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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曲珍

窗帘很特别,是一根细细的竹篙穿过四件长度相近的连衣裙,从左边的袖子穿进,右边的袖子穿出,竹篙两头挂在粗糙的墙壁上钉好的钉槽里。有光的时候把四件衣服拉开,像一副色彩鲜艳的唐卡,经久弥新;阴天的时候,四件衣服收拢来,更像一具美丽的身体,随窗风悄然起舞。

曲珍常常望着这样的寂静动态出神,有时嘴角扬笑,有时眼眸浮光。正是九月入秋的天气,月桂在这个城市随处可见,已经成为一张不可丢失的身份名片。她不太喜欢这种花,觉得身份微低,藏在阔叶之中,并不易见,姿态也不尽完美,寡黄柔弱,大面积簇簇拥拥,稍不用心,就看不出花的瓣树。但它的香却无可抗拒,十里,百里,城市之中,无不被香撩拨得熏熏欲醉。人人欢喜,赐得中秋佳节,相聚欢笑,赏月品桂。

想起节日,她无奈地笑笑。世间已不多事物能引起她的在意。一年之中本就无多的节日也觉得无甚必要。不过是一群无聊之人因了无聊缘由聚在一起寻无聊之事。她干脆关掉窗户,把一城的香浓拒之室外。久久地看着窗帘,或者说是四件鲜活的衣裙,开始禅坐。

禅坐陪伴她已四年。最初只是为了渡过夜后漫长的黯然时光,后来逐渐入定,安住,仿佛开辟了另一时空,与之怡然相处,时间越来越长,一切皆空,身体,思想,各种感官逐一消失,只余一丝无觉无察的气息,在空静之中飘荡。末了抽离于它,深深吐纳一口气,觉得时空偏移,或者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般长。这种感觉让人上瘾,夜夜缺离不得。

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刻,她也没有抛下习惯,而是恭顺温良,纯秉天然地完习它,像淌过一条溪流,抚过一袭锦缎。决定是在旅途中慢慢顽固,如同一口一口啃下饼粮,最后发现落在心里的是踏踏实实的饱,那一刻,才放心将所有包袱放下。

现在她攀上凳子,小心取下竹篙一头,直抵地面,四条裙子于是滑溜溜地落去地下。还原的时候,窗户看起来光秃秃的,灯光打上去,外面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这是她母亲的东西,除了四条裙子,还有一张字条,并不好看的字迹,写着,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所有为母亲全部记忆。两岁的时候,母亲在一个霞光漫天的傍晚出走。熟人碰到问候,她只说漫天的红霞,真美啊。眼睛里装满天边霞光的影子,嘴里不停有词,却又不足以让人听到。她就这样边说边走,从此再未出现,仿佛时间的流逝只为了拉长她的距离。

父亲的暴烈从第三个月起,直到他耗干了钱财和精力,确认那个女人已经一去不返。曲珍那时还小,记忆从三岁半开始,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下跪。她天真的笑,冲着阳光,狗,破碎的碗,未粉刷过的原木船身,好像笑能忘掉什么,带来什么似的,又可能是作为鲜活的生命,她第一次懂得笑的意义,于是没完没了的实验,来取悦自己。父亲出现在这斗大的笑容面前,他撑大的瞳孔里面有许多红色血丝,看起来怪吓人的。但她还是在笑。父亲的脸像天空一样阴沉,重重的压下来,极其不悦,然后声音像半个闷响的雷,跪下,他呵斥说。这就是她作为女童时生发的第一份记忆。像标本一样,平平展展的,插在脑海里。

船头嘴村,湖北省最后一个通电的地方。曲珍的家乡不是普通的村庄,而是聚集在水上的村落,从过去的十七户变成现在的两百多户,村落在不断扩大,每户都有一所船屋作为起居之用。十平方米的大小,便是一家几口的寄居地。过去一直靠风力和太阳能发电以维持最低生活需求,富裕的人家也有尝试发电机,蓄电池,但从来都不长久,没有源源不断的时候。最冷的天气,曲珍蹲在船头排泄,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不知道文明羞耻,只知道村庄里的孩子都是如此。风把屁股吹得冰凉,严重时留下干红血迹。通电那天,渔船里灯火通明,陆地上挂满了感谢政府的横幅,各种节目轮番上演,有人在家装了空调,用来抵抗寒冬和酷暑,那确实是可以要人命的天气。

