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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提升时代

如今每个学生都会在历史课上学到“禁果”病毒的故事。以往的年月里,人们认为夏娃吃下的智慧之果不过是古老的宗教神话,但大约一百年前,突飞猛进的生物学让人类在自己的身体里找到了那颗传说中的禁果。

人类的基因序列中只有一部分会对生长发育起作用,称为外显子;与之相对应,大量看似“无用”的编码序列被称为内含子。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内含子序列的地位都被忽视了,但随着生物学的逐步发展,它渐渐得到了应有的重视。

最后,他们发现内含子中似乎包含了一种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命的设计蓝图。

一百年前,通过对一部分内含子序列的破解研究,生物学家复原了“禁果”病毒。在电子显微镜下,它的蛋白质外壳看起来与苹果十分相似。在实验中,注射了这种病毒的黑猩猩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基因组检测发现,随着黑猩猩一代代繁衍,它们DNA中与人类不同的那部分正在被缓慢修改,同时大量冗余内含子被添加到原有的基因序列中,经过破解,这些内含子与人类体内的完全相同。

按照这种病毒修改基因的速度,计算机预测,在大约两百万年后,实验猩猩将会变成与我们一样的人类。

进化史上从猿到人之间的失落环节被发现了。这种病毒给我们带来了智慧。

但这只是真正的“惊喜”的前奏。人类基因组中其余内含子被逐一破解,他们发现这些核苷酸序列竟然能够翻译成数学语言,而翻译出来的内容简直令人惊愕——

它精准地预言了人类智慧的极限。虽然我不很清楚怎么才能用数学去证明一个哲学命题,但这一结果已经被无数顶尖的学者们反复验证过了。

人类已到百尺竿头,不可能再进一步。几百万年前,石块和木头就是猿猴智力的极限,“禁果”病毒帮了它们一把,这才有了几百万年后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而能把这两大体系统纳入同一框架的大统一理论迟迟没有诞生,很可能就是因为人类已经撞上了拦在智慧之路上的第二扇大门,我们就像过去的猿猴一样被挡在门外,只能对着门后的无数宝藏干着急。

禁果病毒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再傻的人也能猜到有“人”创造了它们,还好心地在内含子里留下提示,在几百万年后提醒我们一声:喂,现在你们得自己想点办法了。

于是,数十年前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寻找“神”的狂潮,民间和官方寻找地外文明的热情极度高涨,无数人为此倾家荡产,但毫无成效。

而学界的情形则更加悲惨,那一百年里倒在大统一理论、哥德巴赫猜想、N与NP问题等世界难题之下的人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多,人类在与那面无形的智慧之墙之间的短短距离上加速冲刺,最后轰然撞了上去。基础学科的每一条发展道路都被若干个理论难题堵得水泄不通,不解决它们,科学就真正到了尽头。

于是,经过漫长的研讨与争论,联合国提出了“第二颗禁果”计划。人类要自救,要来一次不亚于从猿到人的大飞跃,而平坦时代令人瞠目结舌的狄拉克之环只是这计划的小小前奏罢了,在我们的父辈这一代人之内,人类几乎抹平了地球表面。

我二十八岁那年,第一个进化者诞生了。

那是一名刚刚迈入中年、却已经身患绝症的脑神经学家,名叫彼得·乔伊斯。乔伊斯曾是“第二颗禁果”计划中的关键人物,为脑机接口技术的突破做出了巨大贡献,可上天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让他在事业最辉煌的时刻患上了癌症。

乔伊斯确诊肺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犬科动物、海豚和猩猩身上完成了“提升技术”的实验,但由于科学伦理和道德的束缚,下一步将这门技术应用于人的实验迟迟没能开展。

据说乔伊斯拿到医院的诊断书时,并没有太多犹豫,第二天就联系上级,要求将自己作为提升技术的头一个人类试验品。

关于是否应当将这样一位卓越的科学家推上科学的祭坛,高层爆发了激烈的争论。等政府终于批准他的申请,乔伊斯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

为他施行提升手术的那天,全球观众都通过网络直播收看了整个过程。本来,主刀的几位医生都强烈要求保护病人隐私,禁止一切摄录设备和无关人等进入现场,但最后还是在乔伊斯本人的坚持下让步了。“人们需要看到我们在做什么,”病榻上的乔伊斯这样说道,“作为一名神经学家,如果我亲自主持研发的脑机接口技术能首先用在我自己身上,我将感到无比荣幸。”

