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儿名叫黄梓均，妈妈生她的时候，没有胃口吃不下饭，爸爸拿山里带回的芋头，做成香喷喷的汤，泡饭给妈妈吃，妈妈一次吃了一大碗。爸爸说芋儿是妈妈吃了大芋头生出来的小芋头，于是起小名叫芋儿。虽说是小名，却没有人真那么叫，只是给爸爸写日记方便罢了。桂林人说话本不带“儿”字音，硬要叫成芋儿反而别扭。妈妈那边的亲戚多叫她芋仔，爸爸这边常叫芋狗。小名后面加个“仔”或者加个“狗”，都是亲切的叫法，特别是唤作“狗”的，为了小孩子命里少娇气，不招鬼神妒，好养大。
芋儿从小常在乡下养。爸妈都从农村出来在县城里当老师，放暑假寒假，就带芋儿回乡下过，有时回山里，有时回外婆家。白天大人做活的时候，芋儿就跟着哥哥姐姐们玩。偌大的竹山，包藏着无穷乐趣，有数不尽的奇可猎，险可探。芋儿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小哥哥常把她放在一块带轮的木板上，麻绳拉着，沿狭窄颠簸的山路蹦蹦咔咔遛下来，到林子里摘野果去。速度太快了，芋儿死死抠着板，吓得哇哇大叫，调皮的小哥哥在前头边跑边笑，时不时转头来说，芋狗，不怕不怕。山里的野果真多呀，野冻柿拇指大小，籽大肉薄，少得可怜的果肉却出奇地甜，让人恨不得把皮和籽都啃了去；鸡爪莲果如其名，扭曲似爪，肉厚味甜，尤其经霜打后更甘甜如饴，百嚼不腻；还有鲜红透亮的山莓，柔软多籽的桃金娘，大而酸的山枇杷，脆而甜的山梨，脱去了刺壳的油亮的板栗和尖溜溜的米椎……还有好些，土名儿芋儿记也记不来。长大了些，哥哥们夏天里带芋儿去捞虾。繁茂的山间有泉，有雨水积成的溪，从高高的山顶一直流下来，走着走着，潺潺的水声就渐响起来，转过一片油绿菜地，就看见树根灌木盘旋拥抱，其下如洞穴一般，清澈的溪泉一涌而出，从路上供人过水和歇脚的大小岩石间淌过，哗哗落进山路另一旁树丛遮掩的大山沟里去了。光脚走进那略有些幽暗的“洞穴”里，便踩进了一潭四、五米见方的清凉绿水中，那股凉意从双脚一直漫上全身。头顶的草木盘枝错节，烈日被打散作星星点点，投在水里晃晃闪闪的一两颗。再往里，简直一点阳光也没有了，空气凉爽沁脾，夏日的躁动一下平静下来，仿佛时间也停止了一般。哥哥们到这些水潭里捞虾，拿着一支带长柄的网兜，把网探进水下，双手握着柄弯腰往里走，边走边探一下网，直走到网沿触到了水潭尽头，便从水里举起网来拿出来看，虾装了厚厚一兜底儿！哥哥们让给芋儿捞，芋儿学哥哥的样子握着长柄一步一探，竟也能捞上一小兜底儿。小虾大多只小指尖大，通身透明，看得见精致的五脏。回家来炒上一盘，鲜香飘满厅堂，舀一勺嚼在嘴里，酥脆嫩滑，回味无穷。这是芋儿最爱吃的菜。跟着小虾捞上来的，还常有些不认识的小鱼虫，芋儿不敢吃，伯妈炒虾之前就会细细挑过一遍，给芋儿的那盘肯定都是纯纯的虾米。
逢年过节，芋儿一家回来，奶奶家里就摆酒请客。农村里吃宴席，都是人坐矮凳上，亲亲热热地围着一张离地不过半尺的矮桌。桌子有圆有方，上摆一圈小菜，有腊肉，腌菜，花生米，辣椒酱等等。桌子中间开圆洞，放了灶，架着锅，热腾腾地煮着鸡鸭鱼肉，大家边吃边往里添肉下菜，往灶里加炭火。芋儿和爸爸都爱吃的一个菜，就是炖豆腐。嫩豆腐放这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煮老了蓬松绵软的一块，蜂窝一般，吸足了肉汤，吃来最入味。夹起沉甸甸的一块，再蘸上辣椒酱，整个放进嘴里，香鲜咸辣，从舌尖到喉咙顿时都溢满美味汤汁。爸爸大嚼着热乎乎的豆腐，总不忘拿筷尖指着锅向芋儿强调：只有纯纯的乡下豆腐才煮得成这种样子。