曲珍离开这里的时候,谢医生正划船出诊,给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送去止疼药。老太太拖了七天一直没有断气。她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个细胞,都在撕扯胀裂,爆发出巨大的痛,老太太的呻吟在空荡荡的湖面上幽魂似的飘荡了七天七夜,每个人都觉得她就要撑不住了,下一秒即要死去。但谢医生知道她不会的,为她看病十年,这十年里像女儿一样照顾她,最后关头她知道老人在等什么。二十年前因为受不了船屋的恶劣环境,唯一的儿子上陆地寻找活路,此去茫茫,音讯全无。老人不敢死,即使日夜忍受病痛折磨,也要等待儿子回来看她最后一眼。

她在岸上还是听到了老人离去的消息。老人的手在空中颤抖着,牙齿吱嘎作响,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抓住什么。曲珍找到熟识的邻居,告诉对方,卖掉她的船屋,那些钱用来办理老太太的身后事。那么你呢?邻居问。“我,决定着陆了,洪湖水从来就不是什么桃花源境,我要去寻找真正的桃花源。”邻居微笑目送她,答应会好好操办后来的事。

曲珍跪在船尾的日子像寻常人家吃饭一样正常。唯有如此,父亲才会在酒劲微醺之际,远远看上女儿一眼,好像看去一根桅杆,一个空坛似的,与己相安无事。老太太那时也没这么老,划船的动作娴熟安静,经过的时候总是呵斥她的父亲,“该死的老柱,又在折磨女儿了。”然后她往船舷上搁下两只鲫鱼,留下一抹笑,便撑杆走远。两只鲫鱼被一根水草两嘴通衔,绑在一起,尾巴拼命挣脱弹跳。那是黄昏里唯一的动。水是恒静的,船只停当稳妥,很远处才是陆地,陆地上的房屋是模糊的苍灰色,一些晚归的野鸭仿佛醉了把头埋进水里。船上什么也没有,除了父亲醉后涨红的脸,和夕照一色。

记事起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对她也没有半丝情感,小爱或者大恨什么的,都是浮云,住不进心里。唯一的好奇,只是女人的面容身影,以前喜欢仰望年轻的妈妈,觉得她们身上会有近似的东西,无数次失望后,才把目光转移至自己。那时她的容貌已经稳定,十几岁了,身体开始前后膨胀。在平静得如同镜子一般的湖面上,她孤独地跪在那里,唯一用以打发和慰藉的事,便是在水痕中,寻找生落过自己的一张母亲的脸。

女人嫁到这样的地方实属天降福祉。电路不通,几乎用不上任何现代产品。人以渔为生,一辈子存的钱或许还娶不上一个老婆。但曲柱,也是就曲珍的父亲,他那时候年轻,脾气也好,还没有人叫他老柱,却碰上了极乐事情,媒人说与他听,陆上姑娘可以不要彩礼,随时都可以举办婚礼。

那是一条摇摇晃晃的船房,曲柱在上面开心了三天三夜,除了睡觉,便是坐起来大笑,笑声像鱼一样穿荡在水草中间。他三十年的光棍生涯即将结束,马上迎来一生中最为难忘的时刻。他在每一条船上挂起红灯笼,结婚那晚,他太满足了,觉得终于被上苍如此认真宝贝地对待。那晚他问新娘,为什么会选择和他一起生活?“有船有水的地方,便像桃花源,可以避目于世。”新娘简单回答。

新娘的嫁妆有四条裙子,一条轻盈如风,杏色的,没有任何点缀;一条大红,改良旗袍式样,上面绣有一条凤,呈环形首尾交叠姿势,或许应该有一条龙,但周围除了血液一样的红,其他什么都没有;另一条是白色的仿缎面,裙摆串满了人工珍珠,大小,颜色,距离,光泽各不相同,看起来就像一串气泡,定格在那里,这件裙子最有少女情怀,使人想象珍珠在姑娘小腿上摩挲的时候,产生的美感;还有一条黑色的棉布长裙,因为折对过密,摊开来像老去般多了很多褶子,本就样式普通甚至有些古旧的裙身于是呈一种苦相。