于是,在那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下午,他坐在轮椅上,被推进了专为这次提升手术而改造的“进化大厅”。大厅的穹顶一片雪白,仿佛用冰雪造就,地面上则刻满了电路般密密麻麻的复杂花纹。

镜头里的乔伊斯看起来憔悴极了,他的头发早已在化疗过程中尽数掉光,眼窝深陷,瞳孔毫无光泽。医护人员把他推到大厅中央,那里安放着一张白色躺椅,躺椅上端是一台头盔,椅背通过一条粗大的电线和一个边长十二米的巨大白色立方体相连。各国的领导者们和各个科学领域的泰斗人物们在白色立方体前面站成一个扇形,无一不面容严肃。

“乔伊斯先生。”一位医师走到他面前,“您准备好了吗?”

乔伊斯只能点点头,他似乎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了。

两名护士一左一右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送到了躺椅上,给他戴上头盔。

乔伊斯的妻子和女儿就站在几步开外,此刻他的妻子早已泣不成声,而年幼的女儿则大概还不明白爸爸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睁着一双格外令人怜悯的大眼睛,无辜地打量整个会场。面罩合拢之际,乔伊斯的头突然歪了一下,面对自己的家人,也面对几十亿世人,露出作为人类的最后一个笑容。

“我走了,宝贝。”他看着女儿,喉咙里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大厅的地板实际上是一块特制的存储块,专门用于保存电子化了的人类意识。通过那台立方体,和立方体前面的躺椅式脑机接驳器,人类意识将被转化为电子形式输入其中。那台脑机接驳器里还存储了人类的所有知识,如果成功,乔伊斯成为进化者后应该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它们全部掌握。

乔伊斯的手指紧张地敲打着扶手,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响起,立方体开始发出柔和的白光。他敲打扶手的节奏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几次轻叩之后,他的手指终于停止了动作。

“乔伊斯先生此刻已经进入麻醉状态。”一名站在镜头前的医生以低沉的声音向全世界的观众解释道,“头盔内部安装有一具激光刀,它可以精准地切开连接左右半脑的胼胝体,胼胝体上有大约两亿条神经通路,是很好的对外通道。早在两世纪以前,就有人戏称它是‘上帝给人预留的电脑接口’。”

在他身后,一名医生拿起一个形状怪异的插头,对准乔伊斯头盔上的一个插孔塞了进去。仍然昏迷的乔伊斯毫无反应。“这是脑机插头,由有机材料制成,”镜头前的医生解说道,“插头左右两半边布满了神经触点,保证胼胝体上被割断的神经通路能与它们完美对接。这种对接靠范德华力在分子层面自发进行,需要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大厅里无人说话,唯一的声音是仪器不时发出的鸣叫。在全世界的注视下,躺椅两侧的脑电图和心电图检测仪上的图案越来越平缓。

五十七分钟后,两台仪器都变成了平线状态。

“乔伊斯先生走了。”不知是谁首先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大厅中的人们纷纷低头,为这位自我牺牲的伟大科学家默哀。“夫人,您的丈夫是为了光荣的事业而死,我们将一同分担您的悲哀。”联合国秘书长站在乔伊斯的妻子身边,握着她的手说道。

立方体再次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不要担心,如果一切顺利,乔伊斯先生将很快以一种崭新的方式回到我们中间,当然,那时他已不再是人类。”秘书长安慰着那个泪流满面的中年女人。

四十二分钟后,立方体向前投投射出彼得·乔伊斯的立体影像,他的表情看起来无比平静。

“成功了!”一个医生一把扯下口罩,首先兴奋地喊道。在场的元首和科学家们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乔伊斯的妻子更是难以抑制激动之情,她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却径直从影像中穿了过去,她似乎这才想起丈夫已不再是人类,但依旧高兴得热泪盈眶。

“乔伊斯先生,很高兴看到你平安归来。”联合国秘书长首先发话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好极了,好得不能再好。”乔伊斯把双手插进裤兜,平静地回答。“乔伊斯先生,请简述霍奇猜想的内容。”一位数学家突然开口道。“对于射影代数簇来说,霍奇闭链实际上是代数闭链的组合。”乔伊斯不暇思索地说,“算是个有点难度的问题,给我两天,我能给出答案。”

