂抹,再重新包装,我看了下,就两个小孔,周围肿了点。小眉按刚才的给我介绍了下,否则我看他那狐疑的样特阴郁,他才爽朗地说请坐请坐,屋子小,你随便,他自己却挪了个大位置,意思给小眉坐他边上。我翻了几个小学生的作文本,我说崔老师,你教小学语文啊。对,中文,不止小学,还有中学,这里条件太差,小学中学放在一起,小学五个班,中学三个班,中文都是我教的,现在的孩子中文太差,就是不爱看书,要多看课外书,尤其是世界名著,当然不止小孩了,大人也要看。我听着怪怪的。摸了摸门框,屋里啥也没有,就转向操场看。你表哥这次到乡下来做什么呢。他回头问小眉。小眉嘟嘟嘴巴,问你呢。我缓过神,哦,我嘛,就瞎溜达,看看现在乡下的精神文明建设情况。别听他瞎讲,崔老师,他就一个整天背着帐篷跑的流浪汉。诶,小眉,不能这么说,是那种探险家吧,你好,我叫崔平,我就佩服那些东奔西走的探险家。我们这里落山岗,倒还真有一处好地方,白石泉那边,据说里面有个禅师,很神的,只是山路太难走,来回要个两天,到了那山里头多雨水,所以很少有人敢去。我回了句,是吗,就不说什么了。崔平开始和小眉小声唠叨什么东西了,好像是一个什么女人死的样子,用着本地的方言,又是叹息,又是气愤的。我想估计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本地事情,我并不关心这些,只是在想早上的那个女孩,和昨晚的那个男人,胡思乱想一番,觉得这次来这里还是以找发条和那两个女孩为主,首先我已经有点动摇了关于发条是落山岗的人的说法,第二开始动摇的,我就怕那两个女孩也只是和落山岗一点关系,并不是这里的人,那我就白忙乎了。自己一个人摸到走廊上,趴在栏杆上,向下看。看到楼下一个教师里有好几个女孩子的声音。就好奇地下楼去。我远远地朝那个教室里面瞅,差不多有七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一本正经地在排练什么舞蹈,还穿着亮闪闪的演出服,白色的丝绸裙子,银色的紧身健美裤,背后有个破嗓子的放音机。我偷偷看了会儿,打量了几个女孩子的脸,没有早上那个女孩,心里纳闷,乡村中学还有这么正式的服装跳舞蹈吗。音乐快结束的时候,七个女孩摆了一个谢幕前的集体姿势,三个卧在前面地上,地上铺着报纸,一个站在中间,一只脚抬着,一只踮着脚尖,看来不是很熟练,摇摇晃晃,另外三个围着她,呈扇形。然后中间那女孩就开始哭。其他几个也一脸沮丧的样子。有两个拉出椅子坐着,一个背对着我,朝向另外一边的窗户,好像也哭了。有一个有点愤怒,说你们怎么这样,为了这个节目,小蛮老师费了多少力气才从省城借来的演出服装。另外两个靠着黑板的女孩,哭得更响了,呜咽着说,可是现在,小蛮老师,她……我不跳了,我也跳不了小蛮老师的位置,刚才跳中间位置的那个女孩说。另外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女孩,也站起来,我也跳不下去了。只有那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女孩,站在那里,还没有哭出来,剩下的六个女孩都抱成一团开始哭了。我稍稍走近点,那个年纪稍大的突然看见了我。她止住了眼泪,低头和那六个女孩低声交头接耳一阵,全都朝我看了过来,然后啊呀,啊呀,纷纷躲到窗户边上的墙壁后面。我正要走过去说,我是崔老师的朋友的朋友,就听见小眉下来说,你在那干嘛呢,走吧,你不饿吗。饿。小眉这才看见那个教室里的女孩,你怎么那么色啊,偷看小女孩练舞蹈。不是的。还不是,早看出来了。真不是,刚才看她们一大圈哭来着,就奇怪。走吧,我路上告诉你。我突然想起什么,我说小眉你稍等,我跑上二楼,进了崔平的宿舍,掏出随身携带的两张照片,崔老师,你看看,这两个女孩,你认识吗。这个,集市里的。好像很眼熟,这背影,这鞋子。你学校是不是有个女老师。对,小蛮,这个背影就是小蛮的,错不了,她是学校的卫生,美术,音乐兼舞蹈老师,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我没理他,冲出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