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当料不到这龙渊城中也是潜龙藏凤啊！”姬正轩不禁道，“廖姑娘这‘素手琴姬’之上，竟还有琴律高人于此！”
“呵呵！”廖丹瑜婉尔一笑，屈指收音，道，“天下之大，人外有人，世间自然藏龙卧虎，这点正轩应该比我这深闺女子更明白才是。琴乐技艺亦是如此，正轩只道是慕我之名而来，难道却不知这世间真才斗斗，自有高人？”
姬正轩自心中忖思，揣摩着廖丹瑜这寥寥几语，问道：“廖姑娘，可否请楼上高人出来相见，大家以琴会友，此乃大雅之兴呀！”
“无妨，那便请正轩随我上楼一见吧。”廖丹瑜道，返身踏上青竹旋梯，领姬正轩往二层而去。
踏上二层，丹瑜自走到一旁，姬正轩却是一愣，只见房间里横竖摆着八张琴桌，每张琴桌上各躺着一式七弦琴，座上八人，各自按指琴弦之上，此时皆是停而不动。
“这……廖姑娘？”姬正轩疑道。
“此八座之中，自有一位是方才抚琴的高人，正轩若能将这位高人找出，丹瑜在此便将一款绝古上琴相赠。”廖丹瑜笑着道，“如何？”
“好！”姬正轩当即应道，转眼而观众人，其间三男五女，正轩当即笑道，“此间真假者八人，但可先除去两位，神色慌张者，必不为真也。”姬正轩缓缓移步行至一琴座之前，面朝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挥指点道：“这位仁兄，连手势都不够规格，又如何能于此奏出绝世之乐呢？”那中年男子闻言忽地一抖，置于琴弦上的手指随之颤动，“铮……”的一声不和谐的响音。正轩一笑，回望廖丹瑜。只见丹瑜嫣然而笑，抖袖一挥，八座之中，方才被姬正轩所点三人，尽皆起身鞠了一躬，便各自离开。
正轩转身，朝另一位中年女子道：“这位姑娘，我见你十指指甲修长剔透，但显然毫无磨弦之迹，可请回吧。”只见这中年女子稍稍点头，脸上和色露笑，显然是赞许之意。正轩目光环视，转而又走到一个男子身前，道：“姬某虽然不懂得些深奥琴律，但方才我于楼下静听，此间之乐清新如许，似风似幻，既悠然自得，又不乏恢弘大气，顿滞延衔，皆自然贯纵，可见谱弦之人，定是心境澄明，不为世锁之人。而这位公子，眉间欲舒却平展得不甚自然，眼神混浊，定是心中锁事，不由于此，又怎能弹奏如此清旋之音？”
“这……”男子起身，躬身行了一礼，道，“姬将军见笑，吾家老母近日多病，小儿心中忧虑，自然逃不过将军慧眼！”
“嗯……！既如此，自当好生照顾家母，我见你身着简朴，若是于钱银方面有所缺用，我这儿有一锭白银，”姬正轩伸手入怀，掏出一锭银子，递予男子，道，“你且拿去为你老母医治，万不可耽搁呀！”
男子忽地双膝跪地，“碰”的一声，激动而道：“将军宅心仁厚，爱民如此，吴某感动万分！”
“不必如此，快起来！”姬正轩弯腰将男子扶起，“来，拿着。”
“不！”男子立将银两推回，道，“将军恩德，必定造福于天下子民！但请将军放心，吴某家中之事，廖姑娘已经吩咐照顾体贴，我再无多求！”男子说完，再鞠一躬，转身便大步离去。
“啪！啪！啪！”廖丹瑜于一旁拍手，随即一挥，方才那个中年女子也起身躬身，离去。
姬正轩微吁口气，转身朝最旁的一张琴桌而去，那里坐着一个年轻女子，面带微笑。正轩走到女子跟前，目光滞留在女子脸庞之上，过了一小会儿，方才缓缓而道：“这位姑娘，方才你我对视，我见你眼神稍有闪烁，故立于此而久望之，但见姑娘眼神虽然无有大异，其间却几有闪烁，意于掩饰，却不甚自然。”姬正轩摇了摇头，回过身，对丹瑜微微点头一笑。
“嗯，正轩果然不枉为帅，观察如此细微，见人不凡。”丹瑜微笑点头，说道，随即又一挥袖，那个年轻女子自起身退去。
此间八座之中，却已去了其六，尤剩二人，一男一女，皆是二十五六模样，各自神态悠然，屈指按弦，气度不凡。“廖姑娘，正轩不才，此间所剩二人实在难以望形而辨，可否相语之？”姬正轩问道。
