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敲门声传来,两个人走进来。一个是身穿医生白袍,约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个衣着粉红色,是伊卡洛斯的圣母。白袍医生一进来就向伊卡洛斯说好,说自己是医院的副院长,又指指身旁的粉红色圣母,说她是医院最好的助产士,叫依莎贝。伊卡洛斯眨眨眼,望了望她,觉得她很年轻,不似很有经验。医生又补上一句:不要看她年轻,她可比不少年资长的助产士好,因此我今天带她来向你解释有关孕妇生产的疑难。依莎贝似乎认得伊卡洛斯,向他笑笑。
接着要谈正经事。白袍医生友善地展露她的敌意,第三句开始,就直接问伊卡洛斯是不是听到外间的流言,要大做医院的丑闻,又说医院有庞大而优秀的律师团队,可以控告杂志社与撰文记者诽谤,还胪列出过去二十年医院与八卦传媒斗争的历史(医院总是胜多输少),说完便自信地笑了一下。伊卡洛斯本来就不想八卦医院的丑闻,听到副院长的恐吓,虽然没有害怕,可是他想,这大概可以堵塞老总的嘴巴——去年杂志社被名流π控告诽谤,官司输掉,要登启事只是小事,毕竟花掉的只是一版的空位与差无可差的信誉,要辞掉一个资深的小记者也是小事,人可以用高薪从其他杂志社挖过来,可是杂志社要赔上大笔金钱却要了老总的命,因为他事后被董事局减薪,董事局主席责怪他不懂得走法律罅。伊卡洛斯心情轻松,他可以忘掉那些辛辣的质询了。
可是余下的时间可以做什么呢?伊卡洛斯预备了两个小时的访谈时间,他不能没有记下任何问题就离开,又不想太早回杂志社对着势利的老总与同事。伊卡洛斯看到坐在对面的依莎贝,他记起那天他看到依莎贝强行抱走孕妇的婴儿,情景是震撼的,因为他看到一个圣母样子的人做残忍的事,太荒谬了。伊卡洛斯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问依莎贝。伊卡洛斯一开口就说她很残忍,语调有点凄惨。副院长与依莎贝的样子很奇怪,看来在忍笑,伊卡洛斯便正经地向她们回忆当日的事。听完后,依莎贝终于可以笑了。她笑着说这个过程是必须的,因为孕妇是外地人,她未有检查就闯进急症室要医生接生,事情实在凶险。而且所有医院的惯例,孕妇生产后都要先抱走婴儿检查,保障母婴健康,还有……的原因,令我们要抱走baby。伊卡洛斯听不明……这几分钟的术语,可是又不肯露出不明白的样子,令她们小看自己,于是佯装懂了。伊卡洛斯仍然觉得不妥当,觉得医院不人道,不过在依莎贝说出种种术语与理由后,她们的处理手法似乎是必要的,伊卡洛斯的迷惑则显得毫无道理。伊卡洛斯想反驳,可是他想不到有力的理由反驳她。他有点奇异的感觉,自己喜欢的圣母,似乎成为不近人情的规则的凌厉推行者了。冷冰冰的规则与她那暖烘烘的笑意,令伊卡洛斯有点糊涂,他不知道是不是爱上了这个只见了两次的助产士。伊卡洛斯仿佛回到青涩的年少时代,在暗恋别人。他脸红了。依莎贝一定是看见伊卡洛斯脸红,于是流露出尴尬的神色。脸红是遮掩不住的,伊卡洛斯察觉到自己脸红,脸便愈益发红,他窘得要告辞。可是在临告别前,他还不忘问依莎贝拿电邮,理由是将来或许要她补充一些医学细节。
下午四时,伊卡洛斯乘巴士颠簸地回杂志社。他凭着记忆,在笔记簿上记下刚才副院长与依莎贝的说话内容,加上一点想象力,写满了三版纸。伊卡洛斯回到杂志社,向老总递上笔记簿,接着用副院长的腔调说医院有庞大而优秀的律师团队,可以控告杂志社与撰文记者诽谤,老总便沉默不语。老总想了想,就说题目可以改。他大笔一挥,写下“惨无人道妇产过程大踢爆”。那期杂志的方向就确定了。
杂志出版后,伊卡洛斯因为觉得笔下的报导太煽情,向依莎贝发了一封电邮向她道歉,又约她共进晚餐。伊卡洛斯自忖没有希望,可是依莎贝竟然说报导很真实,又说乐意与伊卡洛斯一起晚餐。伊卡洛斯喜出望外,就约依莎贝在后天七时到青蛙城历史悠久的中级食肆——必列啫士餐厅(Bridges' Restaurant)——吃饭。太贵的餐厅他请不起,太低级的餐厅他吃不下,就挑一间中级的好了。