她一次也未穿过这些裙子。这些被她宝贝般妥帖藏在包袱里,放在箱子里的衣物至被她收纳的那天起,就不再见过朝云和晚霞,它们困在黑暗的地方,享受颠簸,冷寂,窒息还有虫蛀。新娘怀孕后隆起的肚子像一阵风刮过来,掀起女人的裙摆,然后腰肢鼓鼓的,肚子里还有响动的声音。她发呆和呕吐的时候居多。受困于船上,看着苍灰色的天空和灰苍色的湖水,从不发笑,也未言语,一些快活的鱼浮出水面,缓一口气又继续下一段旅程。

曲柱婚后更加卖力地捕捞,上岸成交。他带回一身的疲惫和鱼腥味。女人早早睡下,锅里是冷掉的食物和水。男人不饿,他只是心疼自己的妻儿,站在船尾用湖水清洗身体,然后猫腰进船屋,带给妻子一身温暖。

她说,这里不是我想要的桃花源境。男人从背后抱住她,会有的,我会更努力地创造。你不会懂的。女人说完这话便陷入和黑夜一样的静默中,再不出声。

孩子终于降临,她的啼哭声在傍晚时分响彻洪湖。曲柱问妻子想要什么。她说,想要去岸上扯一块长布。曲柱答应她会带回一匹美丽的花布。他以为妻子要用来做一个襁褓,但这块布却缠在她生完孩子后仍然肿胀的腰腹上。一个月她都那样缠裹着,四十天后,她给孩子喂了一次奶,哄她睡着,然后上岸离去。

曲珍捧着从窗上取下来的衣裙,最后一次想起了母亲。她好像有些复杂的感情,眼角有些泪。这些颜色鲜艳的衣裙陪她走完了童年和青春,她的身体和思想一年比一年蓬勃,那些衣裙却没有黯然褪淡,被阳光直射,被雨水淋毁,也不会丧失当时明丽,仿佛有一缕芳魂住在衣裙里,成为它们的生命,长生不息,实属诡异。

男人托各路熟人打听妻子的去向,他没办法独立抚养一个还在吃奶的幼婴,老太太的儿子那时离开不久,她提议由她来带,年轻的妈妈也自发每天去她的船屋用奶水喂养。

直至钱财精力耗尽。但男人心里并未真正放弃,他始终记得自己是多么幸运,能娶到这么年轻美丽的妻子,记得大婚那晚倒映在洪湖上的一百只红灯笼,那是百年好合的意思。

曲珍听人说,父亲原是不沾酒的,即使自己的女人失踪了也未沾过酒,直到他听到这样的闲话。女人出嫁之前便是怀着孕的,使她怀孕的男人跑了,女人无奈才找了替罪羊。结完婚,刚生完孩子又回头去找那个男人。父亲原本不信,说的人多了,日期也吻合,孩子婚后不到九个月就出生了。他把自己灌醉,以便遗忘,渐渐地,酒精让他上瘾。

他不爱这个孩子,甚至觉得是一块疤,一道耻辱,冷落她,羞辱她,让她下跪。曲珍不恨,就像她也不爱一样。她甚至心存感激,父亲从未驱赶过她,虽然她知道父亲留着她,只不过是心存一点点的余念,希望那个狠心的女人有朝一日会因为孩子回头。

曲珍在察言观色中长大,她从来不惹这个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生气,相比自己身世的凄楚,她更觉得男人可怜,即使男人无理取闹,让她去船头跪下,她也能在漫长的下跪中找到灵动的事情打发时间,安慰自己。她给男人洗衣服,给他做饭,屋里永远有一杯温水。跟在他后面去集市上卖鱼,生意好的时候搭把手,不好的时候坐在他身边一声不吭。

男人或许感动,或者并不是真的憎恶这个女孩。他开始让女孩上学,清晨让船靠岸,看女孩远去的背影,傍晚再让船靠岸,接女孩从学校里一身光辉地回归。彼此相顾无言,入睡极早,没有电,总是急匆匆地赶在日落前做好一切事,不浪费一点自然光。

曲珍一直上到中学,有一天,她学了一篇课文,叫做《桃花源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她兴致勃勃地背给父亲听,勾勒她脑海中幻想的景象,种种美,种种境遇,她想让这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开心起来。事与愿违的是,父亲并不开心,他突然吼了一声闭嘴,曲珍自知下一句话接着的是跪下。但她还没说完,她觉得洪湖上的生活便是现实中的桃花源。