“无妨。”丹瑜点头道。
正轩缓缓而步，行至二人跟前，席地而坐，微笑着望两人，便先对那女子问道：“姑娘，不知可否问过姑娘家中何处？”
女子抬眼与姬正轩对视，清澄如许，眉睫高翘，颇有几分姿色。女子红唇轻动，微张微合间露出寥寥之语，却是语出不凡，其道：“缘分所系，何处不可为家？缘分不然，又何处可为家耶？”
正轩心中一震，不禁微笑点头，却是答语不上，遂而转向旁边男子，问道：“这位公子，可问家中何处否？”
“何处为家？”天一出语，却似于自言自问，“我尚且不知自家何处，又何能告知于你？”
正轩闻言，自心中忖思不通，疑惑之色袭上眉际，却不知此时身后廖丹瑜暗自掩嘴轻笑。正轩接又问道：“这位公子，方才弹奏之曲，正轩确未曾听过，不知是何段琴曲？还请公子指教一二。”
“呵！公子，你又怎知方才便是我在弹奏琴律了？”天一反问道。
正轩一愣，哑口无言。只得转而问一旁女子，道：“方才之曲，如风似幻，如水清泊，顿乐延音，流畅无碍，当真妙绝，但请姑娘指教一二。”
“琴乐之音，本由心念而曲，既然将军已是心中领会，便已将其名之，又何需借问他人？”女子回道，婉尔一笑。
正轩又是一顿，不禁心中思忖百般，只道这眼前二人皆是不露丝毫破绽，一人语出不凡，惊尘绝世；一者则是语素平平，但其间话意奇蕴，耐人思索，竟当真难以定夺。“正轩不才，可否再请教二位，似方才如此清澄之音，娴熟之艺，须得习得多少琴律方能为之？”
“琴律在心，心念而成，至于技艺，只为拨指调音之基本即可，无需苛刻之求，此弦之悬心，妙处亦在于此。”女子慧心而道。
正轩闻言微笑点头，转而待听天一答案。
“琴艺固然为其基本，只不过如此清澄之音，便是不论琴艺之高低，以现在姬公子心中之浊，却是怎么也不能奏得出此般声律。”天一正眼与正轩对视，眼中之意明朗。
正轩不禁又是一震，问道：“公子之言，却是何解？”
“呵呵……！”天一笑而不答。
正轩一愣许久，忽而肃然起敬，起身拜曰：“公子之言，正轩受之！”
“呵呵……！”天一只笑不语，屈指扣弦，漫漫而弹，音如流泉，声竞倾风，荡而不溢，盘而不羁，韵纯声洁却不落单一，漫漫悠悠而刚然大气。
一旁女子自起身，绕过琴桌，走至廖丹瑜身旁：“小姐。”
“嗯，鹓鶵，说得真不赖哩！”丹瑜对着那年轻女子吐吐舌头，笑道。
“当然！我是什么人？我可是茹鹓鶵！嘻嘻！”茹鹓鶵回笑道，转身走到旋梯口，合掌拍了几下。
“啪！啪！啪！”
立即有一女子自旋梯间跑了上来，便是黄小菊。小菊驻足环视，带笑而道：“我这就吩咐去沏几壶茶水上来。”
“哎！小菊。”丹瑜忽地叫住小菊，道，“茶水免了，你现在去我后堂，将我辞龙樽取来就是。”
“啊？辞龙樽？”小菊惊讶道，忽而转为诡秘之笑，“嘻嘻……！知……道……了……师父。”说完转身自旋梯匆匆跑了下去。
方才小菊惊讶而叫，“辞龙樽”一词一出，随即引起旁边茹鹓鶵与姬正轩的惊讶。
“小姐，这‘辞龙樽’不是寻常酒樽，如此轻易取出，是不是……？”茹鹓鶵思酿而道。
“不错，这‘辞龙樽’乃是三百年前金华大国强盛之时，太子龙帝所造。”姬正轩，“相传当时龙帝厌倦了俗世凡尘，不愿接任王位，与夫人梦芸、奇人聊公及无悲和尚一同隐居深山绝世，了却此生。只可惜，其故居何处，至今未有人寻得。据说龙帝离开皇殿之时，便是以这‘辞龙樽’里酿的醇酒，面对天下，一饮道别。”
琴声缓缓却不止，天一听着正轩之言，方才知道这‘辞龙樽’的来历。
“人生渺渺数十载，又几时能够相逢几位志趣相投的挚友。鹓鶵、天一、正轩，今日难得数人齐此，我却又留这‘辞龙樽’为何？”廖丹瑜道，“‘辞龙樽’虽贵，又怎得挚友知音之贵？当初龙帝造了此樽，亦是为了相知挚友，而今我意亦如此，只求诚挚相待，各位莫忘今日之谊！”
茹鹓鶵含唇而笑，而姬正轩则微微点头，天一款手拨弦，声雅而颤，丝丝动怀之意。