芋儿小时跟奶奶睡。夜深人静，一老一小钻进了被窝，孙女儿就要奶奶给讲故事。那个时候乡下的老人都只会讲一种床头故事，就是鬼故事，而几乎所有的鬼故事都是围绕着一种叫熊婆奶的恐怖生物发生的。姐弟俩去给外婆拜年，却走到了熊婆奶的家。熊婆奶冒充外婆，夜里跟姐弟俩一起睡，姐姐睡一头，假外婆和弟弟睡另一头。半夜姐姐听见弟弟哭，就问：“外婆外婆，我弟弟为什么哭？”假外婆说：“他饿了，我给他找点东西吃。”过了一会，姐姐觉得有热乎的东西流到脚上，湿粘粘的，就问：“外婆外婆，我的脚好像沾湿了”假外婆说：“你弟弟尿了，我给他换条裤子。”又过了一会，姐姐听到那头传来咯吱咯吱嚼东西的声音，就又问：“外婆外婆，你在吃什么东西？”假外婆说：“在啃晚上吃剩的鸡脚。”到天亮，姐姐起来发现弟弟不见了，就问：“外婆外婆，我弟弟哪里去了？”熊婆奶答：“昨晚你爸妈来，把他接回去了。”哪里是接回去了，分明是让熊婆奶给吃了！每听到此，芋儿就再也忍受不了巨大的恐惧，吓得哇哇叫起来，双腿缩到身下，抖作一团。故事芋儿听了无数遍，仍然无法抗拒这山野童话赤裸原始的惊悚。也正像所有其他重复地听故事的小孩，此时芋儿总要带着哭腔问：“那姐姐呢？姐姐逃跑了没有？被吃了吗？”而奶奶总是不紧不慢：“没有，没有，你听我讲嘛……”又经过几番对话和观察，姐姐终于看穿了熊婆奶的真面目，于是假装给外婆烧水洗澡，把水烧得滚烫，趁假外婆探身试水的时候，把它一下推进桶里烫死了。熊婆奶被消灭了，但故事前半段的黑影永远栖在了芋儿的心头，一到夜里熊婆奶的阴魂就要来吓她，让她上茅房也从不敢独自去，一定要奶奶提着煤油灯，或是打着手电，一路陪着才行。
奶奶是半个瑶族人，虽然嫁过来后生活习惯已几乎跟汉族无异，但有些迷信忌讳还是守了一辈子，比如蚊子不能打，要吹走，上了竹排不能提到“伞”以及其它所有与“散”谐音的事物，等等。奶奶的规矩，被小孙女儿破坏了干净，不让踩的门槛踩了，不让说的忌讳话也乱说，到晚上帐子里见到蚊子，就咋呼着要打，奶奶最后只好吓唬她说：“蚊子都是熊婆奶放的，一打死，熊婆奶就闻到血了，到夜要来找你！”芋儿吓个半死，从此见到蚊子都乖乖躲开。
芋儿粘奶奶，有一回跟奶奶走山路，挨得太紧，被奶奶踩了一脚。芋儿哇地叫了一声，奶奶知道踩着了，忙转过来看，说：“哎哟，踩着你了。我看看。”
这脚踩得倒也不重，芋儿懒得叫奶奶看，却拽住奶奶手说：“你踩我脚了，你要讲对不起。”
“踩到哪里了？痛没有？我看看。”
“不痛。但是你要讲对不起。”小孙女认认真真地重复。
孙女在幼儿园学了点啥，回来就要拿家里人演练一遍。然而奶奶做了一辈子的乡下人，未读过书，一声“哎哟”已经表尽了心疼和歉意，跟人道歉也没有用过“对不起”这种文绉绉的新奇字眼，别扭不过来，只是撇了嘴，拿手轻拍着芋儿，意思是好了，我知道踩着你了。芋儿不肯罢休，一路拉着拽着跟奶奶发脾气，非要奶奶讲一句“对不起”，“不好意思”之类的话。奶奶平日对几个孙子打骂得凶，对这个宝贝孙女儿却不舍得下一句重话，心里虽然不大耐烦，却由着芋儿倔劲发作，自是一声不吭。芋儿闹得累了，便索性在路边坐下来，又怕奶奶走远，就噘着嘴由鼻子大声“哼哼”两声。奶奶便也站住，问：“走不动了啊？是不是脚踩痛了？问你又不讲。”
“喊你讲对不起，你不是也不讲？”芋儿嘟嘴说。
奶奶真是好气又好笑，弯下点身来说：“走得没有？走不得我背你。”
芋儿哪里是走不得，不过不肯服气罢了。好在芋儿并不是不懂心疼人。她仰脸看着已经有点驼背的小个子奶奶，知道奶奶要背她是很吃力的，心便软了，伸手说：“你拉我起来嘛。”
奶奶便拉了芋儿起来。芋儿小钳子似的手便又钳住了奶奶的胳膊，跟奶奶贴得紧紧的，嘴里吧嗒吧嗒地“数落”开了：“我们老师讲了，踩着别人要讲对不起，这是礼貌，不讲对不起，就要罚站……”