她跪在黑暗中良久,父亲酒意泛滥,不时听见酒瓶落入水中咕噜咕噜灌满水沉底的声音。她知道他醉了便会好的,睡一觉,明天恢复到正常的冷漠。只是不懂,为何不能提及桃花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这样的境地吧。母亲最后的那句话,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她在风中一直想着这句话,想到一百遍的时候,全身已经麻木,泪水却在遥远的地方,赶不回来,从记事那天起,她很少哭,控制不住流出泪来,也会拼尽全力再倒回去。在倒影中,她常常看到一个灰头土脸全身发抖的姑娘。

第二天放学回来,得到噩耗。那个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喝了整晚的酒,醉倒在湖水里也未清醒过来。尸体三天后才从湖底浮出,俯卧在微微漾动的水面上,腐败之气让四肢看起来格外巨大,渔民打捞上来,面目已经狰狞,诡谲难辨,曲珍看到后立刻晕了过去。

面对这样惨淡的结果,她开始出现幻觉,觉得自己像一缕幽魂,只是经过,而非经历。父亲的尸体火化后还是洒在了这片水泽里,瞬间融化得干干净净,像从未出现过世上一般。如果人一定要死亡,曲珍第一次觉得这是最好的埋葬方式。生命之初,尚在子宫的时候,就是泡在一团温暖的液体里,生命结束,又是这样消融在液体里。从零开始,一切归零,自然让我们如此,我们何不如此。

她开始一件一件试那几件衣裙。杏色,红色,白色,黑色。她像把时间,回忆,梦境,决定都穿在了身上一般,动作极缓极轻,仿佛在拨弄一阵风。房间有一面残缺的镜子,是搬来之日就有的,镜子仿佛经历过多个主人,面对不一样的主人有不一样的情绪,前面一个肯定是孤独而又暴戾的。曲珍却是孤独而清明的,镜子亦呈现给她这样一张脸。

衣裙没有多余空间,把身体每一处包裹得妥妥帖帖,彼此契合,仿佛量身定做,相互给予光辉和生命。这么多年来,曲珍就那样看着衣裙,空荡荡的袖口和裙摆,寂寥无极的色泽,内在乏弱无力,光靠一种垂挂支撑着。直到她自身一点一点长成衣裙塑成的样子,就像被目光无数次雕刻过一般,恰恰好的准确无误。

她已经和那个逃走的母亲拥有了一样的身体。被同样的衣裙供养着。在镜中,她看一张熟悉的脸就像看一张陌生的脸,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也有近似的面颜。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女人走的时候只有这句话,曲珍现在却要去奔赴这句话。她只想从断裂处下手,一探究竟。

船头嘴村通电的那天,她把一村的繁荣庆祝丢在了身后,毅然离开。那个黑夜永远沉浸在漆黑中的船村,才是真正的桃花源境。通了电,看得远了,清楚了,看到了情人脸庞上一个从未显现的细微斑点,看到了船舱一角堆积的生活垃圾,看到了电视里遥远城市的色彩斑斓,看到了夜里一如白昼的亮。但有什么东西正在变质,她不懂,却总觉得那已不再属于她。和母亲的离去相同也不同。她也是去寻找新的桃花源,但绝不是母亲心底的那个。

慢慢脱下这些衣裙,潦倒地纠结在一起,躺在床边。窗外不过是八点半的天空,已经黑得像鬼一样。前天才离开的那个城市,这个时辰天才慢慢转黑。抹去遥远的东西,她开始怀念过去一个月的生活。此生如此,不虚此行。

列车从面前驶过,车厢里人的样子,或麻木,或低沉,或兴奋,或疲倦,灯光暗淡,那些影像逐一消失。她突然觉得,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对面的那个人,就像此刻,她坐上列车,成为或麻木或低沉或兴奋或疲倦中的一个,速度中,一些同样的脸从月台划过。

这是旅行或者说是寻找的最后一站,每一个有关桃花源故址或者纯粹只是叫桃花源这个名字的地方她都去过了。结果带给他的统统都是失望。没有山泉,没有田舍,没有柴扉,没有烟囱,没有牛羊,没有洼圃,没有安平宁静,全是现代化的气息,即使地理位置毫无关联,也能随心所欲的用钱买到任何物品。而春种秋收,男耕女织的和乐融融从未有见。那种依靠科技存在的生活看起来仿佛没有任何难度,但实际上又显得困境重重。