中级餐厅有中级餐厅的好处,费用比较廉宜,食物款式不少,而且对顾客衣着的规定也不严谨。伊卡洛斯就是这样的人,一直不注意自己的衣着,大学拍毕业照时也只穿球鞋T-shirt上阵,因此难怪他第一次到医院观察,穿上褐色短裤加鲜绿色汗衣的奇异配搭。伊卡洛斯的衣着触觉一向很差,也没有正式的西装(中学时的西式校服早已丢掉,否则修改一下还是可用的,而且有种童稚感),今次为了不失礼人,他又再次拿出他的战衣:上一次穿过的白色卫衣、灰色西裤、褐色休闲鞋。伊卡洛斯觉得身穿战衣,既显斯文,又不会太夸张,是一个满意的选择。他知道必列啫士餐厅虽然是中级餐厅,可是由于历史久远(早在青蛙城开埠之后三十年,必列啫士餐厅已经开业了),殖民地色彩浓厚,因此男客都要戴上领带。伊卡洛斯虽然没有西装,可是有一条大学的学校领带。伊卡洛斯戴上领带,心中就涌现了一种自豪感——青蛙城大学是城中的最高学府,自己是一个天子门生呗。他想起自己是以first honour的优异成绩毕业的,就弥补了毕业后工作不得志的遗憾。伊卡洛斯认定,他的战衣与领带必然可以在依莎贝面前争取到好印象。
伊卡洛斯在四时半换上战衣,领带是他的护身符。他在街角的花店挑花,在迷迭香与康乃馨之间犹豫,迷迭香代表诱惑与性感,康乃馨代表呵护与温馨,应该选哪种好呢?花店老板娘见伊卡洛斯拿着两种花自言自语,足有半小时之久,就问伊卡洛斯想送花给什么人。伊卡洛斯说要送给一位新认识的助产士。老板娘说护士最适合收纳康乃馨,代表她们的细心与爱。伊卡洛斯说她是助产士,不是护士。老板娘双眼一睁,就说助产士即是护士,连忙由伊卡洛斯手上抢过已经被捏得垂头丧气的花束,用粉红色花纸一包,就将康乃馨及一点满天星裹起来。伊卡洛斯付了一百二十元,将花拿走。伊卡洛斯走向地铁站,在月台上等了十分钟,挤不上地铁,又再等了十分钟,又挤不上地铁,等到第三班地铁,伊卡洛斯终于挤上了。地铁很迫,伊卡洛斯被夹在一个中年男人与玻璃门之间。空气混浊,在重重的人肉气味与狐臭之中,康乃馨绽放出疲惫的香味。地铁在几个经过的车站停车又开车,乘客又上车又落车,本来已经垂头丧气的康乃馨被挤成扁平的活标本,伊卡洛斯勉力守护着他的花。
伊卡洛斯在太子站(Prince William Station)下车,时间是六时四十五分。伊卡洛斯手拎康乃馨匆匆忙忙走出车站,赶到必列啫士餐厅。走进餐厅时,伊卡洛斯不忘在过道的镜子前,整理被挤得歪了的领带,及略为凌乱的发型。伊卡洛斯订了台,他被侍者带到自己的台时,见到依莎贝已经安坐那里,在揭餐牌。伊卡洛斯未坐下就向依莎贝道歉,又将被压扁了的康乃馨送到她面前。依莎贝看来很喜欢那束康乃馨,将花凑到鼻尖嗅嗅,笑了。伊卡洛斯问依莎贝要点什么食物,依莎贝说:不如情侣套餐吧?伊卡洛斯想不到她那么大胆,可是觉得很开心。不过依莎贝之后补了一句:情侣套餐比较便宜,而且不用花时间想,比较方便。伊卡洛斯又有点失落。不过,伊卡洛斯那时还年轻,有一股韧力。他是永不服输的伊卡洛斯,他有信心发展自己与依莎贝的关系。
伊卡洛斯想了想,依莎贝望瞭望他。伊卡洛斯由自己的战衣谈起。他说自己最喜欢这套衣服,还有学校领带是他珍贵的学校纪念品。依莎贝又笑了,她说她认得那套衣服,是他访问时穿的嘛。颜色是不错,可是她觉得第一次见伊卡洛斯时的褐色短裤及鲜绿色汗衣比较有taste。伊卡洛斯想也不想,就说自己也很喜欢那个配搭,可是衣服刚巧洗了。下次,他下次再见她一定会穿那套衣服。依莎贝说她最爱C作家的作品,在一篇论衣服的文章内,C作家说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有一种苍凉的气息,依莎贝深深认同。伊卡洛斯看见依莎贝今天身穿的,正是绿色配桃红色的衣裙,用色惬意。依莎贝说伊卡洛斯那天的褐色加上鲜绿色,也正好是参差的对照,她很喜欢。只是可惜,自己每天工作时身穿的粉红色,太fancy了,像作家琼玉的小说,太圆满,没有缺憾美。伊卡洛斯听依莎贝的见解,想想后,也赞同了,自己为什么喜欢那俗套的粉红色呢?伊卡洛斯又发现依莎贝睿智的一面。