全场哗然。

“请简述黎曼假设的内容。”另一个数学家说。“黎曼假设断言,使黎曼蔡塔函数为零的所有有意义的解都在一条直线上。这个问题稍难些,但解决它需要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周,如果我有强大的计算工具,还能完成得更快。”乔伊斯回答。

至此,再无人怀疑进化是否成功。“亲爱的,我真为你骄傲!”乔伊斯的妻子,捂住了嘴,红着眼眶说道。“亲爱的?”乔伊斯皱了皱眉,“哦,那是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我并不需要一个生殖机能上的伴侣。”他扭头看着躺椅上自己那具身体——应该叫尸体更准确——满脸嫌恶地说道。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后,乔伊斯似乎失去了与妻子继续交谈的兴趣,任凭她愣在当场,转而面对那些能够决定人类命运的国家元首:“你们的速度太慢了。按你们落后的管理方式,需要再过整整六十年,地球表面的‘水晶化’才能开始。现在我宣布,我代表进化者,从人类手上接过‘第二颗禁果’计划的领导权。”

整个世界都愣住了。最后是美国总统打破了沉默:“乔伊斯先生,玩笑不是这么开的。”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试图缓解气氛。“你看我像开玩笑吗?”乔伊斯的语气中连一丝商量的成分都找不到,冰冷无比。

一名身穿黑衣的特工急匆匆从大厅后面走来,附在秘书长耳边说了几句,不光是秘书长,附近几个听到消息的大国元首都变了脸色。“你……你是怎么做到的?”秘书长抬头看着乔伊斯的影像,他看上去有点手足无措。

“你们仍然在用过去的标准衡量我。”乔伊斯摇摇头,“让提升机连上网络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用大拇指朝后指指那个白色立方体,“那些过滤器和防火墙对我来说形同虚设——”

他的影像突然消失了,立方体发出的白光也随之熄灭。下一秒,乔伊斯的脸出现在了大厅两侧的显示屏上,语气依旧那么平静:“断电?可惜晚了点儿。我上传了自己的备份,虽然你们的存储器不很适合让我寄居,不过短时间内勉强能够凑合。”

一位总统的身体左右晃了一下:“乔伊斯,你现在究竟是什么?”“在蚂蚁眼里,人类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也许,可以称我为……你们的神?”乔伊斯露出一个笑容。大厅窗外,夕阳西斜,一个闪着金光的巨大圆环从云端中缓缓落下,气势磅礴地悬停在面无血色的领导人们面前,仿佛进化者无声的示威。

后来,部队里的老战友告诉我,就在那一个下午,全球半数以上的军事力量,包括狄拉克之环、核打击系统在内的所有尖端武器都“临阵倒戈”倒向了乔伊斯。他就像老电影《终结者》里的天网系统,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发动一场清除人类的大战。

此后的数年时间里,他慢慢接过了世界的政治领导权。

于是,以乔伊斯的进化为开端,提升时代到来了。

提升时代第二年秋天,我退役了。

时隔多年,我和赵林、薛久三个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在星空下再次聚到一起,不过地点却从烧烤店变成了赵林家的田野旁边。

赵林瘦了。现在他一身肥膘丁点不剩,全都变成了肌肉,脸也晒黑了许多,手上更是磨出了一层茧子。也许是出于某种怀旧心理,他来的时候提上了一盏煤油灯,这玩意儿可是在闪星时代之前就足以被称为古董了。

“老赵,你怎么成了这样?”一见面,我和薛久都吃了一惊。“生活所迫。”赵林自嘲地笑笑,“乔伊斯接管世界后,头一件事就是把‘第二颗禁果’计划提高到人类第一要务的位置,去年他把全世界的能源分配向制造业倾斜,大批生产那些白色的立方体,叫——什么来着?提升机?”他望向薛久。薛久点点头。

“你们是没看到去年成了什么样子,”赵林大手一挥,“成千上万的收割机只能在仓库里趴窝,没有电没有油,根本跑不起来。黄淮海,长三角,四川,东北,这些国家粮仓重地好歹还能要去点能源配额,至于我们这边小门小户的,根本轮不着。”

他伸手调了调煤油灯的旋钮,灯罩里那团光明亮起来,仿佛一只被困在玻璃里面的萤火虫,照亮了我们三个围坐的那块田垄。天上依旧繁星点点,可是自平坦时代以后,已经好些日子没看到狄拉克之环爆发出的明亮闪光了。“我家都几代没碰过锄头了,硬是被逼得下了地。”赵林说着抬起手,就着昏暗的灯光让我们看他手上那些新旧相叠的老茧,“看着没?今年从春耕到秋收,硬着头皮走下来一趟,实打实的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啊。那些农具都是从废弃的谷仓里翻出来的,年岁可能比我太爷爷还大,基本都锈得差不多了,我们整治了一下才稍微能用,顺带着还发现了这玩意儿。”他指指那盏昏暗的煤油灯。