她因为不理解,所以一直在寻找,不知道母亲最后去了哪里的世界。听人说,西藏是彩虹的天堂,不同的人去,看到的是不同的象。那里藏着一个海拔三千米左右的江南,桃红柳绿,气候宜人,树木终年苍翠葱茏,溪涧清澈见底。或许,那里会有她想要的。

两天两夜的火车,硬座,西进,往藏,这已是她给自己做的最好安排。蜿蜒车体崎岖攀缘,海拔越来越低,空气越来越稀薄,气温越来越冷,持有衣物加身,冷水洗脸,热水暖胃,克制睡眠,感冒稍有迹象,必须冷静避免。

这是在高原上的第一个夜晚,和一群陌生的人挤在九号车厢渡过,在西宁换了加氧车,夜里不敢合眼,排队共用一个卫生间,并忍耐着奇臭争分夺秒地排泄。夜晚难熬,只要睡着便会冻醒,陌生身体本性取暖共同往中间的身体靠近,那个重重的脑袋最终还是落在曲珍的肩上。她一下子绷住身体,不知道如何是好。

食品的密封袋在宁静中悄然鼓胀,胀到极限,砰的一声,自己爆裂,有人在梦中惊醒,那个垂倒的脑袋也颤了颤,曲珍乘机抽脱肩膀。想烟的人走到车厢尾部打响火机,对不起,气压不够,出不来火。

黎明如期而至,不管别人在那之前经历的是美好还是稀烂的夜晚,是想快一点慢一点还是干脆就不要来临,它都按照自己的生物钟自己的意愿缓缓开启。

高原的天亮很晚,幽蓝之色在广袤天际线上逐一亮起,左眼是神秘的雪山,右眼是金光闪闪的晨曦,以神秘姿态完全告别了入夜之前的天地苍灰,无一美丽。云层媚如幻境,围绕在旭日周围,像一把撑开的金丝扇。车速提快,每一眨眼,天边都是一种神话。

渐渐驶进无人区,无边旷野寸草不生,山顶大片云朵沉沉欲坠,偶有野生羚羊,牦牛,优雅缓走。一些形态凶狠的鹰,从远处低飞掠过,速度迅疾。也有孤独的驴,可能是累了,安静地卧在水泽处。轨道旁有整齐的田字石块,排列整齐,属人为,却不知何用。

人群逐一从昏睡中醒来,听见远处的人抱怨水温泡不开一桶面。曲珍的激动此时潮涌过来,她一直偏头向外,看着这辈子也没见过的云层。成团结片,迁移匍匐,时而幻化,时而静默,低压压地沉在头顶,成千上万仿佛大军压境,又仿佛负重不住。不小心飘来的一片乌云,身后便会带来一阵雨。于是山谷中,混沌与清明,半面阴影半面光净。路过这片云,前方又是一种天晴。

曲珍还记得她的一股热泪。看到一个哨兵在简陋的帐篷前军姿站立,对正在驶过的这列火车敬礼,身影肃穆。她不知道那代表什么,但心底的一阵潮,来不及克制,眼泪便力涌出来。

旅行的很多意义并不是在终点,而是在一截一截的过程当中。有时候,曲珍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理智是个遥远的东西,玩转更多的,是当下点滴感触。

身边从来没有携带更多的东西,这次也是如此。几套旧衣物,穿脏了也就到头了,随时可弃。一双登山鞋,一双人字拖,火车上穿的宽松裤子,腿脚浮肿时可以好受。一本书,已被她反复看过多遍,《西藏生死书》。中学在地理上第一次接触这个地名的时候,她便知道,这个地方有一种无可抵抗的魅力,吸引着人心独自前往。如果那个通电后璀璨便捷的家乡已经不成为一个寄居地了,那么世界上唯有此一处,还藏着某种力量,迎接她也被她接纳。那些热闹的桃花源都不是真的,只不过空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草坡上是一望无际的青黄矮草,不知名,土壤里有无数大小不一的洞,有机灵的地鼠从中穿梭。牛羊在山下,吃饱了,站立着休息,有雨的时候,走在雨中,不慌不迫,能看到它们浑圆的肚皮。