到后来，芋儿长大了些，就离开奶奶屋，去跟姐姐一起睡。姐姐是伯伯的大女儿，睡在天井东边，灶房的对面的屋里。屋子比奶奶的亮堂，虽被杂物占去一半，却有桌有椅，朝天井开了一扇大窗，是读书写字的好地方。姐姐不会讲奶奶的鬼怪故事，却有不少讲故事的书。从此万籁俱寂的夜晚，阅读成全了芋儿的另一种探险，头顶上盘旋着逐光的飞虫，灯下的姐妹两人却都进入了各自书里的世界。芋儿书不择类，从语文课本，到小说杂志，再到散文诗集，凡能读懂一点儿的，都要翻看一遍，甚至一些姐姐不愿让她读到的都市小说，她也偷偷读了。十来岁，正是幼嫩的性情接受塑造的年纪。那些千奇百怪的神鬼传说，似懂非懂的小说散文，耳中的土语村言，诗里的阳春白雪，还有山间生机勃勃又神秘莫测的奇遇异景，统统交织杂糅，不分彼此，蔓生进了芋儿小小的梦境里，又成为多年后回望时难以剥离的一层幻影。
就这样在竹山的滋养下成长着，锻炼着。芋儿小，大家凡事都迁就她。养在山里，没有去掉多少娇气，反而更任性了些，抢了哥哥的弹弓，剪了姐姐的发绳，都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芋儿把奶奶的红薯干偷来吃了。奶奶喜欢吃零嘴，自己晒了好些红薯干和柿饼，又腌了脆萝卜酸豆角什么的存着，平时是不轻易拿出来让人吃的，芋儿闹着要吃零食，才悄悄取出点来给她解馋。孙子们淘气，藏在哪里的都偷来吃，被奶奶发现了要狠狠骂的。那天下午奶奶去山下头找人打牌了，小哥哥嘴馋了想吃红薯干，知道藏在哪，却想起前几天偷吃萝卜干才被骂过一次，不敢造次，就来引芋儿。
“芋狗，想吃红薯干没有？”
“想吃！”芋儿赶紧抬头往小哥哥手里看，却什么也没有。
“想吃奶奶那里有，我带你去拿。”
“要挨奶奶骂的。”
“怕什么？奶奶哪里舍得骂你。”
芋儿有点得意，跟着小哥哥去了。本以为要去奶奶房里，因为上次奶奶就是从床下给她取的柿饼吃，但是小哥哥却领着芋儿到正厅背后，沿着木梯子爬到阁楼上去了。阁楼是储物的地方，分东西两个屋，底下对应着堂屋两旁的四间卧室。阁楼里堆放着成袋的刨花或谷物，大木桶装的苞米，闲置的农具和巨大的斗笠和蓑衣。白天芋儿很喜欢到这里来，阳光从用木棍支起的窗盖下穿进来，低矮的斜屋顶下微亮的空气里尘埃轻舞，宁静又神秘。踩在嘎嘎响的木地板上，有点如履薄冰的感觉，真怕脚重了，地板会破个洞，也不知能不能刚好摔到床上呢。晚上芋儿是不敢到这里来的。山里的夜本来就黑，阁楼上更是一点光也没有。煤油灯不照路，倒照得人脸像鬼脸一般。手电昏黄的光路也让逼仄的黑暗夹击得进退两难，怯懦地晃过一件件器物，于是白天里那些沉默稳重的麻袋和工具竟也露出了阴森的模样，伴着张牙舞爪的影子凸显出庞大的身躯。要是突然跑过一只老鼠，那声响能吓得芋儿拽住哥哥或姐姐的衣角没命地喊。芋儿跟小哥哥来偷奶奶的红薯干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正从阁楼一侧的窗盖下探进来，暖暖地抹在地板上。小哥哥径直走到西屋墙角一堆木料边，搬开压在面上的两包刨花，露出了藏在木头后面的几个瓦罐和布包。
“你看奶奶多精哟，藏在这种地方。还不是让我找到了。”小哥哥说着把一个鼓鼓的做豆腐用的布包拿出来，蹲在芋儿面前，小心打开，嘴里边说：“啧啧，也不怕发霉，还不如让我们吃了。来，芋狗。”
芋儿早伸了手，兴奋地等着布包打开来，马上拿了一条，嚼在嘴里又软又粘又香又甜，奶奶做的红薯干真好吃呀！小哥哥也拿了一条乐滋滋地吃起来，笑着问芋儿：“好吃吗？”
“好吃！”
“好吃我们多拿点，给大哥二哥和姐姐都吃点。”
芋儿就拿了。这种不假思索的行为后果大多是比较严重的。没几天奶奶发现少了那么多红薯干，免不了跺着脚追着小哥哥怒骂一顿，不仅怪他偷吃，还气他教坏了芋儿。但是小孙女已经尝到了偷吃的乐趣，发现偷来的红薯干比讨来的更刺激而有滋味，而且很享受把好东西慷慨分给大家时的优越感，甚至很有点劫富济贫的侠客思想。从此芋儿更乐于探寻那隐匿于阁楼屋角的宝藏，这是奶奶的跺脚所不能逆转的。来年暑假，芋儿发现奶奶晒在侧院的红薯条由一簸箕增加到了两簸箕，高兴地抱住奶奶说：“奶奶，你晒了好多红薯干哇？”
奶奶瞪一眼芋儿，佯怒地拍着宝贝孙女的背，说：“不多晒点，哪里够你来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