我沉默了。一向最爱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发话的薛久也破天荒地没有出声。

这一年来,每个百姓都感觉到钱袋子分量越来越轻,与之相反,菜篮子却是越来越叫人提不动。农业减产的程度已经不能用暴跌来形容,虽然还没发生饥荒,但是人人都实实在在体会到了吃不饱饭的滋味。国家早已开始实行配给制,那个衣食无忧的时代似乎正在远去,成为一个传说。

联合国秘书长曾壮着胆子去问乔伊斯:难道不管普通人的死活了吗?

“以后再也不用养活这么多人了。”乔伊斯只抛出这么一句冷冷的回答。

“我不明白,”我说,“他们干什么非得抹平地表?以前的方针是以海平面为基准,‘削圆’地球,但起码留了个两千米的台阶,高度在此之下的山峰、台地、丘陵,可以不抹平。可乔伊斯一上来就变本加厉,扬言连这两千米都不放过,要把地球变成一个完美的球体。”

“记得那间‘进化大厅’地板上的纹路吗?那就是储存意识电流的载体。他们打算把整个地球抹平之后在上面雕刻电路,让地球变成一块巨大的电路板,提升之后诞生的‘电子人’就寄居其中。”薛久道,“乔伊斯说得没错,按原本的计划,的确得再过六十多年,我们才会正式迈入现在所谓的‘提升时代’。他以普通人的生活为代价加速了这一进程。”薛久停了停,脸上开始出现憧憬的神色,“但是,你们想想吧,一旦成功,电子人的意识将像江河在大地上一样奔流不息,地球变成一颗拥有智慧的巨大头颅,在宇宙中旋转不休——还有比这更加气势磅礴的进化吗?”说到这里,薛久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恍惚,“我能理解……尽管这不意味着我认同。”他回过神,补充道。

又是一阵沉默。

“美国那边,第一片提升广场已经建好了。”薛久从田垄边拔下一棵狗尾草,心不在焉地说。“新闻里都说了,大概有一千多万人要走。”我说。

“你俩准备走吗?”赵林问。

薛久点点头,我摇摇头。

我愣了一下,然后叹一口气:“那行,学究,到时候我送你一程。”“老赵,你来不来?”薛久转头问赵林,后者摆摆手:“不了。我爹说得对,庄稼人血脉里那股子泥土味儿,一两代人时间就会被冲淡,可永远洗不掉,只要两脚踩进田里,在春夏秋冬里打过一趟滚,就知道我们的根扎在这儿,深得拔不起来。你是那种往前走的人,不指望你能一直惦记着我和老叶——”他停顿了一下,“记得别像那个狗崽子乔伊斯似的连老婆闺女都翻脸不认,就行了。”赵林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狠狠骂了一句。

“难。”薛久摇头苦笑,我们都清楚他没说出口的原因:提升之后,在他眼里,我们也许与蚂蚁不会有太大差别。

我向远处极目望去,地平线上低垂着几颗孤星,现在大概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这片风景——星光或阳光下一望无际的原野。

“这些年的变化太快,太大了,简直叫人瞠目结舌。”薛久把手里那根狗尾草折成一截一截,若有所思地说道,“走之前,我想写最后一本书,标题就叫《平坦时代》。”

平坦时代?我心里突然一动:“我认识一个叫维妮·安德森的英国人,”我说,“她手里有些很不错的照片,她跟我说过,非常希望能和一个作家合作出版一本记录这个时代的书。”“是吗?”薛久意外地扬起了眉毛,“那我应该和她认识一下——”“哟,哟,”赵林揶揄地说道,“是个洋妞?”他的笑容十分暧昧。“你他妈瞎想些什么,”我毫不客气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她是个摄影师,我只是偶然认识——”“听说国外的娘们儿都特别开放?”赵林好像丝毫不觉得疼,“叶年你打光棍这么久了,就没想着开开荤?”