伊卡洛斯接着与依莎贝谈了C作家的大作,想不到依莎贝对文化也有一点认识,她爱看C作家的小说与小津大导的电影。伊卡洛斯说小津大导的电影描写了日本传统家庭在现代社会走向衰落的结局,那永恒的长镜头是多么的美呀。依莎贝说自己不大懂电影,她只是在读护士学校时,有一位想追求她的男同学带她到电影中心看戏,男同学本来想看《丧爆音乐人》,可是他们太迟去,戏票都售完了,无奈之下,看到小津大导的《名古屋物语》只有几个人看,就买票入场。男同学在无语的人物、缓慢的镜头运动之下,早就睡着了,可是她愈看愈有味道。她透过电影中老去的爸爸,在妻子过身后,儿女因为要工作不在身边的剧情,想起自己的爸妈。她的爸爸与妈妈很迟结婚,她在爸爸五十五岁那年出生,是独女。妈妈由于年纪太大才生产(家族长辈很奇怪她为什么仍能生产),结果产后身体不好,身体一直有病,拖拉了十二年,在依莎贝升中学那年过世了,从此依莎贝的爸父兼母职。依莎贝知道她爸是寂寞的,可是为了照顾依莎贝,他没有再娶,只是每天默默工作。到了依莎贝入读护士学校,要住宿舍,爸爸就在老宅独居了。依莎贝看到电影中女角的老爸很孤独,就想起自己的爸也是那么孤独,她不禁流了几滴泪,幸好赶及在男同学醒前抹走。电影最后在女儿伴着老爸望海的凝镜中结束,戏院的灯开了,男同学还问她电影好看不。依莎贝就知道,小津大导将是她的至爱,而男同学就是她的不爱。依莎贝从此搜罗小津大导的电影与参考书看,由早期储存在录影带上的默片《我死亡了,但……》(1932)到印在DVD上的色彩片《桂花鱼之味》(1962)她都看过。伊卡洛斯同样很爱小津大导的电影,可是他听完依莎贝的说白后,就觉得自己虽然爱小津大导的光影技巧与故事,不过相比依莎贝的身同感受,体悟大概是远远不及了。伊卡洛斯眼前的依莎贝,在他眼中是坚强敏感的,但他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依莎贝可以残忍地抱走外地孕妇的baby,而且,她为什么告诉自己她的家事。
侍应送来心型牛扒与红酒。伊卡洛斯举杯与依莎贝对碰,大家向着大家微笑。伊卡洛斯手起刀落,将心型牛扒从中剖开,像做一个精确的外科手术。牛扒有点韧,伊卡洛斯要大力嚼,令嘴巴有点变形,依莎贝看了又掩着薄薄的唇笑了。伊卡洛斯问依莎贝做助产士的生活快不快活。依莎贝说她喜欢做接生的工作,婴儿诞生下来,都是可爱的,唯一不愉快的地方,就是医院要她强行分开母亲与刚离母体的婴儿。被孕妇及她的家人抱怨是小事,不过看着刚刚抓着妈妈身体的婴儿,被自己强行抱走时哭得更大声,她想到自己的妈妈过身时,她抱着遗体不肯走,最后被护士拉走的回忆。她每次抱走婴儿,都有种犯罪的难过感觉。婴儿与妈妈分离虽是短暂的事,婴儿长大后大概也会忘记,可是这却令她联想到自己与母亲,那永远的分离。依莎贝说每间医院都是如此,这是现代医疗的病。依莎贝说妈妈还在生时,告诉她小时候在围村看邻家大嫂帮人接生,孕妇生产完后,婴儿都是留在母亲身边乖乖地睡。依莎贝现在想起母亲的话,觉得这比现在的医院人道呀。说完依莎贝开怀地笑,她说自己在护士学校选科时,最后选了助产专业,是一种童年的印象,她希望自己成为助产士后,可以成为保守母婴的天使。到她真的成了助产士,却发觉事实与她的童年印象相距很远。不过,依莎贝狡黠地笑说,如果上天要惩罚分离母子的罪人,所有医院的负责人一定要先下地狱。之后又说副院长怎样压迫同事,用尽方法去增加医院盈利的手法。伊卡洛斯在听,就想,假如老总听到,一定会叫他写一期《医院黑幕大揭破》的专题。伊卡洛斯看着依莎贝薄薄的唇,看来不再象征寡情,而是代表坚忍。
时光流走,双方的心型牛扒吃完,可是mini-sized的牛扒填不饱伊卡洛斯的肚子,只是伊卡洛斯见依莎贝好像吃饱了,就问她想吃什么甜品。依莎贝要了云呢嗱雪糕,伊卡洛斯点了蜜糖梳乎理,都是西式甜点。侍应送来用mini-sized杯子盛载的雪糕与梳乎理,伊卡洛斯与依莎贝用匙子啖起半凝固的甜品送入嘴巴。伊卡洛斯吃完后,望着依莎贝将雪糕送入薄薄的嘴唇中,依莎贝发觉伊卡洛斯看着她,面色羞红了。
时间晚上快十时。伊卡洛斯结账时,坚持要请依莎贝,依莎贝婉拒几次,终于答应让伊卡洛斯请客。他们站在必列啫士餐厅前的人行道,依莎贝手执康乃馨,有一朵花已经凋敝落下了。
——想不到时间过得那么快。依莎贝说。
——是呀,今天很愉快。(伊卡洛斯微笑。)
——多谢你请客,下次让我请你。我们几时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