白日真好,所到之处,都是曾经未见过的。经历了江南,中部,西北,滩涂,平川,草场,高原,夜晚,白昼,夏,秋,冬,雨,雪,充沛阳光,荒郊,城市,边缘小镇,无人区,湖泊,残墙断体,少量牧民帐篷,帐篷撤走后留在原地黑色的未长草的疤痕,看到秃鹰,地鼠,狐,牛羊,驴马,一些细小的高原蝴蝶。

第一次住青旅的经历,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八人间男女混住,床单被套需要自己铺,硬板床上能看到陌生人的毛发。卫生间没有锁,服务员说里面有灯光有水声,外面的人自然知道里面有人,每一间房都是如此。曲珍那晚和衣而眠,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好像随时要战斗一般。拉萨的天空亮起很晚,七点半的时候再也煎熬不住,于是在平静的呼吸声中小心卸下被罩枕套,悄悄离开了这里。

换到一处家庭旅馆,生意不好,头晚只有四位房客,第三天的时候,来了一位女孩,主动与曲珍交谈,她说自己修密宗,来拉萨已经月余,不游景点,不去其它地区,只在古老街道上转,去不同的茶馆,看路上转经的人群。曲珍对她颇有好感,或多或少不时搭些腔。谈及途中心有余悸的事情,女孩说倒是有一晚住青旅,房间里只住了她和一男的。习惯男女混住的她却是一晚上不敢睡,坚持熬到天亮换了旅馆。曲珍小心地问,“那人对你做了什么吗?”女孩摇摇头,鄙夷地说,“那倒没有,他只是对自己做了什么。”

曲珍不赶,亦无计划,她去了很多寺庙,大昭寺,色拉寺,哲蚌寺,乃琼寺,木如寺,下密寺。因为藏传佛教的盛行,西藏的寺庙众多,并各具特色。提壶给大昭寺酥油灯续油的藏民络绎不绝,门前石板上跪满了磕等身长头的信徒,看到这些真挚虔诚的人群,眼睛不由得流泪,流过了,也不为觉。正殿里,一名喇嘛在诵经,藏语难懂,此时阳光从头顶处倾泻,细密的白光颗粒和酥油烟尘结合,神秘独特,让人驻足,面对着这束光,曲珍许下了愿。色拉寺和哲蚌寺相似,都是坐落在山腰上,行走像是在古城之中。一些毛色不同的狗在寺里隐僻处痴睡,行人脚步逼近了,目光磕上了,它们也难醒,醒来也不惊,温暖恬静的眼神看着你,一丝怀疑也没有。它们和当地民族一样,淳朴善良,没有危机感。寺里有多个扎仓,红衣喇嘛聚集在辩经场的时候,严肃的样子让人敬畏流泪。乃琼寺小,在哲蚌寺的半途,游客几乎没有,全是朴实的藏民携了青稞酒和牛奶过去,每个人的眼神透亮明净,嘴里念念有词。混迹其中,曲珍觉得自己不够虔诚,没有资格。木如寺是土木结构,建筑腐朽,寺里多养猫,也不怕人,成群穿梭或扎堆阳晒。它是西藏目前仅有的一家佛经印经院,保持着手工操作。院内进不去,却能听见青年爽朗快乐的欢笑声,让人深刻。曲珍去到下密寺的时候,正值整修。工人多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皮肤黝黑,衣物脏差,用一块有底座的木板垫在背上,扛石块,瓦片,水泥,木棍等各种材料,来去自在,交谈不断。在曲珍打算离去的时候,一个少年叫住了她,用走调的汉语说,楼上可以拜佛。

夜晚躺在有异味的床上,她梳理这些记忆,转移注意力。傍晚很长,天黑很晚,她去茶馆。同房的女孩告诉她,拉萨最有特色的茶馆是光明。有两家,老的那家甜茶味道原始,不过有可能找不到,于是她便指了新的那家。

进去茶馆,自己去消毒柜里领一个杯子,看到空的座位坐下来,有提着茶壶的阿姨不断在人群中穿梭,看到空杯子会上前询问需不需要蓄满,七毛钱一杯,她会找一些零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下次再续的时候会自觉从中挑出零钱。甜茶很烫,适合冬天一个人边喝取暖,边回忆清场。一些旅人结伴来此,也多有藏民携朋友常坐,手里放不下的永远是转经筒和念珠,仿佛生平之事,只有转经和喝茶。