我狠狠踹了他一脚。“我跟你说,”赵林贼笑着拍拍屁股上的土,“对付姑娘,该绅士的时候得绅士,该犯浑的时候就得犯浑——”“赵林说得没错,”薛久也接过了话头,“你必须把脸主动送上去,别怕贴冷屁股,什么时候你把人家屁股捂热乎了,什么时候也就水到渠成——”

我一手一个把他俩搂过来,让他俩的脑袋狠狠撞在一起,薛久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变成了一声惨叫:“哎呦!”

星空下的笑骂声中,我们三个最后一次聚首,最后一次分离。

美国,亚利桑那州。

提升广场称为“广场”实在是太委屈了。它覆盖了大半个沙漠,亚利桑那州广袤无垠的旷野被铺上了一层光滑的白色地板,地板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花纹。这东西肯定跟寻常电路不一样,但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薛久倒是能说得清,可我懒得去听。

广场中央,一百五十多万台提升机布成了一个庞大的方阵,向四面望去,除了湛蓝的天空、金黄的夕阳就只有白茫茫的大地,还有不计其数的人头和森林般耸立的立方体,说是北极冰原还差不多,哪儿有一点昔日沙漠的影子?

提升机经过了多次改进,如今立方体前面的脑机接驳器不再是一把躺椅,而是一个冷冻舱模样的长方体,像极了一口白色棺材。薛久已经躺进了他那台提升机,仰面朝天看着我。“你会来吗?”他问我。我摇摇头。

我曾经问母亲,天天和那些文物碎片打交道,一年到头修修补补,不会乏味吗?她笑着回答当然不会,总有人得少享点福,照看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然后把它们传给那些未来的后代,是不是?

大概从亲眼目睹泰山灰飞烟灭起,我心里就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我要留下来,像母亲一样守着那些祖先的遗物,哪怕它们以后再也无人问津。

薛久的家人们也站在提升机两侧,他的父母都红了眼睛。“妈,爸,对不起。”薛久闭上眼睛轻声说道,他眼角有泪滴渗出。提升手术只适用于五十岁以下的青壮年人,注定了要让无数家庭尝尽白发送黑发的滋味。

一百五十万人陆陆续续躺进提升机,一切就绪后,提升机的舱盖同步合拢,一片白茫茫的光亮照亮了亚利桑那州的旷野。几十分钟后,白光熄灭,日头西沉,那些巨大的立方体沉默地耸立在愈来愈暗淡的暮色里,把夕阳的光线分割得零零碎碎。“棺材”下面打开一个小口子,吐出一个方盒。

薛久的尸骨。提升完毕之后,如果家属不打算领走,无用的尸体就会被“棺材”直接焚成灰烬,我们跨越大洋而来,当然不可能把薛久的尸身带回去安葬。

旷野茫茫,有微风吹过。尽管沙漠不复存在,我依旧感觉眼里仿佛进了几粒沙子,怎么都揉不掉。

星空下,一百五十万点柔和的白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第二天清晨来临之前,已有一千多万人成为了新的进化者,他们的思维在我脚下的白色大地上四处游走,那些已经超越人类的生命正在古老的夜空下焕发着崭新的光彩,只是我既看不见也摸不到。

第二天,我没有和薛久的父母同行,而是向他们道了别,独自离开黑压压的人群走向旷野边缘,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白色森林。

不知走了多久,我猛然发现几十米外有个人和我一样面朝太阳,正拖着沉重的影子向前跋涉。“嘿,你好!请等一下!”我喊道。那人回过头,是个西方女孩子,看到我这张东方面孔,她用蹩脚的英语回答我:“能讲英文吗?”

我点点头,大学期间攒下来的那点儿底子,还勉强够用。“你是谁?”“安妮,来自英国。”她回答,“你呢?”“叶年,来自中国。”“你要去哪儿?”她问。我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亚利桑那州一个著名的景观。

把那里作为我行程的终点,似乎也不错。于是我笑道:“可能和你是同一个地方呢。”“那就先别说。”她伸出一只手制止我,同时从背包里掏出两根笔,递给我一根:“我们各自写在手心里,然后看看是否一样。”