不多时刻，旋梯间传来脚步闷响，小菊怀中抱着一物，踏足青竹而来。小菊将怀中之物仔细放于红木桌上，而后退身两步。此物被一道蓝色丝帛包裹得严实，呈圆方柱状。“师父，‘辞龙樽’于此。”
“嗯。”廖丹瑜一点头，走至红木桌旁，伸手仔细将丝绸上打的结解开，而后将整道丝帛缓缓翻开，里头又有一层紫色丝帛包裹，丹瑜又将其解开，露出一个方圆柱状物体，似青瓷之质所成，上有渊龙云纹图，左右各两瓶环，整体看则一花瓶一般，平平无他。“各位请走近观赏。”
姬正轩不禁朝前走近，目光盯着这花瓶模样的酒樽半天不离，但疑惑之色瞬时捎上眉际，自疑道：“这便是传说中那‘辞龙樽’？”
“此樽外表平平，却是令人大生意外。传说此樽神奇至极，出之醇酿皆是奇清奇纯，闻之淡淡幽香，饮之神韵气透，犹如仙人之醉。”鹓鶵于一旁感叹道，“倒是料谁也不曾想到，此樽果真如龙帝之为人，竟是如此深藏不露！”
“倒是此樽为真，历经三百年却依旧毫无伤损，成色不退，才为之奇呀。”天一亦道。
“呵呵，今日我们有缘于此，小菊。”丹瑜叫道，随即小菊转身朝至旋梯口拍手，另又一女子缓缓走了上来，却是慕仪，双掌于胸前平托着一铜质圆盘，盘上置六盏蟠龙云纹盅，各三脚伫立，玛瑙所铸，通体昏黄纯色，雕饰蟠龙流云纹图，有灵灵微光泛动，亦是不凡之品。慕仪唇带笑勾，双眸水灵，一一看过众人，而后欠身微致一礼。
“慕仪姑娘。”天一当先拱手回礼。
“廖姑娘，这司琴斋当真不落宫廷之奇，不仅佳色春秋，藏诸般不世出的宝贝，人韵琴韵更是出尘不凡。”
“正轩过奖了。来！”丹瑜一笑而道，伸出左手扶稳‘辞龙樽’樽脚，又伸出右手，捏于樽口处，原道此处暗中设有机关，只见丹瑜抹指顺右转动三寸，又往左转动三寸，再往右退开一寸，又往左转动二寸，随即“嗒！”的一声脆响，众人只观赞奇。丹瑜缓缓揭开樽盖，随即缕缕清香似幽兰淡芳飘逸散开，尽是十方数十步之外，亦能问得飘渺香逸！
“师父。”慕仪将铜质圆盘置于一盘，又将六盏蟠龙云纹盅一一递放于廖丹瑜跟前。
“嗯。”廖丹瑜将辞龙樽缓缓抱起，仔细地朝六盏酒盅里一一倾倒，酒出樽口，一时竟有碧玉灵光荧荧蹿出，四方而射，碧华无暇，璀璨不凡，却是毫不刺人眼眸，反有温和柔意，舒坦得很。酒如清泉之水，晶莹无杂，清幽芳香不绝而逸。丹瑜将樽口重又盖上，又将机关调复原样，紫、蓝二层丝帛重又包好，而后小心置于一旁。“鹓鶵。”廖丹瑜款手托起一酒盅，递予茹鹓鶵，“我们以姐妹相称，日后不可再叫随意我‘小姐’了！”
“嗯。嘻嘻！”茹鹓鶵抬手接过蟠龙酒盅。
“慕仪。”廖丹瑜随即又托起一盅，转身朝向乔慕仪，“南冥一见，到如今已是七载有余，此情自不必多说！”慕仪接过蟠龙酒盅，只含笑不语。而后廖丹瑜又托起一盅，递予小菊而道：“好丫头，三年师徒，我们却是如同姐妹一般，来。”
“嗯！师父！”小菊眼眶中微微湿润，颤抖的手抱住蟠龙酒盅。
廖丹瑜伸手摸了摸小菊的脸蛋，轻轻一笑，而后又转身托起第四盅，道：“正轩，你我相识不过一日，却令我见得你心中真良善意，此万番敬佩！”
“廖姑娘，”姬正轩双手接过蟠龙酒盅，随即高高托起，面朝各位旋了半身，道，“此生有幸，能与各位相识，正轩不枉此行！”
“天一。”廖丹瑜双手托起第五盏蟠龙云纹盅，递予天一。“千言万语，心自在此盅。”
“丹瑜。”天一微微点头，接过酒盅，随即伸过手将置于红木桌上的最后一个蟠龙云纹盅拿起，递至丹瑜面前，“心亦寄此盅。”
廖丹瑜一时含羞，嫣然一笑，缓缓接过蟠龙酒盅，自偏过头去，对着众位道：“此酒出辞龙宝樽，非是凡水，饮之如同脱尘坠仙，亦因其神，不可多饮之！今日几位于此，皆是缘分，便饮此杯，受丹瑜之祝愿！”
众人举杯而饮。
杯触双唇，清逸之香蹿如鼻喉，通贯神脑；酒水入口，如似瑶池仙泉，醇而不浑，香而不浓，润透唇舌。几如醉梦神游，太虚微薄；浩浩乾坤，须臾尽历；无愁无恼，天人犹一！