往后时日,去了纳木错和羊湖,湖水静,蓝,透,薄,仿佛临世之初,尘烟不染。阳光,白云,雪山,湖水,草地,完美得不敢相信。羊湖对面的山坳里,远远看去有一个村庄,看不见人,看不见牛羊,村庄和湖水一样平静成一个传奇,曲珍后来一直想,那里会不会就是真正的桃花源,对面的人过不来,外界的人也过不去,他们自有生机,遗世独立。

被称为西藏江南的林芝,曲珍没有见到桃花,她去的时候已是九月,桃子都熟了,还有结在树上的西瓜也积极在售。站在南迦巴瓦峰面前,她的呼吸痛极了,鼻子里每天早晨都要清理出大块血痂,用力呼吸的时候会觉得皮肤刺痛,她最后也没能看到山峰的真面目。尼洋河的发源地原是几座雪山,山底下,一条仿佛只有拇指粗细的河流小心在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变成一条凶猛的河流。

此时曲珍正拿着一些石子发呆。石子静下来,上面仍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所有旅人不同的是,她选择的留恋是捡回那里的一些石子,在湖水里清洗干净,放进靠近心脏部位的衣兜里。那些单反拍照的声音呼啸作响,她小心走过他们,低下身去寻找一块块绕有天然纹路的石子。

此行不负,她看到了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的彩虹,三次,每一次形态都不相同。在火车经过的一系列山谷中,彩虹以平常身显现,每一处山谷都架有一道,这已不多见,却在某个深谷中,架了两座,一道拱,又一道拱,美得不似人间,美得超于想象,众人为此情此景欢呼雀跃,她却在人群中收声落泪。第二次见是在大昭寺门前的广场,那天从哲蚌寺回来,好好的天空突然下起雨,还有大颗的冰雹,下车撑伞,鞋子很快就湿透,只能站在屋檐下避雨。不多久的时间天又转晴,堆积的雨水欢快地排去下水道,她从八角街走去大昭寺门前的安检,刚过,抬头的时候就看到那道虹,不偏不倚架在大昭寺的穹顶,两头仿佛落在经幡柱上,她突然觉得,原来有些力量就是这样神秘。再见一次是在羊湖,准备回程的时候,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大喊一声,看天上。抬头望去,原来一团光和着云,成一只雏鸟的形状,仿佛带有色彩。慢慢地,那雏鸟张开翅膀,又幻化成凤凰,尾翼越来越长,颜色越来越亮,仔细数来,竟有七种。问了当地司机,他说跑车七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云彩。那便是七彩祥云吗?是要来接紫霞仙子吗?人群中有人疑说。应该是彩虹。有人肯定回答。

尽管一切美丽顺应,她亦知道曲珍二字在藏语里是温泉的意思,这是个有意思的名字,仿佛一辈子离不开水。但心里总有些东西怪怪的。她不喜欢寺里喇嘛穿在脚上丑陋廉价臭烘烘的鞋,不喜欢藏族孩子放肆地缠住游客索要一元钱,不喜欢藏族游商在大街上拉住你兜售手镯项链被拒绝后丢下的一句藏语,即使不懂,也能从口气里感觉那是一句脏话。曲珍觉得,他们原本是有平静生活的,不富裕,不聪明,不上进,那又怎么样,他们原本淳朴善良,外在自由,内在清明,从不迷茫,也不觉缺失。就像船头嘴村通电之后,藏地去了汉族之后,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即使仍然是桃花源,却无法找到一条可以通往的路。

她又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回来看到天亮是怎样黑下来的,夕阳是怎样黯淡的,余晖是怎样涣散的,光又是怎样变成影的。决定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在决定之前,需要付出长久煎熬的代价。

曲珍从租房里找到一个铁盆,她把四件衣裙扔进铁盆里,还有一些带不走的物品,堆积一起,也不过才刚好填满了铁盆,人一辈子所需的东西可以很多,也可以很少。但她却没料到原来自己活着,所有依赖居然满不过一盆。她点燃一把火,彻彻底底地焚烧了它。

然后她带着几块大小不一,形状怪异的石头,离开了这里。又想起了那句话,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最后一趟旅行,她称之为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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