二十秒后,我们一起伸出手,拳头相对,同时摊开。

相同的十三个字母,Colorado River。科罗拉多河。我们相视一笑。

她显然是早有准备,背包里带好了一切野外用品和食物饮水,甚至还有一顶帐篷。我们一路同行,天高地阔,只有两个孤独的旅人,和脚下画满了荒原图腾般的纹路的白色大地。

一天后,我们终于走出了白色大地,见到了赤红的沙漠。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一座深谷旁边。谷底是淙淙流水,峡谷两边都是平坦的高原,在平坦时代,狄拉克之环把两侧山崖落差可达四百米的科罗拉多大峡谷一刀削平。“本来这里应该被填掉的,但当时我爸爸是负责这一段的总工程师,他说不能一点风景都不留给后代,于是偷偷‘漏掉’了这里。”安妮轻声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是谁?”我看着盒子问。“我姐姐。”安妮回答,“既然她走了,那我就留下来陪着爸爸妈妈,这里的风景爸爸带我们来看过好几次,我觉得姐姐会喜欢。”安妮说着捧起盒子,一松手,它就像羽毛一样轻盈地坠了下去,撞进深谷。

我俯瞰着科罗拉多河最后的遗迹,许久以后,底下才传来似有似无的噗通声。

“爸爸说,地质作用花了亿万年的时间才造就这片自然奇观,可我们却只用几年就让它荡然无存。”安妮在悬崖边上坐了下来,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悠然自得地晃着悬空的双腿。

我也在她身边蹲下:“不,它们还在,在这里。”我点点她的脑门,“记住,美好的事物永不消逝。”“你一定看过《肖申克的救赎》。”安妮歪着头说道。“很不错的一部老片子,它让我记住了希望。”我回答。

短暂的沉默。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峡谷底部的水流淙淙有声。

“你为什么不和姐姐一起提升?”隔了一会儿,我问。“嗯,也许是因为喜欢做人类的感觉吧,舍不得。就像现在,我觉得人类很幸福啊。”安妮换了个姿势,抱着膝盖说道。“是因为有我吗?”我环顾四周空荡荡的荒野,笑着问。安妮没搭理我的自作多情,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叶,我觉得你应该读读这本书,写得很不错。”

我看看书的封面,是一张著名照片《沉没的女神》:湛蓝的海水中,自由女神像一半浸没在水面以下,她仍旧严肃地直视远方,但背后的纽约早已成为一座废城。“我见过这张照片的摄影师。”我说。“真的?”安妮扬起了眉毛,语气有些惊讶。“不光如此,这本书的作者我也很熟悉。实际上,他俩还是通过我才认识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生怕她认为我是在吹牛。

我从安妮手里拿过那本书,抚摸着书脊上的标题。

《平坦时代》。

这是薛久的最后一部作品。而这本书的摄影师,正是维妮·安德森。“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薛久的老朋友。这次来亚利桑那,就是为了送他走。”我指指身后远方的地平线。

安妮打量了我一阵子,突然说:“我信。”“为什么?”我有点意外。“我姓安德森。”安妮说,“维妮是我姐姐。”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几秒后,我俩突然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信吗?”安妮抹了抹眼角,问道。“当然,为什么不信?”我重重点头。

上天的安排实在太过巧合了,简直就像童话一样。但最初短暂的惊讶之后,我们都坦然接受了这种安排。

原因?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明白那种送走最熟悉的人之后失落的心情吧。

当太阳完全落下,古老的星座开始在同样古老的荒野上空闪耀时,我和安妮的手已经轻轻握在了一起。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与少言寡语的维妮不同,她永远不会让人觉得沉闷,总能找到新的话题。

“你很年轻。”我说。她轻轻把头放在我肩膀上:“你也是。”“你姐姐为什么要走?”“她的性格就是那样,从小到大,不论做什么都一定要出类拔萃。高中在伊顿公学,接着上了牛津大学,毕业后替泰晤士报工作,后来又调入部队……”安妮嘟着嘴说道,“有这么个能超越所有人类的机会,她怎么会放过?其实我真的很不明白,做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跟薛久一个德行。”我嘟哝。“什么?”安妮没听清。“我说,别的我不知道,但是人类的某些快乐,他们一定再也享受不到了。”我毫不脸红地撒谎道,同时故意把自己长满胡茬的下巴贴在她脸上。

安妮的脸在发烫。

“你爸爸妈妈愿不愿意来中国养老?”我得寸进尺地问,同时发自内心地感谢赵林,对付姑娘,该犯浑的时候真不能充绅士啊。

月光下,安妮的脸像极了一个红苹果:“我……我觉得,是不是太快了点?”她讷讷道。

我哈哈大笑。

从那以后,我们虽然短暂分别,但彼此间的联系却越来越多。过了三年,她带着父母一起来了中国,我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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